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朝玉阶》花见美晴 文案: 穿越到一个草包世子身上该如何自我拯救?冷情皇子X穿越世子 陈锐失足滚落山崖,谁料竟穿越千年成了欺男霸女的纨绔世子温酌。朝堂风云涌动,帝君式微,皇子争权,作为侯府世子又该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酌,殷鹤晟 ┃ 配角:温士郁,温酬,荣栎,上官九,殷鸾晁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坠落的石块以惊人的速度在陈锐的视野里不断放大,他的脑子几乎是空的,如果非要说什么感想的话,此时此刻他只想大喊:真特么倒霉透了!   他根本没来得及咒骂就失去了意识,自然也没机会去聆听山崖上随之而来的哭喊尖叫,更别提发小震惊懊悔的扭曲面孔。   陈锐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涨得厉害,头疼得简直要裂开似的,额角更是一跳一跳的仿佛有一整个加强连在里头搞投弹演习一样。这还不算,屋里更是鬼哭狼嚎,吵得他简直想骂娘。可惜他体力不支又口干舌燥,心里骂这伙坑爹的驴友害他从山崖上摔下来,好在他命大,等养好了一定要先把他那个脑残发小往死里喷,再好好敲他一顿好的。   陈锐犹自进行丰富的思想活动,并不知因为头痛周围的呜咽低泣反而显得异常响亮,却竟丝毫没发现周围环境的异常。   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一旁的人高兴得险些跳起来直嚷嚷,陈锐顿时眉头一皱,抬眼一看差点又晕过去。   襄阳侯早急得一头是汗,这时见宝贝儿子醒过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转头就是一巴掌拍在小厮宝来脸上,骂道:“闭嘴!”   宝来先时跟着温酌出门,谁知这小祖宗逛青楼吃花酒也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这祖宗惹乱子且不提,脑袋上不知怎么也给砸得开了瓢还昏迷不醒。   宝来跪了半天早吓得魂不附体,这会瞧他醒了,竟是乐昏了头,喜得叫出声来,叫襄阳侯一巴掌糊了半脸手印子才回过神,急忙对温酌表忠心:“少爷,您好点没?”   襄阳侯见温酌睁着眼没动静,刚平下的一口气又上来了,冲着哭哭啼啼的奶娘丫鬟喝道:“哭什么!还不赶紧的把大夫请进来!”   陈锐被这阵仗吓得一时懵了,原先的怀疑一时都化成了打击,一翻白眼成功地又晕了过去。   尽管襄阳侯府已然乱成一锅粥,陈锐浑然不觉。   他终日昏昏沉沉,也不知是梦是醒,有时觉得自己尚且还在大学宿舍里睡午觉,依稀仿佛还能听见舍友的聊天声;有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帮家里干活,累了便在小屋子里打了个盹;还有些时候令他惶恐,他居然变成了大歆朝襄阳侯的嫡子温酌;可是,从他以往看的任何一本书上都没见过这个朝代,他觉着多半自己是在课上打了瞌睡,说不定被老师发现了一醒神就要出个大丑。   然而,陈锐的这个瞌睡注定暂时醒不过来了。   等他逐渐明白过来时,他已然就是温酌了。 第2章 第 2 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温士郁作为威风八面的襄阳侯,已经好些年没如此伤神了。温酌虽不是什么乖巧孩子,那也不过一纨绔尔,岂料不但闹得阖府不宁,还成了京师的新闻。   这年月朝堂上讲究个言官风闻议事,哪位官员要是被人逮着个小辫子,往皇帝跟前一交,那可不是小事。   温士郁自来是皇帝御前红人,乃是贵戚中的佼佼者,清流士族的眼中钉。奈何言官也不是蠢人,等闲不敢拿捏圣上亲外甥的短处。   是以罗成瓒跳出来大骂他德行有亏,门风不正,养子不教,为祸一方时,温士郁很是愣了愣神。   偌大朝堂上朝臣们面面相觑,都当这位工部郎中失心疯了。   工部尚书许仁亦是吃惊不已,还未回过神,只见罗郎中涕泪交流大诉冤情,告的正是襄阳侯世子仗势欺人□□民女,严格的来说是他罗成瓒的未婚妻子。   这下可比戏文还闹腾了,这工部郎中的未婚妻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青楼妓院的歌妓了呢?   原来这林月娘出身倒好,乃是个官家小姐,与这罗成瓒门当户对自幼便定下了婚约。偏偏她父亲身为知府犯了贪墨一案,因着牵扯甚多,这林知府畏罪自尽,他倒是解脱了,可怜这一家子男丁流配,女眷发卖官婢。这人自是捧高踩低,罗家为了避嫌躲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上赶着认这门亲事。   可怜这女孩失了娘家靠山便什么都不是了,她原叫林嬳嬣,因那时发卖的当家主母嫌她一个婢女名字却如此繁琐难写,便做主改成了月娘。林月娘虽做了婢女,从小到底当大户人家的小姐养大的,行事做派均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可比的,不但知书识字,且样貌亦生得俏丽,那家主见家里有这等姿色哪里肯放过,谁知那家主母并不是个易与的,见家主脑筋已打到婢女头上,还未等家主染指便寻了个牙婆将人卖了。   这一卖倒叫林月娘落进了脂粉窟烟花巷,所幸老鸨虽狠,林月娘倒也不是笨人,也不知怎么同那老鸨子周旋的,借着精通琴棋书画和一副好嗓子倒在掖春楼里做了一个清倌人。   兜兜转转之下竟又遇着了当年的未婚夫罗成瓒。   这会罗成瓒少年得志官拜工部郎中,虽算不得封疆大吏,好歹也是能见着天子的京官。此人乃是个直肠子脾气,且极有个性,素来不肯听家里摆布的,因着如此至今还未成婚。如今见着曾经的未婚妻子落在烟尘里仍是一派不染纤尘的脱俗模样,一腔救风尘的英雄气概都涌上来便要赎人。谁料才与老鸨定了约,未等他取来银钱,这林月娘倒叫温酌污了身子,羞愤悬梁了。   襄阳侯忍着怒气,将这般狗血故事听罢,还未开口已有他门下官员瞿让出列冷笑道:“罗郎中好一派深情,只是□□臣子竟要娶贱籍妓子为妻,且不论门不当户不对,左无父母之命右无媒妁之言,哪里当得上什么未婚妻的身份。”   “再者,即便罗郎中有心救风尘,也得讲求个银货两讫,这女子的卖身契既未到你手,便仍是那青楼妓子,该当如何自由鸨母做主,如何竟是襄阳侯世子之过呢?”   罗成瓒气得发抖,奈何瞿让口灿莲花一般,又道朝廷明令官员不得狎妓,罗成瓒之所以能在青楼寻着此女,定是平日就流连青楼楚馆,真乃丢尽了朝臣的颜面,反叫他参了一本贪声逐色,行止放`荡,污蔑朝臣,其心可诛。   总算有清流言官看不过眼,又跳出几人与瞿让争论不休,明里暗里指责温酌□□人命,放诞不羁,温士郁为老不尊放纵幼子云云。   襄阳侯额角跳得厉害,眼看这些言官跳出来接二连三的历数温酌在京中的恶行。心里不由一阵盘算,一时有些后悔,本想着败家儿子虽莽撞无状,到底那林月娘不过一个青楼歌妓,便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竟被闹到朝堂上来了,实在大意。朝堂上的风云从来不可小觑,温士郁素来能屈能伸,这时也不管那伙同僚吵闹不休,口称万岁便上前跪伏在地上对皇帝告罪道:“犬子年少无知,亲信小人有失体统,如此行径俱是臣管教不严之过!”说罢竟是潸然泪下。   龙椅上的老皇帝被下面吵嚷了半天也不见反应,这时抬了抬眼皮,见襄阳侯跪伏于地一脸痛惜不免有些动容,正欲开口,只听太子殷鸾晁朗声道:“父皇,我朝自来律法严明,赏善惩恶,虽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襄阳侯素来慈和,世子年及束发却已顽劣至此,罔顾老父鞠养教化,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襄阳侯此时跪在地上一番唱作被太子生生打断,又听他这般言论,气得简直能喷他一脸血,只碍于皇帝面前不得发作,形容越发郁卒。   只是他话说到此处,若再要去反驳,也是不妥。他心道太子平日与外戚关系平平,同他温士郁亦无半点交情,此时莫不是打算用他家开刀,在朝臣,尤其是清流心中搏个好名声? 第3章 第 3 章   威远将军荣膺冷眼旁观了半晌,温士郁贵为襄阳侯虽不说权柄滔天,朋党倒也不少,倒难得见他如此狼狈。他默不作声作壁上观,只见下头争得厉害龙椅上的皇帝却已有些不耐烦,索性站出来问:“世子犯错不知襄阳侯如何处置?”   这一问,倒是问得静了。   襄阳侯面色不虞,答道:“荣将军有所不知,犬子身受重伤正在府中养病。”此话一出不由引人侧目。   温士郁这才道:“幼子虽顽劣,常常游于市井,这□□一事却是万万不敢的。那掖春楼乃是烟花之地,岂会有什么良家女子?那林月娘虽寻死,却也未死,反倒是犬子受伤至今卧床不起。罗郎中之言,老夫不敢苟同。何况此事疑点重重,岂能轻易言说?”   荣膺不由躬身一揖,禀道:“臣以为此事多有蹊跷,望陛下明察!”   皇帝皱了皱眉头,望着下头冷笑一声,众人不禁背上一寒,听他训示。于是罗成瓒因为婚娶自专,目无礼法,被罚半年俸禄,闭门思过。至于温酌身为皇亲国戚,不思进取,行止放`荡亦是该罚,不过念其重伤,也就免了。不过子不教父之过,襄阳侯很是受了几句斥责。   老皇帝这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让太子很是意外,余人自是轻叹一句襄阳侯圣宠不断,也就散了朝去各找各妈去也。   襄阳侯带着这么一肚子气回府的时候,荣大将军也跟着一块去了。倒不是说这两位关系如何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姻亲。   荣膺自来看温士郁不顺眼,架不住自己亲妹子偏偏喜欢这伪君子。却说襄阳侯为人奸猾无耻,偏得上天眷顾长了一副好皮相,早二十年前也是玉树凌风潇洒倜傥的公子哥,倒合了戏文里的情节,在上元节灯会上遇着了荣府的小姐,也算的是佳偶天成天赐的良缘,夫妻二人很是恩爱,只是子嗣单薄,除了一个庶出子外就只有温酌这么一个嫡子。可惜荣氏命薄,在温酌九岁时便撒手人寰。这温士郁竟也有几分痴情,不曾续弦另娶,反倒让荣膺另眼相看了。   因此陈锐这会儿不但有了便宜爹,又多了个便宜舅舅。   这便宜爹因着宝贝儿子在早朝上受了气,便对便宜舅舅埋怨道:“也不知今天这是唱得哪出!”   荣膺不慌不忙,呷一口茶才道:“养不教父之过。平日里但凡你多尽一份心在儿子身上,岂会有今日。”   襄阳侯瞪他一眼,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问侍女道:“世子起身了么?”   陈锐早起来了。这会正跟着庶兄温酬满院子闲逛兼做晒太阳。襄阳侯世子虽在外头不着调,同自己的庶兄倒是一向友爱的。温酬每日必要过来看他,顺便将家里的事一桩桩同他絮叨,只盼着弟弟赶紧好起来,好叫一家子安心。 第4章 第 4 章   乍然穿越到古代这事落到谁头上都得吓一跳不可,不过这穿的是官二代而且还是侯爷世子自然不是普通人可比。温家大小只当他是伤了头,记不得前事。可陈锐实在不能安心,先不说这拿腔拿调的上京话他听得一知半解,万一让人知道他这一缕幽魂乃是外来户凭空占了温酌的壳子,可不得被人当鬼怪绑起来烧了!   这实在是低估了世子在襄阳侯心中的地位,他早先还没醒时,温酌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温士郁心焦如焚,唯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怕旁人取笑,府里早已请过道士打醮,又另请了僧人做了许久祈福道场。只是没把温酌唤回来,倒是召来了陈锐。   陈锐甫一醒转,就被人团团围住伺候。温士郁请来的太医不过诊诊皮肉肺腑,对世子神志不清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是伤得不巧,须得慢慢调理为好。是以陈锐终日装傻充愣,也没露出什么马脚。   荣膺在外早听说了襄阳侯府的破事,纵是心里膈应,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外甥,这一回京也正是要见见温酌的。   温士郁遣了人唤儿子来见礼。一头冲大舅抱怨:“酌儿遭此横祸清减了不少,只是如今连家里人都不认得了,说话也不灵活。你千万别见怪。”说着又想起来,“他如今竟似转了性子,这阵子竟知道看书了。我有时疑心他是不是中了邪?”   荣膺不禁失笑:“我看他从前才是中邪,侯门子弟不思进取,天天只知游手好闲,哪里能不惹祸?”   见温士郁仍有忧色,又补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吃了这等教训,再没有不改邪归正的道理。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若实在不放心,也可请人来瞧瞧。”   襄阳侯道:“前几日方岳寺的至臻和尚来过只说‘前尘既定,脱胎换骨’,细问他也只说无碍。我们听着像说这命中该有此劫,也不知准不准。”   荣膺皱了皱眉头,劝他道:“如今既然酌儿迷途知返,养病是其一,不如趁此机会多加管教,让他收收心思才是,莫由着他四处游荡。”   襄阳侯沉吟片刻,想起儿子不肯去家塾进学,在家里又不知气走多少西席先生一时又有些犯难。荣将军见他如此直摇头,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这败儿便是你这慈父宠出来的。”   于是又喝了一盏茶,道:“荣杼大了,亦是从小好武,将来应是可以继承我的衣钵。荣栎却是有几分机警也静得下心看书,我打算近日让他上京入国子监。”   温士郁顿时了然,道:“如此甚好。”荣膺亦是如此想。   他虽常年不在京中,但对这唯一的外甥称得上照拂有加,多半还是因为思及胞妹的手足情。   然而等见了温酌,荣膺却是吃了一惊。   陈锐自然是不认识荣膺的,见温酬喊了声舅父,因想着和温酬是同父异母还犹豫着要不要叫人。   兄弟两个站在一处,温酬年长而端方,又兼常在外走动很识得礼数,反观温酌虽还只是少年,不但面色晦暗,行止姿态简直就是无所适从,偏偏倒是惹得荣膺眼眶一热。   温酌原先整日吃喝玩乐养得脑满肠肥,自被陈锐穿过来后除了养伤还要费脑子适应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如今乍然瘦了一圈,终于有了人样,可到了长辈眼里倒成了憔悴不堪。   到底血肉至亲包庇护短,不说温士郁如何,这时连荣膺都觉着有些心疼了。   温酌被亲舅舅问长问短总共也没答出什么来,大半话头都由旁人接了去,荣膺瞧了瞧温酌同胞妹依稀相似的面容,终是神情复杂的走了。 第5章 第 5 章   时值四月,正是春光明媚之时,书房里窗明几净,温酌闲坐在椅上看书,书勤很是殷勤地给他上了盏香片,一声不吭地侍候在一旁。   陈锐先前借口人多吵得头疼,是以屋里伺候的人倒比原先少了些,除却养病适应环境以外不时地打探情况便让他不觉得时光难熬。原先的书童宝来因先前的事被温士郁厌弃,早早地遣走了,如今换了老实的书勤来伺候。因他之前也没怎么和温酌接触过,又知道世子伤了脑袋,自然没觉出什么异样,反被陈锐套了不少话去。   若不是温酌被砸着头,这等官二代的好日子哪里还能轮到陈锐来享受。以陈锐谨小慎微的个性,不弄清事情始末,却是万万不会安心的。   依着书勤的说法,温酌吃花酒的时候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林月娘来了,其后强上不说还被这女人砸破了头。这温酌不仅人渣,还是个废柴。当然书勤可不敢这么说,乃是陈锐面无表情地听完他委婉说辞后在心里做的点评。   其实不用陈锐如何想,温酌其人在上京的交际圈里便是个有名的草包。只是这草包家世太显赫,不由得不让人侧目。身为襄阳侯世子,又有个做威远将军的舅舅,祖母虽然已故,好歹也是今上的同胞亲姐佳安公主,这样好的门第还能活成这么个德行,陈锐简直无语。不过也亏得他草包至此,才让陈锐能在这个地方死而复生。   温士郁对儿子上心,每日总要来看上一回。人非草木,即便知道这襄阳侯其实并不是关心自己而只是担忧自己的儿子,但是面对温士郁嘘寒问暖,陈锐还是知道好歹的。   他想着既然活下来了,那就代替温酌做好这个襄阳侯世子罢。   温士郁给儿子新请了西席先生很是叮嘱了一番,无非是叫他好好读书云云,温酌恭顺的样子很令他有几分欣慰,便又絮絮叨叨唠叨一番,又道:“你近来食欲不振可是哪里不适?”   温酌一头雾水,心道我一天三顿这算哪门子食欲不振来着,道:“孩儿每日餐饮一切如常,没有不适。”   温士郁摇头道:“你如今清减了不少,还是该多多滋补才是。”   原来是夸他瘦了,温酌哭笑不得:“爹,孩儿觉着如今这样正好,以往那样未免有碍观瞻。”   “原来如此。”温士郁点点头,又嘱托他不得损害身体。   温酌自然无不答应。   温士郁沉吟片刻又道:“那林氏虽已进了府,不过届时去母留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陈锐愣了愣,片刻才领会温士郁的意思,敢情这林氏竟然怀了温酌的孩子!   陈锐顿时毛骨悚然,他还没穿过来的时候还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别提孩子,连妹子都没一个。这会温酌不过才十五,居然就有了孩子,还是他强X的女人生的。这么毁三观的事情让陈锐嗔目结舌。   他结结巴巴道:“爹,这是如何说的。”   温士郁撇他一眼,这下忽然又觉得儿子还是从前那副废物德行,不由怒其不争,气道:“这孩子好歹也是你的长子,生母这般下贱出身,留着她,今后让孩子如何自处?!就这么定了。”   父子俩争论的问题压根没解决,襄阳侯便拂袖去了。   温酌摸摸鼻子,想到那个林氏也是五味杂陈,不过他自认也不是圣母,看温士郁的样子不容商量,便也无法了。 第6章 第 6 章   东宫里一片静寂。   地上赫然是被太子摔碎的玉盏,只是仿佛感到太子盛怒,一时竟无人上前收拾。   不一时,才有人走去伸手将碎杯子捡起来,一旁的宫女连忙去接了退出殿外。   “太子息怒。”那人道。   殷鸾晁皱着看他一眼,道:“功亏一篑。”   左参赞略揉了揉太阳穴,劝道:“太子贵为储君,实不必急于一时。”   太子摇摇头,半晌才平静下来,缓缓道:“殷鹤宬、殷鸿兆都已封王,父皇却迟迟不令他们去封邑,不由得不令孤多打算。   朝中外戚、大臣,结党营私者不知凡几,此时若掉以轻心,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梁展平静静听了,心道襄阳侯经年圣宠,哪里是一桩小事就能轻易拔除的,与其与之为敌,还不如拉拢,等登上皇位再徐徐图之也不迟。只是见殷鸾晁胸腔起伏,意气难平,原先要劝的话又咽了回去。   心中却想:太子性子太躁,这朝堂又不是糕饼哪里是能随意摆布得了的。今上虽已年迈,又不昏庸不知看在眼里又会作何想呢?   这一日温酌正听杨老先生讲学,书勤来送茶时只见世子略张着口听得如痴如醉的神态还当自己花了眼。杨老先生眯着眼呷了口茶,瞧了瞧面前的温酌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再一瞧案上雪白的螺纹笺上歪歪扭扭的破字顿时脸色一黑,斥道:“痴想什么?还不坐直了练字。”   杨老先生脾气爽直,话一出口,已有些悔意,唯恐这泼才世子闹脾气。谁料温酌不声不响调整坐姿端坐提笔,心下顿觉满意。   这杨学知杨老先生便是温酌如今的西席。老先生一把年纪学识渊博,门生亦是不少,日子过得很是清闲,不想晴天霹雳,竟叫襄阳侯看上了。   温酌在京中的名声早有几位横遭不测的老先生口口相传,乃是桀骜不驯的典范。杨学知心道自己一生育人成才谁知老来横遭此劫,很有几分郁闷。奈何碍于襄阳侯权势不得不就范,不情不愿地来了,心道世子顽劣就随便敷衍一二。   谁知世子已被换了芯子。杨学知教了几日,这世子倒是神色恭顺,说话有理,称得上是尊师重教,老先生倒也没什么怨言了。   要说陈锐其人,庸庸碌碌,也没什么特别的优点,但性格却较同龄人柔顺得多。他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养育了兄弟两人,经济上压力一直很大。陈锐上头还有个哥哥,从小聪明懂事,外向开朗,偏偏到了陈锐就是个闷葫芦,性格内向,每天只知道看书。他哥哥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还拿了奖学金,毕业又进了外企工作,很为陈家长脸。陈锐却考了个二本,还学起了不怎么热门的历史。要说人的手指尚且有长有短,父母对于兄弟两个自然也是有所偏爱。陈锐虽然感觉的到,但是哥哥的优秀也是事实。他知道孝敬父母,然而有了哥哥的锋芒这些举动自然就显得格外笨拙。这次暑假因为学校离家远,陈锐也不愿特地花钱回家,本想去餐厅打工,拗不过发小赵孟,才跟着他和一群驴友爬起了荒山,那天原本是一个女孩子脚滑了要跌下山崖,是他救了那女孩,只是发力太猛,脚下的石块忽然松动,这才酿出了惨剧。   虽然离开了家人,不过有哥哥在应该不用担心吧,陈锐如是想。   陈锐到底是现代人,又不是什么书本网养大的。虽然学习态度端正,奈何书法也不是朝夕之功。杨老先生知道他撞了头,且又从来不把读书放在心上的,如今也不过打算把四书五经粗讲一遍。瞧着他练了会字仍是不满意,又交代了不少功课,这才走了。   书勤瞧了免不了要拍马屁,为温酌不平。原来是世子如今知道发奋用功,写得字也较原先的长进不少,杨老先生觉得浪子回头自己功劳不浅,便向襄阳侯夸了温酌几句。温士郁这一阵子尽为了儿子操心,每逢上朝清流党言语里也尽是冷嘲热讽,如今不过几日温酌居然能得老学究杨学知的欣赏,襄阳侯见了自然喜欢,又恐儿子知道了骄傲自满,只瞒了不说,对杨老先生倒是多了几分礼遇。   温酌听了简直要发笑,然而又体会出温士郁的慈父心境,心下倒有点复杂。 第7章 第 7 章   荣栎来得委实不巧,正逢了一场大雨,虽有小厮丫鬟伺候着仍淋得落汤鸡一般。温酌因不认人,反倒是温酬撇开事情来接他的。   荣栎对这个大表兄印象很好,两个说说笑笑进了门。抬眼看见堂上站着一个穿海棠色衫子罩着烟色圆领袍的少年一脸踌躇地对温酬喊道:“阿兄。”   温酬点点头,对他道:“二弟,这是荣栎。”   温酌这才对荣栎拱了拱手,道:“二表兄远道而来辛苦了。”见荣栎一身衣服湿了半截又道:“衣裳湿了未免要染了病气,还是赶紧换了吧。”   温酌不认得荣栎原在情理,荣栎竟也认不得温酌了,他记忆中温酌是个跋扈嚣张的眫子,如今见着这么个乖巧的美少年简直都不敢认。   荣栎不确定地问温酬道:“他是阿酌?”   温酬简直哭笑不得,道:“正是阿酌。少年人长得快,你们两年没见生疏了原也寻常。”   荣栎难以置信地又看了温酌几眼,这才与他见了礼,之后便悻悻地去更衣。   世子让他大哥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镇住了,心道这庶兄到底是温士郁的亲儿子,面上看着端方沉稳说话行事却是圆滑,可惜混的不是官场,不然当真可以继承襄阳侯的衣钵。   荣栎回京是要去国子监进学。   他先拜见了襄阳侯,因着嘴甜伶俐,温士郁挺喜欢这个侄子,以往荣栎进京也皆是住在侯府内的。   如今荣栎年纪渐长,不似荣膺威仪,却肖似母亲田氏,温文尔雅自然是一表人材。   原先温酌整日同一班纨绔子弟嬉戏胡闹,吃喝也没个节制,活生生长成了猪头,连家里仆婢也找不出好话来夸他相貌,顶多一句“世子长得有福气”。两个儿子,倒是庶子比嫡子模样周正,很让他这个当爹的气闷。   如今温酌每日跟着武师强身健体,身条挺立,穿戴起来也是通体气派。王侯贵胄向来注重仪表,襄阳侯也不能免俗,见儿子日益俊秀,心里自然欢喜。   温酌的母亲荣氏是荣府嫡女,生前格外受荣老太太的疼爱,是以遇着荣栎温士郁总要问候老太太一二,荣栎道老太太身体康泰只是总记不得事,时常闹着要小女儿,他听罢又想起亡妻早逝,不免自伤。   沉默片刻才对荣栎道:“阿酌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荣栎乃是天生的顺风耳,虽远在鹿州,对于上京的事却无不清楚。他心道温酌从来不是省油的灯,闹到如今地步也是意料之中,嘴上却说:“我听父亲说阿酌是有冤情的。”   温士郁瞧他一眼,笑骂:“浑话!什么冤不冤的!”又道:“京畿衙门查了许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阿酌如今脑子还不清醒,你大表兄也是事务繁多顾不上许多,府里府外你要对他多多提点。”   荣栎回想起温酌的性子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显,应承道:“侄儿自当为姑夫分忧。”   襄阳侯这才满意地放他去了。 第8章 第 8 章   荣栎的房间向来被安排在世子院子里,温士郁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表兄弟两个感情必是好的。岂料以往温酌脾气太坏哪怕伶俐如荣栎都觉头疼。   温酌伤已大好,今日原想出门,因下了大雨,见了荣栎后温酌就回书房练字做功课去了。书勤惯会讨好则殷勤地磨墨添茶,一边夸世子的字如何如何长进。荣栎走进来瞧见主仆俩这样的场面不觉莞尔。   刚巧温酌写完一副字放下笔,见他来了喊他道:“二表哥。”   二表哥挑了挑眉,摸了摸下巴,很有些不适应温酌的乖巧。   “我听说你伤了头,可好些了?”   温酌慢吞吞道:“养了许久,已经大好。只是记不得前事了。”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嗯。”   荣栎眨巴眨巴眼睛,道:“这可难办了。”   温酌不解:“这有什么难办的?”   荣栎大摇其头:“你的事已经了御前,往后皇上问起来,你可想过怎么答么?”   温酌倒是干脆,自嘲道:“这有什么难答的。我如今连自个儿是谁都险些糊涂了,哪儿还记得这事。”   要说襄阳侯是个精明人,温酌出事的当天,他就把林氏弄进府来审了。只是这女子一张嘴油滑得很,咬死了温酌污她清白,纵然温士郁知道这里头大有猫腻,只碍着儿子生死关头,没这份心思细察。如今虽被闹到皇帝跟前,好歹皇帝护短,事也就结了。   荣栎素来心细,听说温酌如今性情大变,也是有心想试探一番,便把前几日朝堂上的较量分说一番。   温酌听罢,不由失笑。   陈锐读的是历史专业,他家里人向来觉得没用,故纸堆里能念出什么劲,顶多以后进博物馆或者当个历史老师。殊不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陈锐成日看史书也不是白看的。   如今看来可不就是有人拿了温酌做局,引得襄阳侯府入套么? 第9章 第 9 章   “二表哥觉得此事如何?”   荣栎刚来就同他说这个,恐怕亦是觉得有蹊跷。襄阳侯世子是个好身份,不过对于草包人渣的名声,陈锐可是敬谢不敏的。   荣栎听他反问,笑容不禁有些僵。依照他的想法,温酌能干出这样的事,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这其中怎么能如此巧地牵扯上了工部郎中,惹出这么一场朝堂闹剧,由不得让人细思量。   当着温酌的面,荣栎也不好直说对方是人渣草包,只得道:“此事甚是棘手,说不得这其中有什么牵扯。不说咱们同气连枝,在朝中也是彼此照应的。若你真想起什么来,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这话说得等于白说。   不过陈锐总算是听出来荣栎有心帮自己,于是坦然道:“如今看来这最大的线索可不就是那个林月娘么!”   话音刚落,荣栎不由瞪大眼睛,心道:脓包如温酌这般竟居然还有几分智慧。   陈锐瞧他这幅神色,心里也有几分不爽,只是又不是言明自己不是温酌那个废物。好在荣栎自知失态,转瞬就收敛表情,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见温酌微微一笑,促狭道:“表哥观我从前体态如何?”   荣栎不想他忽然问这个,知道温酌一向心眼甚小,很是斟酌了一回用词,道:“这个么,甚为富态。”说完自己都笑起来。   温酌见他这样,摇头道:“该说痴肥有余!”他想到先前镜子里的样子就忍不住要打冷战,心道只怕没有两百斤,一百八也定是超过了。   荣栎没见过温酌这么诋毁自己,不由呆了呆,附和道:“确实如此。”   温酌倒没生气,又问:“那歌妓又当如何?”   荣栎想我也没见过,这如何晓得?   却又听温酌道:“青楼歌妓,歌舞为生,想来身形定然窈窕,不然何以揽客?”   “说得有理,只是你说这个是何意?”   温酌道:“那女子虽年长我两岁,却身子羸弱,我身为男子虽不说体魄强健,好歹也是远胜于她。这种情态,要污她清白自然容易。”   荣栎翻了翻白眼,心道你自然是已经污了人家,不然哪儿来的这般牵扯。   温酌道:“依表哥看,若这女子遭我奸污,该当如何?”   荣栎简直无语,心道肯定生不如死,只是又不能这么回他,温酌却仿佛看出他的难堪,自己接话道:“那女子必当身心俱创,甚而卧病在床。而如今呢?那林月娘竟能以一个瓷瓶砸得我生命垂危伤痛至今,岂不奇怪?”   荣栎表情一变豁然起身,问:“依你此话,这其中真有隐情!”   却换成温酌白他一眼,道:“她既能孔武有力至此,又如何能被我玷污?倘若真被我玷污,却又怎地能有这般力气?况且罗郎中何许人也,天子近臣也。寻常鸨母既已应下了他,也该回旋一二才是。怎么会让这女子来陪酒。再者,以林氏其人,以犯官女的身份尚且能在青楼自保贞洁,想来也有几分手段,怎会轻易被我占了便宜?”   荣栎顿时一震,睁大眼睛道:“正是如此!想不到掖春楼之中竟有这些内情!”   “料想这房中必还藏了旁人。”   温酌走到案边拿起茶杯喝了口,可惜茶已冷了。书勤听他二人一言一语对答如流早已呆住了,此时这桩公案已被理得□□分,不由一脸崇拜痴望着他,显然已被彻底折服。   荣栎想了片刻,问:“此事你何时想明白的。”   温酌呆了呆,道:“方才你同我说起朝堂事,便有些头绪了。”   那确是十分机变了,荣栎此事万不敢轻忽温酌,对他点头道:“此事还需告知侯爷为好。” 第10章 第 10 章   温士郁见荣栎去了又来很是意外,听了温酌一番话更是震惊。   思索片刻,不免有些奇怪地问:“酌儿,你是如何想到的?”   看来这世子的智商连他亲爹都不看好啊,温酌腹诽道,面上却恭敬道:“孩儿近来除先生交代的功课外,闲来无事读些话本传奇,其中也有些断案故事,由此得了启示。”   襄阳侯很是欣慰地点点头,道:“开卷有益,你如今喜欢读书,那是再好不过了。此事为父已经知晓,必让京畿府尹查清楚了,还你一个清白。”又道,“再过几日荣栎就要进国子监了,你两年不见他,兄弟二人该当多亲近才是。”   两个小辈连忙应承了,从房里出来时雨已停了。园里栽的梨树原先花开的正好,叫大雨一番冲刷,一片凋零,地上积了不少仿若仲春白雪,荣栎到底是读书人见了有些触景生情,心道世事无常,纵是侯府高门看来风光无限,这样的门第还不是暗地里被人算计,只盼温府莫学了这遍地的梨花才好。   再看温酌,原先长得似个白面馒头一般,如今清瘦了衬着满地梨花竟显得冰肌雪腮,有几分说不出来的风姿。只是他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荣栎心道这个表弟被人砸了头倒是砸开了窍,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实在是造化弄人,只是同原先一比反倒让人琢磨不透了。   其实老辣如温士郁,早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如女人拥有第六感一样,政客若是不敏感便无以立足政坛,更何况是坐拥圣宠呢。温酌虽贪杯好色,以林月娘的姿色尚不至于使他色令智昏。襄阳侯世子的名声固然不怎么样,却是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若说这其中没有旁人的算计,那是打死温士郁也不信的。   自殿上下来,襄阳侯府便坏了名声,温士郁不愧他奸猾的秉性,棋高一着,遣了管家替温酌去京畿府衙告状,只告那掖春楼陷害贤良,毁人声名。   这一招顿时引来众人的嘲骂不休。这温酌是什么脾性,上京孰人不知啊,乃是纨绔里的先锋,这会反倒恶人先告状,真乃厚颜无耻!   不过既然告了状,自然也有人觉出疑惑,也有人道好歹是襄阳侯世子,要什么样的女子不得,这青楼妓子什么时候如此三贞九烈了,简直闻所未闻!想必定是有内情的。   这其中少不得暗里的舆论造势。   于是这一头倒的骂名被温士郁一搅合,反倒变得莫测起来,着实令京畿府尹愁白了头。在京畿府当差的无不是想当个太平官的。如今遇着这么个糟心案子,一头是工部郎中,一头是襄阳侯府,虽襄阳侯府威名显赫,工部郎中也不是那么好得罪的。   好在京畿府尹柳圆脑子活泛,过了不到半个月,案子便了结了。查掖春楼老鸨为索嫖资使人在酒中下药,致使襄阳侯世子酒后乱性,奸污歌妓。案宗交至刑部同宗正司也没什么大的毛病,遂禀奏皇帝结案。   自然,无论众人心里如何作想,好歹在民间襄阳侯府的污名算是洗清了。   不说太子听闻消息又是一场气闷,倒是二皇子洛王殷鹤晟得知在背地里很是赞了温士郁一回,直说已经泼到头上的脏水都能随手擦了抖开去,襄阳侯真乃妙人。 第11章 第 11 章   饶是皇帝听闻此事也免不了叹一句机智,只是这破事全由温酌而起,说到底也是皇亲,如此不肖实在不成体统,便让襄阳侯携子进宫觐见,也好当面教导这不肖子几句。   于是温士郁领了温酌恭恭敬敬地进宫给皇帝请安。   早在家时温酌就学了规矩,进了宫只觉铺天盖地的皇家威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思仔细瞧皇帝的模样。谢恩的话是温士郁叫他背下的,自然让人抓不到什么错处,再加上他如今已是翩翩少年的模样,低眉顺眼无不恭敬。   人类从来都喜欢以貌取人,凭着温酌如今的模样,别说他玷污歌女,哪怕说歌女倒贴都有人信。   皇帝瞧了几眼,原先那点斥责的念头也消了大半,反生出“人不风流枉少年”同情来。   毕竟是皇亲,说起来京畿府也还了人家清白了。温家父子行了礼,皇帝就让他们起身了,襄阳侯很有体面地得了座,温酌乖巧地站在父亲身后听这对高贵的舅甥谈话。   皇帝今年五十有九,再不多久就要过花甲寿诞,比温士郁大了不过十五。温酌的祖母佳安公主同他乃是一母同胞,加之年少时逢着宫乱,若不是因着亲姐庇护皇帝只怕凶多吉少,因而今上自来同温士郁亲近。   其后塞北蛮夷作乱,老襄阳侯请战出征三次大捷立下赫赫军功,只可惜最后一次被内贼陷害同两万精兵战死沙场。   襄阳侯一门历来人丁稀少,偏偏出了温士郁这么一个硬茬子。年少时为了替父报仇不惜顶撞母亲立誓不娶,在朝上一番努力才博得出征的机会。   佳安公主唯恐儿子无后,硬是给儿子房里塞了好几个年轻美婢,这才有了温酬。却不料出征五年,还真让这温士郁手刃仇敌报了血仇。   由此皇帝对襄阳侯一门恩宠更甚,以至于今日襄阳侯的泼天权势。   君臣两个说着话,温酌只管垂头听着。皇帝以往自然也是见过温酌的,那时依稀是感慨襄阳侯三代而衰,如今再看温酌的样貌神情竟似换了个人似的,便道:“温酌如今已经十五了吧。”   温酌冷不防差点出了冷汗,心道怎么突然留心起我来了?难不成是想给我赐婚还是怎么的?尽管内心忍不住吐槽,温酌仍是开口道:“小臣今年刚好十五。”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皇帝坐在一张锦榻上表情严肃地看他,连忙又垂下眼帘,皇帝见他如此反应倒也没有怪罪,对温士郁道:“如今这样貌倒是与你年轻时肖似得很,若是再有些才名,便也当得起风流才子了。”   这话说是夸赞,又暗含责备,夸的是温酌的容貌,又暗指他不思上进,胸无点墨。温酌听了,心道不愧是皇帝,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文雅得很,其实就是想骂他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不肖子孙。   温士郁何等机敏,听罢知道皇帝也在说自个儿养子不教,却装得听不懂,只管笑道:“皇上谬赞了,这小子哪儿能当什么风流才子。”   皇帝瞥他一眼,板起脸来教训温酌道:“掖春楼此案,虽罪不在你,然侯门弟子出入烟花之地,岂是正道!我听说你已有悔改之意,今后定当痛定思痛,才不辱没了襄阳侯的威名。”   温酌心道他爹除了老奸巨滑,哪儿来得威名,仍是跪下遵旨谢恩。这才算完了。 第12章 第 12 章   掖春楼一案虽说了结,然而温酌仍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柳圆和稀泥的本事不小,如今两不得罪,当官当成这样也是有本事。只是掖春楼一倒,这事查证起来更是难如登天。   温酌寻个机会又与老爹谈了一回,只可惜父子俩的思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在温士郁看来,掖春楼一案已平息,襄阳侯府的名声既然已经保住,林氏眼下又被拘在他眼皮子底下,半点动静都藏不住的,犯不着再特地追查下去。只要温酌能安分在家呆着,天塌下来也有亲爹替他顶着,哪儿还需要他操这份闲心。   这话完全就是哄孩子了。陈锐毕竟不是温酌,心道温酌早被人弄死了,他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只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便只能假作撒娇道:“爹,您总不能把我当成个姑娘家吧,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能由着外人这么算计咱们呀!要我说,只有把事弄清楚了,心里才有底啊!”   温士郁听他如此言说,低头吹了吹手里的猫眼石,继续借着阳光看成色,神情完全就是不当一回事。   其实温酌的这番话温士郁还是很赞同的,只是世子前科累累,襄阳侯唯恐他是拿这个当借口好溜出去撒欢。   当爹的故作姿态,着实晾了温酌半晌,才慢悠悠道:“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柳圆才结了案,咱们又大张旗鼓地查……”他说着睥了温酌一眼,道:“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过既然你要查,且让底下的人悄悄办了就是,切不可张扬。”   这是在教导儿子处事之道了。   温酌顿时心领神会,躬身称是,心道他爹虽臭毛病不少,不过对自个儿儿子还真是不坏。   襄阳侯府养的人可不算少,清客幕僚更是举不胜举。温士郁点给他的陈双虽说貌不惊人,以前可是跟着温士郁去过边塞当过细作的,如今派给温酌简直可说得上是大材小用了。   陈双没有倚老卖老的毛病,既然世子是襄阳侯的亲儿子,哪怕是个草包,他指派的活儿也得干好。不过凭着陈双的眼力见,温酌不但不蠢,简直肖似其父。   依着温酌推测,掖春楼虽然倒了,不过拘的也就那么几个,那么大个青楼养的这么一伙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妓子龟奴,无不是下三滥的营生,不见得能发展别的产业。勾栏里人多口杂,指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   话说到这,陈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敢情好啊,打探情报还能公费宿娼,谁不乐意呢! 第13章 第 13 章   天气渐渐暖了,温酌这段又实在乖觉,温士郁便也不再硬拘着他了。不过以陈锐宅男的性情,也不至于禁足令一放开就跑出门撒野。如今的襄阳侯世子正应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老话,阖府上下提起温酌不再愁眉苦脸,无不是欣慰非常。   温酌自遣了陈双查探,自己每日安安心心地在侯府呆着。一则,襄阳侯府虽说不上铜墙铁壁,好歹是温士郁的地盘。他这谨小慎微的脾性和温酌完全不同,简直是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成了座右铭。   二则,杨学知杨老先生自认担负起了改造温酌的重任,是以教导起来更加兢兢业业。   连书勤都暗自嘀咕,若不是世子贵为皇亲不需科举,凭这老先生的气势恐怕是要世子去考状元不可了。   因着如此,温酌每日的功课多得令人头疼,简直比他当年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日早晨习武,上午听讲,过了晌午便是练字看书,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出门。不过好处也显出来了,譬如这笔意,听起来玄乎其玄,练得多自然就有了。   陈锐如今这手正楷便很有些样子了,杨老先生纵容挑剔,奈何世子自己挺满意,还特地学人弄风雅,寻了梅影浣花笺抄了几首酸诗送给父亲哥哥与荣栎赏玩。几位至亲让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也很是夸赞了一番。杨学知得知此事后很是无语,然则温酌一向尊师有礼,也不能无端泼他冷水,只得板起脸叫他多练为好。   襄阳侯府一群奴才,统共才那么几个主子。   要不说襄阳侯智慧过人,治家便可见一斑,早前温酌虽然混蛋,却也当得起兄友弟恭几字。寻常人家尚有嫡庶之争,温家却是再清静不过。   温酬生母死于难产,自小便养在佳安公主膝下,后来荣氏过门,婆媳相得少不了温士郁的功劳。温酬不过稚龄又归了荣氏教养。荣氏乃大户嫡女明理贤德,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荣氏从不亏待温酬,因而温酬也并没有因为嫡子出生而心怀怨愤,相反,还继承了温家典型的护短基因,从小也学了护着弟弟。   襄阳侯算得上忠义世家,虽有俸禄架不住家用花销、人情往来,为着一大家子衣食,各家自然都有各家的产业。   襄阳侯几代经营,如今温士郁遣温酬掌庶务,一碗水端得稳稳当当,嫡子得爵位,庶子得实惠,再没有不和睦的道理。温酌以往在外花天酒地的花销,除了老爹给的便是这庶兄塞的,羡煞一众纨绔。   襄阳侯产业多,温酬亦是人面广,每日里忙不完的交际。前阵子温酌卧病,不说温酬,连温士郁都成天家里守着,如今温酌不消他们操心,父子俩又是忙得不见人影。   荣栎现今也乐得同温酌交好。只是前几日这位已去了国子监进学,吃住尽在里头,平时晚间也要苦读,一旬才能回来一次。   这几位乍然都不在家待着,温酌倒也觉得有些无聊。若说仆从婢女,到底隔了主仆身份,何况见识决定意识,温酌又不是贾宝玉,跟小厮丫头哪来什么共同语言。   “书勤,往日我可结交了什么朋友么?”   因着温酌不记事,倒把书勤练成了包打听。书勤想了想,悄声道:“少爷您从前和曹侍郎的三公子,卫尉寺少卿家的大公子交好,这几位公子平日最是鲜衣怒马,很是气派……倒也不是说他们不来看您,只是侯爷把人都挡回去了。”   温酌不由嘴角抽搐,心道照着温酌的性格,估计这几位多半是狐朋狗友,也难怪温士郁反应这么大了。   其实原先温士郁也没怎么管过他交际,只是这回闹得温酌差点丢了性命,护短如襄阳侯自然就要迁怒了。 第14章 第 14 章   许是看着温酌实在太宅,襄阳侯再怎么着也不希望好好的嫡子变成个家里蹲。转眼一旬即逝,国子监休沐,温士郁便遣了温酌去接荣栎,让他顺道街上逛逛也好散散心。不得不说,温士郁还是很懂劳逸结合的,再怎么说温酌既然改邪归正,也没有把他逼成个书呆子的道理。   因着能出门,书勤比温酌还高兴,自打跟了世子,他便身价倍涨,很受旁人的羡慕。世子如今脾气和顺,好伺候得很,只是宅得慌,跟大姑娘似的,他便只得跟着温酌一块宅,襄阳侯府虽说美轮美奂,架不住天天关在里头,简直快闷出病来了。   以往宝来惯会狐假虎威,借着世子的势头往自个儿口袋里捞好处。书勤虽看不上他那副嘴脸,不过还是很向往主仆相得的工作前景。   说起来书勤很是骄傲。   从前温酌纨绔的名声遍传上京,宝来便是鞍前马后,旁人见了即便碍着侯府的威名嘴上不说,那眼神却是骗不得人的,自来都是不屑。   这回却是十分不同。   常言道:一白遮百丑,一瘦解千愁。   此言不虚,然而说的只是外在皮相,须知人生在世除却一副皮囊,尚有精气神韵,是以即便双生子尚且有三分不同,不过是应了气质二字各自相异而已。   便说温酌如今不但皮相不俗,便是气韵也显得格外出众了。   要不怎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读书人自是与常人不同,再者温酌日日习武,虽学的不过些许花架子,到底皮肉筋骨时常锻炼,更有些别样的神采。   只见他身姿挺拔,一张瓜子脸衬着桃花眼,不笑已含三分春,望之令人可亲,穿戴又俱是上等钱塘绸,更别说额上、颈项、腰间的名贵配饰,一看便知是豪门子弟,真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   书勤陪在温酌身侧,见自家世子仪表不凡,自豪油然而生,只觉倍有面子,简直喜不自胜,活脱脱就是个狗腿子德行。   温酌完全没注意到书勤的丢人模样。严格来说,他这会心境跟实地考察没什么两样,面上不显,心里也是兴奋得很。寻常市井的模样,亲眼所见和通读史书的观感是全然不同的。温酌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打量两旁的街市,有时还要上前摆弄摊子上的玩意,问价买些物什。   他这举动原也寻常,不过就是有钱公子哥到外头来瞧新鲜罢了。只是偏偏他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护院,高塔一般将人护住,自个儿又着实生得俊俏,这路上的行人见了便不由自主便要瞧上几眼,揣测他的身份,倒是没有一个能认出来的。   洛王殷鹤晟此时恰坐在茶楼临街雅座,见温酌走过,亦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身边伺候的心腹裴云见了,便道:“王爷,那是襄阳侯世子。”   “……温酌?”   殷鹤晟很有点意外,免不了又看了几眼。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温酌受了掖春楼的教训已经收敛不少,只是不过才几个月而已,也不至于判若两人罢。无怪二皇子以貌取人,任谁见着温酌如今的样子都要吃一惊。   温酌自然不知楼上藏了这么一号人物。   这条玉带街是书勤特地带他来的,地上铺着青石板,干净敞亮,乃是先帝皇姐碧霖公主出资修筑的,道路绵延直至玉带桥,因而有玉带街的美称。此地算的上是上京最热闹的所在,这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清明上河图。   大歆朝承古传今,虽说亦是重农抑商,不过对商人倒不比前朝严苛,加之上京繁华街面上店铺小摊鳞次栉比,吆喝叫卖不绝于耳,看得温酌眼花缭乱。   书勤为了讨主子欢心自然不会催他,只是乐颠颠地跟在温酌身畔啰嗦。 第15章 第 15 章   等走到国子监,监生们早出来了。所幸荣栎让赵博士绊住了出来得晚,否则两人必然错过。   国子监门前开阔没有什么遮挡,荣栎这厢出来,老远就看到温酌几人。   两人见了礼,荣栎见他身后的两个高壮护院提了好些东西不由好奇,问:“买了些什么?”   温酌被他一问,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买了不少,心道说是来接人,差点因为逛街误了事,面上便有些讪讪,道:“不过看了新鲜随便买的罢了。”   荣栎见他手上拿的折扇,心下一动,接过来展开看了看,不禁摇头:“这扇子哪儿买的?不说画工如何,扇骨用的也不过是寻常白竹,做工毛躁。拿在手中实在不相称!”   这倒不是荣栎挑毛病,他们这等人家出身的子弟,不说举止行为有仪范要求,衣食同样都有严苛的标准,既不能僭越,当然也不能自降身份落了下乘。   好在温酌知道官宦人家确实有这些讲究,并不因为荣栎挑刺就闹脾气,便随手把扇子给了书勤,笑道:“我哪儿还记得这些,不过觉得有趣才买的。幸亏你提醒,不然回头拿回家去,说不定要被念一通。”   这话说得还算有些水平,荣栎知道他原先很有些小心眼的秉性,能如此说已是意外,不由开怀道:“可巧前阵子我收了几把上好的扇骨,等我画了扇面配成装裱了送你,强胜这等东西。不若给你画个美人图?”   荣栎颇擅丹青,亦有些声名。   温酌不会拂了他的好意,便对他一揖作谢,嘴上却还跟他开玩笑:“可不敢如此,色是刮骨钢刀。叫我说不若画个钟馗,威风不说还能辟邪,拿在手里方显得不拘一格。”   荣栎见他说得促狭,知道是玩笑,道:“这还用画什么扇面,我只管给你画在脸上便是了。”   两人笑了一回,这才并肩而行。   荣栎有心与他亲近,教他道:“你看这玉带街看着热闹,却都是些寻常物件,没什么好东西。商贾精明,怎会将好的摆在外头,各自都设有雅间。若不是熟客,也不会轻易卖与你。”   温酌听得仔细,荣栎见他这样一副少年天真的神态顿觉可亲,不由笑起来,道:“你若是喜欢字画那再好没有。旁的不敢说,这书画之论我还有几分浅见。我自认准了一家铺子常能有意外之喜,今日哥哥便领你去开开眼。”   芳草巷深处自藏了一处书画铺子,只怪在一没招牌二没幌子,若不是熟客还真寻不着。荣栎早把上京的大街小巷烂熟于心,领着温酌七歪八扭走不少街巷,没一会功夫就到了。   芳草巷清静,基本都是些读书人家,这铺子隐在此处,门前一棵大柳树,绿色枝条千丝万缕垂坠下来,很有些隔世隐居的意味。   黑漆大门自敞开着也没个伙计看顾,荣栎领他进去,走过方寸天井,便见一间偌大厅堂竟然乱糟糟摆满书画,门边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一张小案旁眯着眼自顾自读书,哪里是做生意的样子,即便连后世路边借书的小店都比这里齐整。   温酌尚且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只见这厅堂里唯一还能说的上风雅的只有厅堂正中的一块黑色横匾,上书“蠹鱼斋”几个大字,正想问问荣栎这铺子的来历,不想荣栎倒先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这时回过神来才觉出厅中还有旁人。   荣栎神情恭肃一躬身朝对方作了揖道:“见过洛王殿下。”   温酌心道这洛王不是当朝二皇子么,怎么也到这种地方来,不过面上不显,低眉顺眼也跟着作了一揖,道:“见过洛王殿下。”   殷鹤晟也是没料到会在此处又看见他,亦有几分意外,嘴上却道:“免礼。”   举世皆知二皇子封号洛王,只是皇帝迟迟不下旨意让他出京去封邑,殷鹤晟自然也就赖在上京的府邸里不走。他今年二十五岁,比温酌年长了整整十岁,又是皇子出身,气质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皇家威仪。   温酌不禁抬眼打量他,只见殷鹤晟剑眉星目,长相英挺,很有男子气概,心道这殷氏皇族长得个顶个的有模样,老皇帝威严满满,这洛王也不逞多让。   虽说温家人也算人中龙凤,只是气质偏阴柔,连温士郁都不能免俗,因而温酌难免生出一丝羡慕之情。   倒是洛王被他瞧得有些不明所以,转而又记起温酌如今失忆,倒也不以为怪了。   这么盯着人看也忒无礼,荣栎有心化去尴尬,便开口道:“不想能在此处巧遇洛王,实在不胜荣幸。”   殷鹤晟听他巧言,便道:“你是荣将军的二公子罢,几时上京的?”   荣栎答了。洛王又问起国子监里学业如何,两人寒暄几句,温酌倒是悄无声息。倒不说他不想说话,只是他对京城世情两眼一抹黑,也不认得殷鹤晟,还真不知说什么好。   洛王此时便对他道:“有一阵没见着世子,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温酌先前花酒喝成一场官司,人都躺了个把月,早都算国家新闻了,少有人不知道的。这时被人当面问起来,饶是陈锐一向淡定,心里也是别扭,便闷声道:“一切都好,有劳洛王挂心。”   殷鹤晟含笑看了他一眼,朝他们略一点头便当告别,施施然走了。 第16章 第 16 章   人虽走了,温酌却仍是浑身不自在,自觉洛王这人太犀利,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看得他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荣栎怪道:“莫不是你从前得罪过洛王?怎么见着他跟耗子见着猫似的。”   “天知道!”温酌只摇头,“即便得罪过,我还能记得么?”   其实以往温酌同洛王确实没什么交集,不过因着温家乃是皇亲彼此混个脸熟罢了。   好在一场邂逅,寥寥几语,便是温酌多少有些惧怕此人,也断不至于放在心上。   两人便按下这话,翻看起书画,倒叫荣栎找到一本少有的前朝善本。只是那薛老头看着不善经营,弄得一屋子乱糟糟垃圾场一样,眼力却实实在在的精乖。这部册子作价二十两,弄得荣栎郁闷至极。他父亲虽是威远将军,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家里子弟女眷每月各有份例。因如今在国子监进学,他母亲田氏还私下贴补些,让他花销无忧安心读书。如今若要买下难免银子紧巴,何况他素爱书画还看上几轴古卷,这善本倒成了鸡肋,弃之可惜,买了又让他心疼银子。   温酌看他纠结,想了想道:“这有何难?二表兄割爱与我就是了。”   荣栎不免又好气又好笑:“谁不知世子阔绰,何必来揶揄我。你若大方不如借我点现银,来日还你便是。”   说着就要去抢他荷包,温酌拍开他的禄山之爪,笑道:“这善本固然好,不过这几卷古轴怕更是二表哥的心头所好。不妨说实话,我买来并不是自己看,乃是想送给父亲。若能割爱,这些字画便当是温酌送与你的,何来借不借的。”   荣栎一想,襄阳侯平素也确有些嗜古籍的雅趣。既是温酌要买来尽孝的,荣栎自然再没有不可的了。只是说来他也是占了便宜,便嘱咐护院小厮将一应字画先带回府去,自己领着温酌去了珍馐楼要请客吃饭。   珍馐楼正在玉带街上,乃是远近闻名的大酒楼。荣栎熟门熟路,包了个雅间不算还让人置办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温酌头一次在外头的酒楼里用饭,一眼瞧过去,菜色仿佛倒也不比侯府里的差,花烩鹌子、羊羹、萌芽肚、炙鹿肉、红焖兔子、砌香果子、雕花蜜煎,虽说不如侯府的精致,看来也算色香俱全了。陈锐以前虽然没吃过几次饭店,但放好歹也在饭店里打过工,这会见了摆盘便要夸一句好。   既然是荣栎做东,两人如今关系亲近,温酌也不跟他客气,两人让人烫了一壶青梅酒,把盏言欢。   温酌对国子监免不了有几分好奇。官宦世家子弟想要去国子监进学并非难事,不过只要温士郁脑子没瘸,断然不会让温酌去那里丢人现眼。纵是如今温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溺子成痴的襄阳侯也不会改变主意。   荣栎行事圆滑,在国子监半月已混了个脸熟,很受人赏识,其中尤以广文馆的赵博士为最,因他是个画痴,与荣栎甚是投缘。   荣栎不过比温酌痴长两岁,性子开朗而不张扬,处事讲求外圆内方。温酌听他滔滔不绝,心里颇多艳羡他的住校生涯。   对于温酌,荣栎早放下成见,乐得提点一二,也算遵了长辈们的嘱托。   “杨学知老先生论起学问确是一代大家。”荣栎说着端起酒壶给温酌倒酒,“听说清流一派对其褒誉甚多,很多人说他是个难得有心做学问的人。心在天地,不拘于朝野。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些人却是做不到。再如何说,官宦子弟看来比白身光鲜,不过也远没他们自在。”   温酌笑起来,道:“我先前听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来也是一样的道理罢。”   荣栎不由道:“有慧根。照我说侯爷为你请了这位杨老先生可不是让你考状元的。”   “这个自然。”   “那你可想过,侯爷为何偏偏为你请来杨老先生呢?”   温酌点点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百般筹谋还是为了我。也怪我从前糊涂,弄得声名狼藉,如今便要靠杨先生助我一臂之力了。”   荣栎见他有此悟性亦甚欣慰,轻声道:“只盼你往后也能一如今日才思敏捷。”   温酌微微动容,举杯言道:“借君吉言。”   二人举杯尽饮。   这顿饭很是尽兴,只是温酬仿佛不善饮酒,喝了没几杯就开始上头。荣栎无法,只得结账差人雇了轿子带人打道回府。   因一时失手把表弟灌成了醉猫,荣栎很有几分心虚。未免招致温士郁的责备,荣栎急忙让书勤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把温酌搀进屋里歇觉,自个儿便装模作样假作温书遁走。谁想才跨出门去,迎面便撞着温酬。   荣栎不由有些尴尬,只得道:“今日阿酌来接我,一时高兴就喝了几杯,谁知竟倒了。”   温酬面露苦笑,道:“他从前酒量倒不至如此稀松,许是还未痊愈。罢了,你往后少同他喝便是。去换件衣裳歇着吧。”   荣栎得了赦令,当即同意,一溜烟地跑了。 第17章 第 17 章   温酬这一日回得早,听见温酌这的动静便有心过来瞧瞧。   陈锐倒没有撒酒疯的毛病,这会被除了靴子去了腰带,睡得很是香甜。不知他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温酬宠溺地看了会弟弟,嘱咐丫头去煮些醒酒茶备用,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走了。   等温酌醒过来,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两个丫鬟忙服侍着他穿戴,温酌便如个人偶一般由她们摆弄。才收拾停当,便见桌上放了一叠书,温酌拿起了随意翻了翻,都是些公案传奇,排版刊印俱是上乘,还绘制了绣像。   丫鬟侍玉道:“是大公子着人送来的。”   原来先前温酌随意说的倒被温酬记下了,只当他如今喜欢这些,替他搜罗了来。   温士郁一般晚间都不大出去,一家子吃过饭,俱闲坐着吃茶消食。如今因温酌乖顺不出去撒野,襄阳侯总算过上了舒心畅意的日子,他照例一一啰嗦关照一番,便各自散了。   用过饭后,温酌便带了上街买的善本自去书房寻他爹,正巧温士郁唤了温酬在屋里说话。见他来了也不避他,只让他进屋。   温酌见他拿了几幅卷轴交予温酬,叮嘱道:“这些闺秀家室人品都与你极相配,你便拿去相看,相中哪个告诉为父便是。”   温酬如今已二十二了,这般年纪换做旁人早不知有几个孩子了。他虽生母早亡,却也颇受祖母嫡母疼爱,早早便给他定下亲事,乃是户部侍郎家秦寄盛的嫡女,谁料这女子福薄未等过门便害了急症去了。温酬极重情义,见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早逝,亲自去吊唁不说,还很是低落了一段时间。   温士郁因自己也是晚婚,见他如此倒也没去迫他,缓了足足两年才旧事重提。   温酬恭顺地接下,又看了眼温酌,提醒道:“父亲,二弟的亲事也该议了。”   这一句着实把温酌吓了一跳,忙摆手道:“长幼有序,还是先等阿兄娶了嫂子再说罢。”   温酬瞧他脸色都变了,不由好笑,这才闭了嘴,向温士郁道了一声出去了。   襄阳侯瞧了瞧他,道:“你的亲事还得等等再看。”   温酌先时的名声不大好,上京权贵左右不过这么几人,便是襄阳侯权柄过人,哪个又是肯将嫡亲宝贝的女儿推进火坑的?温士郁也曾思量请皇帝赐亲,只一来今上历来对赐婚无感,二来他自己又恐攀上门不称心的婚事懊丧,是以拖延至今。   如今拖来拖去,拖得宝贝儿子的庶长子都要出世了,又有哪家的贤惠小姐肯来做这现成的嫡母?   温士郁愁了良久倒没想起来自己原先也是这般境地,幸亏遇着了荣氏才有了贤德的嫡妻,如今轮着儿子如此他竟反而没辙了。   温酌见他爹表情纠结,忙打岔道:“爹,我今日同荣栎上街,去了蠹鱼斋。” 第18章 第 18 章   温士郁听罢果然脸色一缓,道:“这铺子我可好些时候不去了。”   “那地方怪得很,哪儿像个铺子。”温酌一边嘀咕,一边把淘来的古籍捧给他爹。   温士郁摇头笑道:“薛雍看着是个貌不惊人的杂毛老头,想当年那蠹鱼斋的匾还是霜君给他題的,便是陛下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哩。”   温酌大吃一惊,还要再问,温士郁已懒得回答,专心看起手上的书来。温酌只得按下好奇,谄媚道:“这本古籍看来艰深晦涩,想来也只有爹这样精于文道的学士才能参透其意。”   饶是温士郁半生受得无数阿谀奉承也及不上宝贝儿子的这番夸赞,他心里颇是熨贴,嘴上偏还要谦虚,教训道:“巧言令色非君子,此话太过。”说完又怕打击了儿子,又赞道:“想不到你还颇有几分眼光,竟能淘到此等善本。”   温酌汗颜道:“儿子哪能有这等目力。原是荣栎表哥找着的,我记着爹喜好古籍,就给您送来了。”   襄阳侯听了儿子将自个儿放在心上,自然是喜上眉梢,又向温酌解说了许多文论,教他文章之道。他倒确是真才实学否则也难得皇帝的器重,温酌也是虚心请教,父子两个足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茶凉了才尽兴。   温士郁过了一回父教的瘾,见儿子乖顺好学,心里更添自豪,对温酌斟酌道:“杨夫子学识渊博,为人谨介,只是有时难免有些迂腐。你这向用功太过闭门不出也不是长远之计。   爹虽不喜你在外同那些个混子胡闹,也不至于因噎废食,这官宦子弟间该有的应酬也不必都断了。”   温酌想了想,答道:“常言道坐井观天,不知荣枯。孩儿这些日子虽跟从杨先生读书写字,只是天天关在家里,又忘了前事,于京城世情上仍是不大通,很是茫然。”   温士郁闭了口,忍不住叹了口气,半天才道一句:“教子成于苛,毁于疏。是为父耽误了你。”   温酌乍一听温士郁的自我反省很是吃惊,心里嘀咕他爹是个什么意思。   其实襄阳侯初时于教子上乃是严父的典范,温酌三岁蒙智已是极早的了,只是受着母亲和祖母宠爱,难免有些骄纵,性子耐不住些。学业上虽没什么大才,也不至于桀骜不驯。   谁知长到八岁上一年里接连失了母亲祖母,这等打击不消说孩子,连大人也未必能受得了,不知哪天忽然发起高烧病倒了,昏睡了足有月余,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连上京周围但凡有些灵验的寺庙道观不知得了多少香火孝敬。   不管是起了药效,还是神仙显灵,总之世子的病好容易好了,却把襄阳侯吓得改了脾气,只一味宠溺,再不敢对这孩子严厉,这才生生把温酌宠成了不思进取的纨绔。   温酌哪里知道这些,只见他爹神色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试探地说道:“爹这是哪里的话,先时是孩儿糊涂,一味玩乐,不思正途。如今已然迷途知返,定会勤加磨练,不负爹的期望。”   表忠心这个事倒是百试百灵的,襄阳侯听他这么一说,当即道:“说得好。既如此,你可不要辜负了为父的一番绸缪。” 第19章 第 19 章   温士郁思来想去,决定给温酌讨个皇差。试想皇帝给的面子,襄阳侯府镶金的招牌,温酌如今又是个讨喜的性情,届时行走京中结识诸般人物,还有什么难的?   他办事讲求一个雷厉风行,连走后门都不例外。第二日才下了朝,便递了牌子进宫了。   虽说朝廷历来打击营私舞弊,不过襄阳侯纵容营私也是要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也就没什么舞弊之说了。   温士郁对皇宫远没有旁人的那份畏惧,他自小跟着母亲出入后宫,年岁大了又受今上的委重,走在宫中自有一派闲庭信步的自在,连宫中宦官也乐得同他打交道。   皇帝下了朝便去了崇政殿理事,襄阳侯行过礼照例得了座。今上是个直脾气,不喜欢旁人说话绕拐弯抹角,温士郁素知他秉性,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若是别人倒好说,给个御前侍卫的衔儿便罢了,只是这个温酌有些棘手,文不成武不就的,摆在殿前没的给皇帝丢人。依着温士郁的说法如今温酌已经浪子回头很是上进,不过以皇帝对他的了解,那会温酌见天吃喝玩乐的时候襄阳侯也不过觉得是少年心性罢了。   皇帝一时摸不准该如何分派这糟心小子,又不想因着这点小事拂了外甥的面子,便姑且敷衍几句了事。   温士郁见他如此,不由也是心中惴惴,坐了一会功夫,便告退了。   这委实给皇帝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以至于洛王来给皇帝请安时今上还举棋不定,迟迟没有决定。   殷鹤晟如今在礼部任事,正领旨筹划今上的花甲寿诞。洛王看着虽冷冽,行事却精明强干,皇帝听他禀报诸事无一不是稳当妥贴,心中甚是宽慰。   父子君臣说完正事,殷鹤晟倒也不着急离去,道:“儿臣今日观父皇似面有不豫,不知能否为父皇分忧。”   皇帝笑道:“你孝心可嘉,为父有什么不乐的。倒是襄阳侯今日来给那温酌讨皇差来了,只是朕观此子心性不定,一时倒不知分派他去何处。你如何看?”   温酌?   殷鹤晟一晃神,忽然想起那日他睁大眼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嘴上却已然答道:“父皇,万岁节临近,礼部颇多事宜,每日事务不知凡几,不若让温酌领个虚职来给儿臣做个帮手,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以洛王的沉稳料想温酌也闹不出什么乱子,皇帝瞧他一眼,笑道:“甚好,便如此办吧。”   洛王道:“儿臣遵旨。”   他身材颀长,躬身行礼告退,阳光透过大门投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一层金边,显得风华正茂青春正好。皇帝欣赏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却忽的心中涌起岁月不饶人的苍凉。 第20章 第 20 章   此时温酌浑然不觉已被定夺了仕途去向,正同荣栎两个在亭子里闲坐。   时值五月,侯府里百花盛开,地上开着五色缤纷的月季、芍药、鸢尾,树上琼花盛放白中透绿,犹胜雪团,海棠含羞带怯,娇艳欲滴,又有多年生的紫藤早攀附在凉亭之上垂下千万条紫色花串,随风摇曳,远远望去宛若紫色的瀑布流川。又有花香袭人,令人如临仙境。   荣栎提笔挥毫,纸上一派花团锦簇。温酌一手捧着《歆书》靠在栏边晒太阳,一手捏着片茯苓糕,很是悠闲自在。   荣栎瞥他一眼道:“你这阵子尽看国史,难不成是打算往后去起居院修史不成?”   温酌道:“哪儿的话。这书中有些地方很是艰涩,若不看明白总觉心中不宁。”   荣栎放下笔,拿起茶盏抿一口,不由嗤笑:“大歆立朝不过三百余载,哪来的什么艰涩难懂?”   温酌将书一摊,指着一行字,道:“你说□□爷一生没立皇后这倒也算了,怎么这书上说昭德君伴驾四十余载,统领后宫。□□驾崩后又与之合葬于恩陵,这样的殊荣可见是异常得宠了,怎么却没封得皇后?是不是有什么宫廷秘辛啊?”   荣栎听得目瞪口呆,险些摔了杯子,不由头疼起来揉着太阳穴坐下。   “什么蠢话!幸亏是在我面上说的,你若在外头这么胡说八道可不是又要生出祸事!”   温酌一脸不明所以。   荣栎叹一口气,无奈道:“昔时乱世群雄逐鹿天下,□□于绍安起事时昭德君已在侧侍奉。昭德君虽出身商贾之家,却为□□大业倾尽家财。汉室吕后之父看重汉高祖刘邦,不惜嫁女又以重金资助,却哪里肯倾其所有?商人历来重利,可见昭德君待□□情义深厚。再者,□□东征西战,昭德君随军侍奉屡次不惜以身相护,每每性命攸关。至□□成就大业,欲册封昭德君为后,昭德君又以皇后乃女德之范,母仪天下为由固辞不受。□□至情至性誓不立后,与群臣共议拟了昭德君的封号。”   温酌听得云里雾里,才明白过来:“合着这昭德君是个男的呀?!”   荣栎简直无语,道:“自然如此,不然哪儿来的家产,又怎么随军征战呢?要我说,若是女子,长于妇人之手,养于深闺之中,身无所长也未必能得□□如斯厚意。”   这一番话令温酌无言以对,不由感慨道:“□□爷真是……不拘一格。”   荣栎回道:“正因如此,我朝自立朝以来,男子嫁娶皆可。此事寻常之至,就你大惊小怪。先时你不也同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去像姑馆子喝酒吗?”   等他说完才想起来温酌是真忘了,见他瞠目结舌一脸痴相,不由大笑。   温酌得了他一番奚落很是不满,斜眼看他道:“既如此寻常,不如你也聘个男妻?”   “蠢话。”荣栎辩道:“婚姻之事岂由自己做主。□□固然特立独行,只这世上男儿大多志在功成名就,肯雌伏人下的又有几个?便是真有如昭德君这等痴情男子,若生得钟馗一般,却有谁人肯娶?”   说着便调笑温酌道:“若是同阿酌你这般姿色,自然另当别论。”   荣栎性子活泼,能言善辩专好促狭,温酌叫他这般戏弄,哪肯罢休,立刻回嘴道:“二表哥切莫谦虚,凭你这副尊容打扮起来,说不定便有哪个不长眼的番邦领主看上了,向皇上讨了和亲去!”   荣栎不防温酌还有这等利落的嘴皮,便要去撕这表弟的臭嘴。   男孩子打打闹闹倒也寻常,只是这两人平日都装得风雅谦和,这等形容叫人见了着实不雅。荣栎眼尖,瞧见书勤同自己的书童梓若正提了食盒遥遥过来,连忙又装着没事人似的坐下,一边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装,埋怨道:“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只可惜了他的蝶恋花图序不小心蹭了墨点子上去,算是白画了。荣栎叹一句可惜,两个小厮连忙收了这画,又给他铺上新的锦纸。   温酌懒得理他,吃了两块芙蓉糕,又捡了书回来看。过了一会又问荣栎:“到九月就是万寿节了吧?”   荣栎手下绘出一片竹林来,嘴上答道:“可不是嘛。皇上整六十的生辰,如今又是太平年景,必定是要大办的。”   “都六十啦?”温酌惊道:“我记得洛王才不过二十来岁罢。”   “洛王如今二十五,太子是皇长子还要长两岁。”   “这年纪也忒悬殊了些吧?皇上之前都生得公主吗?”温酌不知死活地问道。   荣栎正画得兴头上,让他问得头疼,说:“咱们皇上肖似□□爷,也没立皇后,先时有位霜露君,乃是皇上的结发之人,得皇恩专宠十余年,只是霜君薄命,英年早逝,薨了。”说话间又在林间添上两只雀儿,才满意地浮起一丝微笑,转头瞧温酌听了发呆,又道:“咱们皇上可算得古往今来痴情帝王第一人了,皇上为霜君服丧三载,始入后宫。”   温酌确实有些傻眼了,喃喃道:“霜君挽弓,落雁还恩。说的是他?”   这句乃是温酌在话本上看到的。原是说霜君武艺高强擅长骑射,致和十七年,回鹘首领来朝,宴中要同霜君比试射箭。恰天空飞过一对鸿雁,回鹘首领一箭射雁,正中而落,余雁惊惧,凄厉长号。霜君心怀仁德不忍射杀孤雁,便道:“鸿雁何辜,吾不忍杀之。”乃引箭而射,箭在雁尾,是以鸿雁落而不死,回鹘首领为其折服。传说其后鸿雁为报霜君不杀之恩,于危急之际救了霜君的性命,总之写得很是神乎其神。因着是本朝轶事,虽然有些夸夸其谈,温酌看了却印象格外深刻,谁料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   “正是。传说皇上少时受奸人所迫,匿于山林为其所救。据说这位霜君殿下是隐者之后,乃是一位文武双全的璧人。”荣栎手里一边画着,一边八卦着过瘾,又对温酌道:“这位霜君是信奉老庄的,洪恩观里还供着霜君像来着,乃是一位国手所作,听我爹说画得挺像的,下回你去瞧了便知。”   温酌心道能迷得皇帝十几年不入后宫,自然要好好看看长什么样子。又道那话本胡编乱造,倘若那鸿雁真的生而有灵,这霜君又岂会早逝。 第21章 第 21 章   宫中无密事,温酌被殷鹤晟要去的事,转天温士郁就知道了。这天下了朝,温士郁特意同殷鹤晟一道从宫里出来,彼此免不了寒暄。   襄阳侯惯会做人,儿子又被这二皇子讨去做事,少不得要拍一拍洛王的马屁。   殷鹤晟素来冷情,不苟言笑,对襄阳侯道:“不过举手之劳,侯爷客气了。”   他原本就是要温士郁承他的情,太子急躁见不得外戚势大,他却不同。依他来看外戚也未必个个有建树,能做到襄阳侯这等地位虽说有他父皇的偏袒宠幸,真说起来却是襄阳侯自己有本事。   一个有本事的人,岂是根基浅薄者足以撼动的?倘若真要除去必当积蓄实力,才能连根拔除以绝后患。   不过他眼下却没心思对付外戚,不过意欲乘势而上罢了。   洛王在很多方面与太子不一样。   有人觉得洛王在很多方面不如太子。譬如出身,常人道母凭子贵,在这宫中却是子凭母贵。太子生母赵氏因是太后的外甥女,被封德妃,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女子,得掌凤印统领后宫。   而洛王的生母周氏,只得封澜嫔不说又早逝,便在这点上就输了一筹。   太子外家乃是康定侯赵承初,在这京中根基颇为深厚。而洛王的舅舅晋吕侯周长慕却常驻西北,镇守边关。   然而,这又怎么样呢?   洛王同太子最大的差别就是他有的是耐心。   太子放着襄阳侯这样的朝中大鳄不拉拢,甚而还开罪他,不过是倚仗太子的身份罢了。   既然如此,那便让襄阳侯成为自己的襄助。   太子不过是储君而已,既是储君,大位悬而未决哪里又有定论?   如今太后已逝,父皇不放权柄,兄弟俱在京师。同样是皇家血脉,孰人坐不得皇位?   殷鹤晟想到此处不由心情大好,对温士郁亦是温言:“说来也巧,孤前日才在蠹鱼斋见着世子。”   温士郁略一惊讶,笑道:“那日他原是外出有事,竟与殿下巧遇,可见犬子同殿下有缘。”   行至宫门,殷鹤晟微微一笑,道:“孤亦觉幸甚。侯爷,告辞。”   两人攀谈不过数语,彼此心下已各自了然。   洛王语毕,飞身上了宝驹,驾马去了,一队随侍紧随其后,更衬得他英姿挺拔宛若神祗。   襄阳侯心道这般看来这位洛王分明人中龙凤,比之太子犹胜三分,又岂肯眼睁睁看着皇位旁落他人,这天下究竟谁手且看来日。   然他年少时常听母亲说起今上争储之险,自己亦经历无数朝堂风云,心道这人生一途终是由人不由己,如今洛王讨要温酌,这夺嫡的泥水恐怕不光是自己连着儿子也一同要搅和进去了。 第22章 第 22 章   温酌得了知事的衔,第二日上便领了书勤去礼部报到。   世子头一回当差,襄阳侯特意遣了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给温酌,一路送到礼部大门口。这官轿不同于民间的小轿子逼仄紧窄,内里宽敞不说还铺了软垫,被人一路晃着险些又睡过去。书勤伺候温酌下了轿,礼部这边殷鹤晟早让人候着他了,再者温酌虽只领了七品的衔儿,到底是正经的襄阳侯世子,那人与他见了礼,并不敢拿乔,一路将他领进去拜见洛王。   第一次做官虽然兴奋,不过因着前几天见过洛王殿下,又被温士郁一番耳提面命,温酌还算有几分矜持,很是郑重地行了礼。   殷鹤晟虽在礼部当差,穿得却不是朝服,乃是一件绛色常服,只是衬着玉带金冠颇是气派。   他端坐椅上正批阅卷宗,这时亦是放下笔打量起温酌来,稳稳当当坐着受了他这礼,方道:“以后在一处做事便是同僚,世子不必拘谨。”   温酌瞧他一眼,只觉心里怦怦直跳,心道这见礼弄得跟过堂审问一样,洛王殿下好大的派头?   温酌尽管心中腹诽,面上却是装得淡然。殷鹤晟虽让他不必拘谨,温酌却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书勤因是仆从又被遣去了下堂候着,他此时孤身一人面对洛王,只得站在屋子里故作淡定假装观赏房中的陈设。   这屋子倒也不算大,采光却是极好,许是办公所在陈设不过寥寥,墙上倒有几幅字画,只是温酌这会也没心思细细欣赏。案上的书卷纸张却极多,让人收拾齐整了,一摞摞堆在一处。   洛王拿起卷宗批了几句后,吩咐下属领走,这才同温酌说话。   “坐吧。”   温酌犹豫一下,才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殷鹤晟问他几句,无非是本朝的仪制等等,这其实有仪制吏司管事,问他这个其实就是校考一二。温酌把这个当成应聘早在家请教了亲爹,虽没有说得头头是道到底也没有出什么洋相。   殷鹤晟听了还算满意,眯着眼瞧他,道:“孤觉得你变了不少。”   温酌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冲他点点头。   殷鹤晟见他不答话,便不追问,又说:“万寿节临近,万事不可马虎。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听多想,行事切莫莽撞。若有事不明自来同孤王说便是。”   温酌连忙应了,又被他领着去见了诸位管事。   他折腾了整整一日,下了值只觉脑子都昏沉沉的,被人抬着一路晃悠,果真在轿子里睡着了。   礼部因为这位襄阳侯世子的到来很有些骚动,唯恐这位祸害搅了大事,几位大人心里埋怨洛王不地道,弄了这么一个活宝来讨嫌。   这嫌恶好比嗅到恶臭,有的人摆在脸上,有的人藏在心里,但却没有敢明着使绊子的。   好在温酌脾气温和,殷鹤晟交待他办的差都好好地办了,并没去计较旁人的小心思。一晃半个月过去,倒叫王尚书李侍郎白操了一回心。   殷鹤晟并不给温酌十分难的工作,大部分是誊抄事项。今上花甲之寿,筹备的甚是隆重,用度亦是惊人,俱要写明了交内府拨银,另要同光禄寺会同商议典仪用项,另有仪仗帷幕,宫殿守卫等事宜亦要安排妥当吩咐下去。大歆如今势大,外族必来朝见,又要与鸿胪寺商议觐见细节,温酌抄得手酸,心里却暗暗佩服殷鹤晟行事周密。   另则,为父操办寿宴之事便是在民间也往往是嫡长子名下,如今却是洛王一手作成运筹顺利可见其手腕不凡。   他却不知先时未曾穿过来时,太子亦是殷勤地要为父皇操劳,孰料他手下的户部却出了岔子,险些办不成这万寿节,恼地皇帝在早朝上砸了一个镇纸险些见了血,最后这美差也成了鸡肋,这才便宜了殷鹤晟。   因每日不免相见,温酌如今见着殷鹤晟就心悸的毛病已不药而愈,对这洛王殿下也生出几分好感,并不那么抵触了,殊不知殷鹤晟其实也在掂量他。   洛王起先对这襄阳侯世子就存着几分疑虑。世所周知“浪子回头金不换”之所以可贵自是因为那回头的浪子犹如凤毛麟角一般,大凡浪荡落拓者一般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这温酌乍一悔改许多人只当他是作戏,一时而已,殷鹤晟亦然。   洛王其人看似冷情,脾气却有几分偏执,之所以讨了温酌来一方面要向温士郁施恩,一方面也想瞧这世子“戏路”如何,探一探马脚。谁知温酌倒是出人意料态度谦恭,做事严谨,一连半月不见异样。他那破字因得杨学知指教也算突飞猛进,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倒也干净工整。殷鹤晟原意是要难一难他,没成想这温酌倒是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礼部这班高傲嘴脸,已有大半去了对襄阳侯世子的偏见,见他问事也会耐心教他。   再者,因典仪巨细都有花销用度,这礼部之中也有的是珠算高手。谁料温酌居然心算过人,誊抄时竟还被他寻摸到了几个错处,实在令人大吃一惊。   如此连殷鹤晟都有些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第23章 第 23 章   这一日夕阳正好,温酌下了值才出来,见殷鹤晟同众人站在前庭,晚霞映人,各人面上被照得皆似敷了一层金粉,前庭恰栽了不少鸢尾紫色衬着金光很有些仙境异象的气象,温酌看了心中一动,想难怪众人俱驻足于此。礼部侍郎李韵曾是一科榜眼,很有些诗才,见得此景,吟道:“龙楼凤阁起霞光,阙下排班待玉皇。”一句诗倒激起众人诗性,便有人道做一做联句也当应景,无不拍手称是。一旁小吏见众位大人兴致颇佳,忙摆下几案,取了文房四宝伺候。众人一人一句,有绝妙佳句亦有意趣平平者。轮到殷鹤晟只一句“夕阳虽好近黄昏,几时归去不消魂。”礼部中洛王亲随亦不少,这时便都赞不绝口。   虽说文史不分家,但陈锐也不过是寻常宅男,哪有什么诗才,见这等场面不便撇了同僚先走人平白惹人反感,又恐他们想起自己做这劳什子联句,便只挨着亭子靠着阑干悄无声息地瞧热闹。   只是偏偏殷鹤晟想起他来,道:“温酌可得了佳句?”   这一问,众人目光顿时都朝他射来,宛若全场焦点,温酌呆了呆,心里简直要对殷鹤晟骂娘,好在他已习惯面无表情,脑子却转得飞快。   大歆建国突兀,前头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一直到大唐盛世一溜几乎都没拉下,偏偏安史之乱后大唐没落,歆□□殷有容横空出世截了胡,硬生生把后头的五代十国挤没了。   是以温酌脑子虽跟糨糊似的仍是硬生生想到了不要脸的抄袭行为用以蒙混过关,只见他愣神片刻便喃喃道:“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念完便闭了嘴。   此句出自宋时柳七名作《凤栖梧》,词史佳话“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不可不谓脍炙人口。   饶是殷鹤晟也不得不叹道:“世子好文采。”   旁人亦是不吝夸赞,更有几个科聘于此的文士自此对襄阳侯世子刮目相看。   温酌脸上讪讪的,忙摆摆手,说:“我不过胡乱说的,做不得数。”   他平素谦和有礼,余人只道他谦虚,礼部尚书王剑毓不免叹一句传言不实,此时不禁怀疑温酌以往的坏名声乃是有人不忿襄阳侯温士郁故意捏造的流言蜚语。   夕阳美则美矣,转眼即逝,衙门众人不多时便作鸟兽散。   洛王眼瞧着温酌上了轿子走了,便骑上马一揪缰绳,忍不住问身边心腹裴云道:“这个温酌,你怎么看?”   裴云很是思量了一番道:“如今看世子聪颖谦逊,行事有节。”又摇头道:“真是同以往判若两人。”   殷鹤晟亦是如此觉得,想道莫不是因为这温酌如今模样俊俏,连自己都瞧他顺眼许多,却又想起温酌从前的样子不禁恶寒。   作者有话要说:   行文中   龙楼凤阁起霞光,阙下排班待玉皇。 一句抄自宋代王镃《游仙词三十三首》   夕阳虽好近黄昏,几时归去不消魂。一句抄自宋代苏轼《浣溪沙·春情》 第24章 第 24 章   等殷鹤晟回府,洛王妃已候着他了,巧笑倩兮地道:“王爷回来了。”说着从侍女手中接了锦帕给他擦手,殷鹤晟受用了,这才吩咐开席用膳。   亲王府排场大,规矩不在宫廷之下,不过好在洛王妃乃是一等的贤惠人物,这内帷家事理得再清楚不过。   殷鹤晟有一位正妃,两个妾。   洛王不贪色,两个妾中杨氏是宫女出身,他刚束发那会父皇赏给他知晓人事的,杨氏生得清丽,素来低眉顺眼,殷鹤晟对她还算有几分怜惜。另个钱氏出身乐籍乃是他去年生辰太子贺他的寿礼,这女子称得上花容月貌,又能歌善舞,可惜殷鹤晟不喜,碰都没碰一下,将人打发去了冷僻的偏院。   正妃梁氏是他弱冠时所娶,乃是梁国公的嫡亲孙女。婚姻之事历来奉父母之命,殷鹤晟的生母澜嫔已故,还是皇帝着德妃替他选的。德妃仗着身份虽无皇后之衔,却得执掌后宫,也与皇后没什么差别了。   那会兴师动众,宣了旨将适龄的贵女一一瞧过,百里挑一才给他选了梁妃。这梁妃出身高贵,乃是贵女中的翘楚,梁国公也确是国之栋梁,只是这栋梁略老了些,府中人丁也略单薄了些,梁妃自小身子纤弱,补药吃的比饭还勤些。她容貌旖旎身段婀娜轻盈,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也,倒真是个养眼的仙女。   殷鹤晟一眼瞧出来,这身形就是个不利生养的。只是梁氏容貌出身实在没得挑,且这世上也不容忤逆的儿子,殷鹤晟下跪谢恩,姿态雍容,自然是从了。   德妃成其好事自然是喜上眉梢,难得点个鸳鸯谱不免犹不过瘾,还要给太子儿子挑了个出众的侧妃去给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儿媳分忧。可惜被皇上一顿斥责,将那女孩儿定给了殷鸿兆。   大概是这事刺激了太子妃,隔几个月生了个郡主出来,太子气得摔了个玉瓶,上朝时脸色很是郁郁,得了父皇的赏仍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梁妃肚子争气,过门后隔年就生了个嫡子,皇孙辈里头一个,很得皇帝的青眼,因而得了不少封赏。   如今这大皇孙殷常夏已四岁了,长得粉琢玉雕似的,心智早慧说话也伶俐。这时让奶娘抱了来给殷鹤晟请安,殷常夏下了地有模有样地给亲爹磕头行大礼,奶声奶气地给父王母妃请了安。   洛王板着脸教训道:“成日抱着成何体统,以后让他自个儿走路。”   梁氏立刻应下了,殷常夏这才站起身落了座。   其他庶子庶女尚且幼小话都说不利索,奶娘抱了来替主子请了安便下去了。   洛王举着筷子夹了菜,余者才跟着动了筷子。妾侍不得上桌吃饭,因而杨氏只是站在王妃身边伺候。   殷常夏尚且是个萝卜丁,用起筷子来实在费劲,因受了父王的教导再不肯让奶娘喂饭。殷鹤晟看他纠结的模样,心中忍笑,伸手舀了勺烩鸡丁放在儿子碗里,常夏一喜,脆生生道:“谢父王!”   洛王瞧着儿子,心里却想起温酌来。心道只盼这孩子能明德知礼,可别长成个纨绔才好,若真像温酌这般迷途知返的却是世上难找,届时不知要操碎多少心。 第25章 第 25 章   却说汝南候太夫人过生日,请柬送到温士郁手里。京中贵胄素来缔结姻亲,倒也不需个个都亲自到场。只是这汝南侯太夫人是温士郁的亲姑母,不去倒有些不像话。这一日襄阳侯便备了礼单,领着温酬温酌去贺寿。   汝南侯孙希同虽不似襄阳侯得势,却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是以温士郁一行到时,汝南府里热热闹闹已来了许多贵客。见襄阳侯从轿里出来,二公子孙琦连忙迎上来打招呼,同温士郁亲热地仿佛是嫡亲的叔侄一般。温酌从轿子里下来见着这样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孙琦见世子下轿又连忙招呼他道:“酌哥儿,你可是长远不来咱们府里了。”温酌被他那娇嗔似也的模样吓到了,连忙挤出一丝笑打招呼。父子三人被他热情地招呼到府内,又亲自领着人去见了做寿的孙太夫人。   老太太保养得好,看着红光满面的,只是毕竟已是七十的人了,一张脸满是皱纹,这也罢了,年岁使然,偏还敷了粉,颊上还搽了胭脂。温酌乍一看见吓了一大跳,以为见着了老僵尸。   因是嫡亲的亲戚,父子三人依例行了礼便坐下了,老太太见了侄儿父子三人模样端正喜欢地直笑,一张脸更是皱得老菊花似的,简直惨不忍睹。   孙太夫人有好一阵没见着亲侄子,便拉着温士郁说话,只年纪大了没了牙,说起话来让人没得费劲。   温士郁陪着这老姑母说话也是一阵头疼,不过他毕竟从小就在宗室里混迹,面上一点都没有显出不耐烦来。好不容易从屋里出来,温酌明显松了口气,被他爹瞪了一眼。   太夫人大寿乃是大喜事,汝南侯又是个孝子,排场自然不小,吃过饭后陪了老母亲去看戏,温士郁也自去寻同年寒暄去了。   温酬正巧见着一个昔日同窗,便留下温酌去了。   温酌吃饭的时候叫几个远亲灌了酒,醉是没醉,却有点头疼。正想找书勤去给他找点醒酒汤,谁知孙琦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拉住他道:“哎呀,我的酌哥儿,原来你在这儿呢,可叫我找着你了。”温酌被他这嗓子叫得头更疼了,又听他接着道:“上官九那小子已扮上相了,一会就上场,哥几个叫我来喊你呢。”   说罢只管拉着温酌就走。   原来这孙琦亦是惯会玩的,以往也常同温酌往来,只交情不过泛泛,也就是个酒肉朋友。这温酌往日的狐朋狗友恰今日都来齐了,听闻襄阳侯父子也来贺寿,便想起温酌来,寻了时机来叫他一同去耍乐。   温酌不明就里让他拉了就跑很有几分不乐意。   却不想曹三一伙人,乍一见孙琦拉了这么一个面泛桃花的美郎君来,便取笑道:“孙二这厮,让你去寻酌哥儿,怎么去逮了这么个兔儿郎来?胆儿够肥的,这场面都敢弄进来,不怕你爹打地你满地找牙?!”   孙琦气得骂道:“不长眼的夯货!睁开你那王八眼仔细瞧瞧,这可不就是酌哥儿嘛。”   那曹三本歪在贵妃榻上,听他一阵抢白,登时傻了,指着温酌道:“你说这是酌哥儿?襄阳侯世子温酌?”   温酌难得被人这么指着,脸色一黯,借着酒劲斥道:“把你那狗爪子拿开,小爷就是温酌,怎么着吧?”   曹三一颤,若说人不认得了,声音却唬不了人,当下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乐道:“我的亲娘,这几个月不曾见面,酌哥儿你怎么变成个小娘子了。”   孙琦一脚踹过去,“去去去,就你这德行,咱们酌哥儿懒得搭理你。”忙拉着温酌就座。   又有个道:“快别闹了,上官九要出场了。” 第26章 第 26 章   原来这孙老太太年纪大了自然精神也短了,看了半折戏便昏昏欲睡,去歇午觉了。一众女眷点了几出戏,这伙纨绔看着觉着不过瘾,犹是卫尉寺少卿家的上官九一直嫌东嫌西,一会说那花旦不够娇媚,一会又说演小生的动作莽撞,一众公子哥便起哄叫他上去扮一个。这上官九也是个会闹的,笑道:“待我扮一个国色倾城的美娇娘,可不将你们一个个急色鬼馋出口水。”当真去装扮上相登台演出了。   演得乃是一出《拾玉镯》,一众后生见那孙玉娇莲步款款地出来了,知道那是上官九扮的,立时吹口哨的,打赏钱的闹成一团。那上官九倒是不慌不忙,他身材高挑穿着花旦的戏服脚面上短了一截,身段却好,只将水袖舞动,遮着脸唱一句才露了扮相,果然是美得勾人心魄。   曹三见了,心里赞一句好,笑骂:“好一个骚`货!”   这出戏原说孙玉娇在家门前绣花,恰遇着傅朋经过。这天下不消说男女都有好色的本性,傅朋见着这小娘子生得貌美便想搭讪,借口买鸡同她搭话,正好孙玉娇也不是个什么端庄内敛的,同他一来二去勾搭上了。那傅朋假作掉了一只玉镯让孙玉娇拾了,又有好管闲事的刘媒婆成其好事,倒也撮合成了。   上官九虽风流不羁,喜好玩乐,倒也有玩乐的资本,做起戏来像模像样,将孙玉娇的娇媚多情拿捏的分毫不差,台下一片叫好。   21世纪基本都是老年人喜欢戏曲,温酌以往哪儿看过这个,这时因着被这伙“故友”绊住了,没奈何才看了,险些被剧情雷着了。   这剧情若是搁到现代不就是个男女搭讪的故事嘛,若不是有刘媒婆这么个大活人看着,妥妥的约炮节奏,温酌忍不住暗暗吐槽。又想还好这傅朋同孙玉娇男未婚女未嫁,不然这三个儿凑在一块倒是一出西门庆私会潘金莲。   谁人能想着这襄阳侯世子如此见多识广,孙琦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只当他也叫上官九迷得不轻了,戏道:“酌哥儿,亏得我来寻你,上官九这小子扮的可不赖吧?!”   温酌被他拍的头晕,随便敷衍了几句。又有个小厮来把孙琦唤走了,温酌不用再听他絮叨,这才松了口气。   上官九到底不过玩票,唱了一出便下来了。   等卸妆更衣,自然又是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这伙后生只管闹他,这个道:“好标致的小娘子,等爷收你做个二房。”那个嚷嚷:“好宝贝儿,让爷香一个。”   上官九向来是个嘴利的,也不甘示弱,冲这个道:“你这夯货,还要娶你爷爷,你家里那母老虎不先揭了你的皮!”又冲这个道:“边儿去,爷要让你沾了,洗个三回都嫌臭。”   因女眷早已散了,这院里独留了这伙年轻男丁,喝了几盏下去叔侄兄弟辈哪儿还谦恭什么劲,满口胡言笑骂说荤段子的什么都有。   温酌同曹三坐在最里头的厢房里,等上官九走过来,曹三已端了酒站起身来,戏道:“妙哉妙哉,愚兄我同你几年相得,竟不知九弟你还是这等绝色美人,现在就陪我干了这杯交杯酒入洞房去吧。”   上官九同他情意甚为相厚,自然不同旁人,连忙答道:“哎呀,真乃是愚弟之过。三哥,你既瞧上我,咱们是老交情老相好,当然是舍命陪君子。”说着迎上去接了酒盏,笑道:“愚弟旁的本事不敢当,这闺阁之趣却义不容辞,保管叫三哥欲仙`欲死。”   这上官九倒不是夸口,他本名上官思倒是个极文雅的名字,偏偏性子同文雅半点不相干,数年前一掷千金梳弄了碧盈阁的花魁,一夜九次险些把那花魁娘子弄得一觉不起,便得了上官九这么个诨号。   温酌端着杯子冷眼看他们斗嘴,这时让他一句欲仙`欲死噎得险些呛到,不由咳了起来。   上官九同曹三玩笑,眼里却早已看见他,这时见温酌咳嗽眼风已过去了。   曹三犹自还在胡说,道:“酌哥儿同咱们如此好兄弟,咱俩要洞房了可也不能漏了他。”   温酌倒不是不想反驳他,只是实在呛得厉害,脑袋本来就疼,又咳了几声,拿帕子擦了回嘴,脸已涨得红了。   只他不知道上官九这时瞧他,却是已将他的神情容貌看进眼珠子里去拔不出来了。 第27章 第 27 章   要说公侯官宦之家,若要找个天生丑陋的实在是难得很,但凡是世家子弟多半都平头正脸生得端正。   这伙浪子之中温酌原是极惹眼的一个,不止因他出身高,还因那身肥膘,简直就是鸡立鹤群。然他结交朋友豪爽大方还算有几分义气,才得了曹三与上官九的好感。   有些人生来带了侠气,上官九此人就是天生的古道热肠,待谁都有三分热络。对于温酌原先他还存了几分怜悯之意,心中可怜他空有世子的头衔却是个无才无貌的庸人。是以一班纨绔之中,上官九对温酌算得亲近之极。先时因着掖春楼一案,他同曹三还特意去拜访过一回温酌,偏被温士郁挡了回来,如今乍一见到,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温酌如今再世为人,不说芯子,连这皮囊都变得彻彻底底。   上官九见他穿了一身翡翠绿镶银丝软缎圆领袍,露出一截雪白的领子,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珊瑚链子缀着一块白玉做的平安无事牌,烟灰底的腰封上缀着四色络子挂着香囊、玉佩等物,因这阵子忙得狠了身骨纤瘦,那腰竟似不盈一握。   再看那脸,竟是极俊俏的却还哪里找得见以往的影子,温酌眼睛肖似温士郁,父子俩一样的桃花眼,看人似笑非笑,很是招人。襄阳侯二十年前尚且是上京出挑的美男子,这会见了温酌便知此言不虚。   上官九张了张嘴难得地竟有点愣神,只觉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曹三见他这副痴样唯恐他失了体面,往他肩上一拍,又对温酌扯皮道:“俗话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酌哥儿,你九哥这一向可是一直在惦记你哪。只是如今你这模样大改,连他都快认不得了。”   上官九被他一拍才清醒过来,再看温酌时神情自若已不复痴迷之态,镇定道:“我同三哥一直担心你,只是没机会同你相见。”   温酌点点头,站起来对他二人作了一揖,说了些承君厚意之类的囫囵话。他瞧着这俩人跟自己明显不是一路人,心里也不知怎么个寒暄法。   曹三与上官九也算得了消息,晓得他前尘尽忘,还没来得及攀谈叙旧,正巧书勤寻过来,说是温士郁找儿子。温酌得了这么个机会连忙同这群“故友”作别,这才放心走了。   那曹三见上官九仍不住瞧他背影,道:“人已走了,你这是作甚?”   上官九喃喃道:“这酌哥儿可真是脱胎换骨不同凡响。”   曹三素来知他的痴性,这时听他说得此话,忙劝道:“他便是天上的仙子变的你也得把眼珠子管好了。酌哥儿是什么人,岂是我等可以觊觎?再者,我瞧着酌哥儿早不记得咱们了,说不得往后就形同陌路。”   上官九听罢不由暗叹一声,多了一分怅然。 第28章 第 28 章   若说上官九是个容易死心的却是错了。   彼时因着成日浪荡不羁卫尉寺少卿早将儿子早一顿打晚一顿抽,关禁闭跟吃饭似的,架不住这儿子天生就是这么个性子,气得这当爹的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怎奈他老母亲最是疼爱这个宝贝长孙,心肝儿肉似的,急得要跟儿子拼命。好事不出门这丑事却关也关不住,这上官少卿也是认了,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混账儿子胡闹去了。亏得上官九虽好玩乐,却是个眼珠子快长到天上去的,等闲并不看得上什么人,倒也没惹出什么大事来。   只说上官九自在汝南侯太夫人寿宴上瞧见温酌,倒像丢了魂似的,同曹三有一句没一句喝了会子酒,这才浑浑噩噩地回了家,连他爹骂他在寿宴上学那下九流扮花旦演那没脸皮的下贱女子丢了上官家的脸面时也一只耳进一只耳出。他爹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来气,又呵斥几句便拂袖去了。   上官九倒在榻上由着侍女给他脱靴洗漱,眼前却又仿佛看见温酌呛酒时那张艳若桃花的脸,心都跳得快了几分。便说这世上原就是一物降一物,上官九昔时何等自傲,这时若温酌在他面前,也都化成一腔柔肠了。   温酌自然不知这“故友”这等肖想自己。从汝南府回来时天色都暗了,温酌因喝了酒头疼得厉害,他奶娘刘妈妈便煮了酸梅汤给他喝了打了个盹儿。晚饭也不过略用了些粥,温酌因着成日忙于礼部的政务,杨学知交代他的功课已拉下不少,这时便在书房里用功。他院里如今清静地很,除却刘妈妈,另有四个丫鬟各司其职。   时值六月,天气已然热起来,揽云给他开了窗拉了橱纱,便能在屋里隐约闻见院子里栀子花的香气,又点上了安神驱虫的熏香。温酌静静心心练了一回字,看了会书,抬头欣赏窗前树梢上的月色,这会倒是很能体会归有光的“风移影动,姗姗可爱”了。   温酌喝了口茶,面上有些自嘲,如果以前有人对他说有一天自己将会坐在雕梁画栋的屋子里,做个锦衣玉食生活的公子哥的话,他一定会以为是蠢话疯话,而如今呢?   这上京不再是陌生的影像而成了他鲜活的生活,温酌摩挲着手上的笔茧。   昔日同父母哥哥一起住在阴暗的旧院子的时光日渐模糊,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了,是陈锐还是温酌?抑或说陈锐其人不过是温酌晕眩时的梦境?   温酌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被外头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第29章 第 29 章   时间说不上晚,却也已不算早了。温酌自病好以来甚是喜静,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不免有些疑惑,便唤了书勤来。   书勤因是世子的书童,如今在府里很有几分体面,又专好打听大小事务以备世子垂询,情报工作很是到位,给温酌省了不少麻烦。   没一会功夫书勤便匆匆忙忙跑进来了。   温酌难得见他如此慌乱的样子,还没问他,就听他低声道:“世子,……林姨娘,…那个,见红了。”   温酌很有些错愕,疑惑着林姨娘是个什么人,心道他爹也没有姓林的小老婆,片刻才想起来书勤说的原来竟是林月娘。   林氏自被带进襄阳侯府一直被关在一个小院里由几个婆子守着。温酌对这女人虽然好奇,但更多的却是防范。正牌的温酌都让她弄死了,这么棘手的女人,陈锐可不是离得远远的么!   林氏的底细,温酌早从陈双那儿问清楚了。只是这女人一直没动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温酌也懒得找她。   谁知今日冷不防林氏那边闹出大动静来,敢情他还是这肚里孩子的爹,难怪下人们要找上他来了。   饶是温酌深觉糟心,好歹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便问书勤道:“什么时候的事?请大夫了吗?”   “听说吃了晚饭,老妈子忙着收拾,一时不查才让林姨娘有机可乘了。不过少爷您别担心,已派人去请大夫了。只是侯爷这会不在家,北苑那边就来禀报世子。您看……”   信息量可够大的。   温酌端坐着好好思忱了一番。看来这林氏是自己闹得流产的,不过也难怪,人都说是被襄阳侯世子玷污了清白才进得门,哪儿还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府里生儿育女的?   温酌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心说如今只能帮温酌那草包收拾烂摊子了。 第30章 第 30 章   林月娘被安置在北苑,不过一进的小院子,四个粗使婆子看着。这女子年轻时再如何天真烂漫,一旦上了年纪经了事,往往比男子更为凶悍。这也显出温士郁的精明来,普通的小丫鬟哪儿会是林氏的对手,专派了这么几个泼辣奴才来方显手段。   襄阳侯这样的豪门大院,别说是歌妓,便是小门小户的清白闺女都未必能进门做妾的。何况温士郁向来护短,因着温酌遇上她便晦气临头,自然更不会有什么优待。林氏自进了这院子,让这四个婆子看管的,比在掖春楼的日子还要难过。大歆专有一等罪名乃“刁奴欺主”,只是这林氏又不是什么正牌主子又是出身风尘,且累得襄阳侯府上下鸡飞狗跳,这几个婆子虽大字不识,斜眉竖眼碎嘴子刻薄起人来却是一把好手。   不过林氏好歹肚子里还揣了温家的种,吃喝用度却断不会对她有什么苛刻的。   温酌沉着脸踏进院门时,正巧大夫到了,两人一齐进的屋子。   里头吵吵闹闹,地上磕破的碗碟还未完全打扫干净,两个里间伺候的婆子喋喋不休,等温酌露了面仿佛见着了救星,絮絮叨叨地跟他报告这林姨娘是如何如何闹腾的。   未等温酌开口,书勤先叫她们闭了嘴,免得让那大夫瞧了笑话。   林月娘白了一张脸躺在床上,清秀面庞上满是汗水,头发松散又被汗浸湿了黏在颈间,她眼瞧这么些人进屋来,半句话不说,只是紧紧咬着唇。双手捂着肚子仿佛疼得厉害,整个脸都扭曲起来。   那老大夫瞧完她的脸色,简单问了发病时的情形。虽说男女大防,不过温酌没这种忌讳,便让大夫给林氏把脉,那大夫就写了个药方便起身走了,自有人陪着他去抓药。   温酌一言不发坐了会儿,只觉这女子羸弱苍白,哪儿像是个正常的孕妇。不过一想,任是哪个女人有她这样的境遇也正常不到哪儿去。   因外人走了,婆子们可算找着时机向世子邀功诉苦了,只说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姨娘,自个儿同自个儿过不去,连肚子里未出世的孙少爷都要跟着受罪。   林月娘听见了,忽然睁开眼睛冲他们冷笑,眼里满是鄙夷。   温酌瞧她一眼,挥手让人退出去。   林月娘见他如此不由面露警惕。   温酌好笑地瞧她,道:“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怕我怎地?”   “你是谁?”   温酌被她一问倒有些尴尬,心道这应当算是个姘居关系,只是如今两厢都不情愿,这么想着又觉得别扭得慌。   只得咳一声,道:“我是襄阳侯世子温酌。”   “襄阳侯世子?你是温酌?”林月娘狐疑地瞪他,一脸匪夷所思,于是仔细打量起他来,这才勉强信了。   她语气有些慌张,道:“你想怎样?”   温酌简直被她气笑了,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如今你置身襄阳侯府,哪里还由得你任性胡闹!”   林月娘恨道:“襄阳侯府?这世上最腌臜的地方也好过你们襄阳侯府!我呸!你竟还来问我?!”   这怨气也忒大了些,温酌不禁有种置身《雷雨》剧情中的错觉,唯恐她下一句要说“是命,是不公正的命叫我来到你们家”。   温酌故作淡定,讽道:“要我说,先前那掖春楼也未必是什么干净地方。这青楼楚馆做得是什么生意?可不就是夜夜新婚的皮肉买卖?实乃天下最腌臜下作的地方了。你林月娘难道就是一朵污泥里的白莲花?不过也是个青楼妓子罢了。”   林月娘愣住了,万没料到温酌能说出这样有杀伤力的话来,她印象里的温酌不过是个脑满肠肥、蠢的要死的胖子罢了,几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眼里顿时涌出泪来,嘶声骂道:“你不是人!你们姓温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温酌还是陈锐那会每逢他爹妈吵架,亲妈也总要对他爹来叫上这么一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是以这会听了也不疼不痒。 第31章 第 31 章   他静静等她哭了一会,倒没因为林氏梨花带雨的模样而有所心软,反倒觉得又开始头疼,便忍不住道:“我倒的确不敢说襄阳侯府有如何好。只是你爹林默荣这个平阳知府却是当得很不干净。贪墨案,哼哼,难道是冤枉了他么?此案经了刑部,又有大理寺复核,皇上御笔亲批的,若是冤枉,为什么他不翻供,反而要畏罪自杀呢?嗯?”   林氏听他一番剖析,哭声立止,恨道:“人死灯灭,自然由得你说。我爹在世时,在这朝中素来听命温士郁,人事孝敬哪年短了少了?这样做牛做马,到头来又是什么下场?”   温酌叹一口气,耐心道:“这话不实在。你纵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想来你爹也不会跟你交代这些阴私。这话怕是旁人同你说的罢。”   林月娘一听大惊失色,立时闭了嘴。   温酌一笑:“大可不必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你为的不过是想早日脱离苦海而已。林默荣无冤,又何来报仇一说?虽然你的境遇确实惹人怜惜,只是你莫忘了,这苦海可不是我温酌推你下去的。若真算起来,你也该问一问你九泉之下的亲爹,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能为了上官的一句话便能贪墨朝银中饱私囊?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不过是一己私欲而已。”   “那让我再想想,既然罗郎中肯为你赎身,你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温酌坐得久了,只觉腰有些酸,便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把林月娘骇得往榻上缩了缩。他摇摇头,话风一转:“你在掖春楼虽是清倌,那老鸨却仍一意逼你接客,直到去岁有个富商包场,点了你作陪弹曲,可是因为此人?”   林氏让他一件件一桩桩说中,脸色反红了起来,整个人看来狼狈至极,只是竟一句也说不出。   “若是你一人便也罢了,想必罗郎中赎你,你心中也是情愿。只是你还有个兄弟早先流放北疆,你很不放心吧?!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叫林同嗣啊?”   这话却是肯定了。   林月娘骇到极处,放声大哭:“你饶了我弟弟!你饶了我弟弟!”   猜对了!这些内情不过是他倚仗陈双查到的线索连贯推理的结果,温酌心中一阵激动。然而他面上却仍是淡淡的:“他此时尚不在我手里,不过想来也不好过罢。便是在那汪富商手里,你也要留着自己的命,他才好过不是么?若是今后落在我手里,你说你这般要死要活的,我又该拿他如何料理呢?”   林氏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惴惴道:“若是我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放过他?”   温酌仔细看她,心里却有些感触,她落得如此境地还要保住自己的弟弟,也算是感人至深了。只是这林月娘背后阴谋重重,幕后人意图借着她算计整个襄阳侯府,虽说心思太浅薄,这用心却险恶之极,又熄了对林氏的同情念头。陈锐第一次觉得自己冷血,他心想,若是此时他回到悬崖旁,知道救人的代价是牺牲自己,还会不会救那个女孩子?   谁知道?   他垂眸道:“你如今凭什么同我谈条件?凭你腹中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吗?就算没了,我温酌往后也会有别的子嗣。若是你聪明,那便老实点,我不喜欢说谎的女人。”   林氏彻底呆住了。 第32章 第 32 章   林氏服了软,温酌便遣人服侍她吃药,婆子们又伺候她梳洗更衣,总算看来像个人样。   温酌不慌不忙坐在一旁只管喝茶。   那女子见他这样闲雅淡定,心中更是不安,等收拾妥当,温酌又屏退众人。   那林氏便顾不得腹痛,一字一句交待起来。   温酌料得大致不错,那汪姓富商自称林默荣旧友,却又不替林氏赎身,反是游说她为父报仇。林氏虽说还算机变,到底是从前养在深闺,被此人几次糊弄,竟也信了。   那老鸨原先逼迫得紧,如今遇着汪商花销银子流水一般,又听他道喜欢林月娘冰清玉洁,便引为奇货,倒也不再硬逼着她接客了。   依照汪商的计策便是学那王允的貂蝉美人计,一女嫁二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实乃不共戴天之仇,不怕那头脑冲动的罗郎中不上钩。   其实定下此计时,林氏还颇是不忍,确实有几分干脆嫁与罗成瓒的意动。只是那汪商狡诈,偏扣了林同嗣在手里,挟恩图报之下,林月娘无法也只好依计行事了。勾`引温酌便更不是什么难事了,成其好事之后,林氏原打算借着温酌混入襄阳侯府,好从此与汪商里应外合。谁料她那弟弟竟不知怎的,溜进了掖春楼。想来应是听说他们的计策特来阻止姐姐,谁知竟晚来一步,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了。   之后林氏虽含混不清,温酌料想多半便是林同嗣砸死了温酌泄愤,那林氏唯恐又赔了弟弟,便假作受辱自尽,这才闹得人尽皆知。   真是造化弄人。   温酌总结道:“真是个连环昏招。”   林氏交代完了,温酌也不再为难她,只让婆子们伺候便是,多做事少说话,林氏有何异动立刻禀报。   他回到院子已近三更,只觉糟心窝火,草草洗了脸便睡下了。   隔一日洛王府传来喜讯,洛王妃诞下一对龙凤胎。温酌没精打采,正在礼部当值还想着怎么没看见殷鹤晟,听到消息也不禁感叹他的好福气。   洛王封王至今,娶的王妃跟仙女似的弱不经风,倒是个极好生养的,如今膝下嫡子嫡女就有三个,妾生的庶子庶女亦有两个,乃是这一辈的皇子中子嗣最兴旺的一支。   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乃是皇家的大任。提到子嗣,温酌却完全不期待,这会想起林月娘来仍觉头疼。   因着洛王不在,礼部的其余人等也不敢轻易使唤这位襄阳侯世子。温酌只拿了这一日的要事记录在册,便闲着无事了。他心道反正已点了卯,横竖都是躲懒,不如出去逛逛,便领着书勤出去了。   主仆两个趁着好天气在街上胡逛了一回,等走到前街,忽看见一户人家的墙上爬了葡萄藤出来,颜色碧绿,温酌便驻足看了一会,心里琢磨着回去也让花匠给他在院里搭个架子种葡萄吃。书勤见他看得出神,便道:“少爷,那小巷子尽处就是杨先生府上,您可要去拜访一二?”   这杨学知有好几日不来了,温酌倒也有些惦记,遂嘱咐书勤在街面上买了些果品点心装了盒子带去。   话说杨学知自教了温酌后在友人面前很是涨了一回面子。因着温酌如今性子和顺,上进好学,前几日又听说在礼部夕照联句时,吟出了“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的酸句,故而有了浪子回头的美誉,这功劳自是记在了杨学知的名下。   大歆风尚也随了前朝,大凡喜欢无病呻吟、绮丽缠绵的酸诗艳词。这会能从温酌嘴里念出这等诗句,真如西边出了太阳。   几位老先生先时教导温酌时吃了不少苦头,前几日饮酒品诗便多灌了杨学知几杯酒,不想这老学究到底上了年纪,酒后吹了风第二日上竟是病倒了,一连躺了数日,今日方才起得了身。 第33章 第 33 章   温酌来拜访时,这杨学知正在会客,乃是他的高足杨若茗。这杨若茗虽说是探病访问来了,却领了个人这时正引荐给杨学知,听得小厮通报温酌来访亦是有几分意外。   杨学知立时让人将那世子学生请了进来。   温酌走进来时,先是对杨学知躬身行了一礼。那两人亦站起身来对他拱手,他亦是回了礼。   杨学知见了温酌来探病,心里甚是熨贴,脸上也显出些喜色,道:“世子怎么来啦?”   温酌道:“我办差路过先生府前,是以来瞧瞧先生。先生如何病了,可请了大夫?”   杨学知便说了已大好,又给他介绍了两人。温酌听罢,面上亦作喜色,温声道:“南杨北柳,今日可叫我遇着了。”   这杨若茗与柳承惆虽年纪不大,却是学识不俗,如今已颇具诗名。杨学知好诗,平日也常提起各地闻名的有才之士,只是温酌却没什么作诗的天赋,只得欣赏罢了。   杨若茗倒是有几分意外,他因年少得名,素来有几分傲骨,先前只当温酌是个草包,以为不过旁人碍于襄阳侯的情面才抬举温酌。然而自温酌进门便看他神态举止说话行事俱是有礼有节、温文尔雅,方明白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这会又听温酌言语间赞赏自己,便不再端着了,同他寒暄起来。   只那柳承惆却是言语寥寥,神色亦是淡然。   杨学知听他们说了几句,心知这杨若茗领着柳承惆来必是有什么事情,只是温酌在此,两人到底面嫩直到告辞也没开口。   原来这柳承惆虽有诗名,家中却是清贫如洗,此次来京盘缠已用尽了。奈何上京繁华吃穿用度却是让人发愁,杨若茗虽支应了他些许,毕竟也只是一时之计。柳承惆深觉难为情,却是再不肯受他接济了。他原想杨学知在京中日长,人脉也广,便带了人来求老师想替这柳承惆谋个略体面些的营生,好歹先解决温饱,谁料倒撞上了温酌登门,弄得两人张不了嘴。   温酌因在外走动,这会已将两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便有了计较。   几人知杨学知病体未愈又坐了一时,便告辞出来了。   走到门口时,两人正要同世子告辞,温酌却笑道:“天色尚早,温某久仰师兄与柳兄高才,不知能否赏脸一同喝杯茶水?”   杨若茗听他口称师兄,便知这襄阳侯世子是有意同自己结交,对他也无甚恶感,便同柳生一齐应下了。   书勤伶俐,这厢听了世子安排便跑在前头替几人在茶楼订了雅间。是以几人到时,茶水点心便都预备好了。   几人从容坐定,寒暄起来。   温酌长相俊逸,又有几分少年人的灵动,杨柳不是迂腐之人,先前虽听说世子张扬顽劣,此时与他言谈都觉得可以一交。   饮了一壶茶,温酌问那柳生道:“柳兄此来,可是为的科举?”   柳承惆见他问了,答了一句确实如此。   温酌又问他所住何处,那柳承惆倒是个坦荡荡的,只说寄身绵云寺,温酌想了又想才记起来是西山的一间小庙。   杨若茗见他问得这些,不由奇怪,便听温酌笑道:“前日先生说我诗写得不好,我便苦读了几日,虽说没什么诗才,品读还是会的。观柳兄诗文,志在不小,自然是要考取功名的。”   柳生乃杨若茗至交好友,听温酌盛赞也是心喜,听他自谦,却道:“世子过谦。我听老师说起,前日世子在礼部夕照联句时亦有: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之佳句,我等听罢亦觉凄然,哪里是没有诗才呢?”   温酌心道剽窃果然要不得,这才几天功夫,已经传遍京师,连他亲爹兄长都夸了几句,这会又从杨若茗嘴里听见,脸上险些要烧起来,连连摆手道:“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又对柳承惆道:“绵云寺虽说清静,却是偏了些,柳兄不若住在京中便利。”   杨若茗心道:到底是世家子弟,说出话来便不知人间疾苦,生计艰难。   只是温酌神态自然,眼光清澈并无鄙视侮辱的意味,杨生自然也不愿跟他计较,只是好言道:“世子到底年轻,不知经济世情。这上京中虽风物繁华,花销也不比别处。”   温酌知道这两人俱是囊中羞涩,话说到此,不禁笑起来,道:“师兄未免迂腐!李太白有诗为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师兄与柳兄俱是大才,怎么为的这点小事说丧气话。”   杨生苦笑道:“话虽如此。只是谈何容易!”   “柳兄所言甚是。”温酌给二人斟了茶,道:“不瞒二位,我家里亦有亲戚做书画买卖。师兄与柳兄才学过人,不若写些扇面字画在店里寄卖,也算风雅生计。”   柳承惆沉默半晌,这时方答:“世子所言甚是,只是这字画扇面俱要上等文房用具,柳某不才没有这等本钱。”   温酌听他言语松动,笑吟吟道:“我倒有上等的文房用具,只是苦于没有柳兄这样的大才。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柳承惆知他要同自己结交,倒也不惺惺作态,便应下来了,杨若茗听了亦是欢喜,便对温酌也多了几分喜欢,觉着他古道衷肠实乃性情中人。 第34章 第 34 章   温酌快人快语将柳承惆之事同他庶兄说了,温酬听得是豫州柳承惆亦知道其人,自然应下了。听得他住在庙里,又叫人把南街铺子后头的一间屋子收拾了让他住下。   柳承惆得了温氏兄弟的帮衬,心中甚是感激,连杨若茗知道了也向自家先生夸赞。此事传到温士郁耳朵里,不知这儿子在盘算些什么,便把温酌叫去问话。   温酌在他爹面前如今却是实诚地紧,道:“咱们家向来同清流无甚交情。”   温士郁白他一眼,道:“些许穷酸光耍嘴皮子,有甚要同他们攀交情的?”   倒不是襄阳侯瞧不起人,这外戚向来不为清流所容,温士郁便是想要结交,那些个两袖清风的老大人们往往也是端着臭架子拿捏,没的恶心人,时间久了温士郁自对清流绝了念头,也没什么结交的心思了。   温酌笑道:“十年寒窗一朝得势,儿子若不是如今去结交一二,等人家上了朝堂,谁还会向着咱们?”   温士郁见这儿子打算的竟还长远,心里略略有些吃惊,道:“你倒是想着简单,只怕人家便是上了朝堂,也未必向着你。”   温酌道:“清流清流,既然自诩清流必然洁身自好,再不济也得装得洁身自好啊?   这柳承惆今日得我相助,哪怕他不知感激,旁人又岂会不知。只要人知,已是收获。   我先时名声差不也是这些个所谓清流四处传扬的?如今孩儿改过自新助人为乐,怎么着也能挽回些颜面,爹,您说是不?”   温士郁见他脑袋聪明能使,心道被人砸上一回居然还能开了这等心窍,难怪那至臻和尚说他脱胎换骨,脸上却不显出高兴,又叮嘱他道:“你如今在礼部供事,又是在洛王手底下,眼睛多看,脑子多想,别没事惹事就强胜你做十件好事了。”   温酌晓得温士郁唯恐他出了岔子,听了只管点头,眼珠子又是一转,又说如今出门在外只带着书勤不甚方便云云,温士郁只当他在官场行走好面子,又答应了给他几个人手才罢。 第35章 第 35 章   且说殷鹤晟这一日要去鸿胪寺。   温酌办公之所恰在近旁,洛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一日温酌凭栏轻声吟的诗句,那句话若是旁人道来也罢了,不过萧索而已,却出自温酌之口,洛王却道他被世人误解至深而无奈怅然,唯求一知己耳,忽而心中一软。   是以洛王殿下前脚刚踏出门去,转身又进了来。   却没料着遗世独立的郁郁少年此刻得了闲,正抱着坚果匣子磕着核桃一派闲适地看话本呢!   一时大眼瞪小眼,很有些尴尬。温酌只得放下坚果匣子,对这顶头上司躬身行礼。   殷鹤晟难得一片关怀之心没落到实处,脸色颇是冷冷的,问他几句,见这襄阳侯世子左右无事便把人带了出去。   洛王一行向来是骑马的,偏偏温酌不会。殷鹤晟原不知他竟无用至此,见他揪着马鬃一个劲地要往上爬险些让马尥蹶子踢了不由也惊出一身冷汗!只得过来查看,唯恐死了世子,不能向人家亲爹交代。   温酌不知轻重也被吓了一回,所幸那马倌是个老手,急忙稳住了马,方才惊魂未定地问温酌道:“公子,没伤着您吧?”   温酌傻了眼,只说了一声无事,便见殷鹤晟已骑了马过来居高临下地瞪他。   “不会骑马?”   温酌自然是摇头。   殷鹤晟见他一番折腾鬓发已有些乱了,脸上也染了尘土,不知为何就有些说不出的气闷,一伸手便把将人提上马。   温酌不意这洛王竟有如此彪悍的臂力,吓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坐稳了,方听得殷鹤晟“驾”地一声拉了缰绳。   他坐在马上倒是害怕多于好奇,只觉马身上传来混着青草泥土和马粪的臭味,一上一下甚是颠簸,实在不是什么享受。殷鹤晟自板着脸不与他说话,温酌心道这洛王虽脸色冷冰冰的,倒是平易近人肯带着他共乘一骑,只是殷鹤晟胸口却热乎乎地贴着他的后背,温酌只觉别扭,却不好意思说。   倒不说温酌觉得别扭,便是跟在一旁的裴云亦是从未见自家主子同谁如此亲近,亦是别扭之极。   好在鸿胪寺却是不远,没一会功夫就到了。   殷鹤晟自己下了马,又把温酌抱下来,脸上亦无甚表情。   温酌同他道了谢,自拿出帕子擦脸,整了整仪容,这才跟着他进去。 第36章 第 36 章   殷鸿兆已等了多时,见二皇兄来了便来打了招呼。一眼瞅见站他身后的温酌也有些意外。   这涵王同洛王虽是兄弟,却长得不甚相似,气质雍容而不见锋芒,倒是十分的书卷气。温酌暗自腹诽,面上不慌不忙地同他见礼,随着两位皇子进屋。   兄弟两人商议半晌,谈的都是要事,温酌既插不上嘴也不愿多事,闷声不语只是喝茶。   过了片刻殷鸿兆倒说起宴飨之事。今上耳顺之年,大肆操办不说这宴飨格调之高更是难得。   温酌对这国宴兴趣颇大,襄阳侯府虽也算高门贵府,平时也是尽享珍馐美食,到底与宫廷国宴不能同日而语;且因襄阳侯乃皇亲,他贵为世子亦有一席之地,便仔细听起来。   温酌从前就对佛跳墙、开水白菜等垂涎已久,穿越至今还未见过。大歆尚甜,大略也是因为数代经营,一溜几个皇帝都不算昏庸,是以国力强盛藏富于民,民间也好宫廷也罢皆喜好甜食,各种羹汤糕点风味不一。   可惜于陈锐而言未免单调,他虽出生江南,寒暑假却在一家川菜馆里打工,口味也重。上京贵族精于保养,不喜刺激,美食虽精美别致,对他来说却很有些缺乏新意。   因而殷鸿兆说起这番邦贡品时,简直令他眼前一亮。   原来前些日子有外族商贾贩了海外珍品来京,上供了些番邦作物,只是这些东西无人见过,遑论制成佳肴。殷鸿兆无法,让府里的厨子取了些做了菜,滋味却很不如何,如今正为此事发愁。   殷鹤晟问:“既然是商贾贩来,何以倒不知这作物如何食用?”   殷鸿兆头疼道:“那商贾也是才得了这些东西。况且皇兄也知这蛮夷被发左衽本就粗野,烹制食物也忒粗野,如那般随意呈上去,成何体统。”   这话说得有理,洛王也来了兴趣。说着便让人把番邦作物呈上来。温酌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这时见底下人端了一篮东西过来,瞧了一眼差点笑出来。   原来竟是番茄、玉米与红薯。   那红薯尤其受涵王嫌弃,只道样子颇是不雅,滋味也不如何。   殷鹤晟见温酌面露促狭,问他道:“却是在偷乐什么?”   温酌笑道:“这些可是好东西。”   二王听他如此道很有些不信,殷鸿兆问:“你年纪轻轻,却有此等见识?”   温酌被他一问倒是脸色尴尬,只得不好意思道:“我以往沉迷游乐,好与三教九流结游,因此知晓。”   涵王顿时了然,只是殷鹤晟忍不住刺他一句道:“世子当真不凡,游戏人间尚不忘开拓眼界。”   这话却是讥讽,温酌心道也不知今日怎么触了洛王的霉头,好端端坐在屋里被这瘟神带到此处,还要受他冷嘲热讽。   他心中固然不乐,却不肯受这闲气,只是笑道:“洛王过誉,岂敢岂敢!”   殷鹤晟不意他还有这等脸皮,反倒无语也。   倒是涵王心切,道:“既然世子知道,但说无妨。” 第37章 第 37 章   温酌也不藏拙,道:“空口白牙无甚意思,不若殿下借我几个厨子,做得几道菜来有吃有喝才有意思。”   涵王顿时大喜过望,忙吩咐下去唤了人来。   倒是殷鹤晟有些出乎意料,瞧着温酌不说话。   不一时亲卫领了几个厨子来拜见,那几人惯常在后厨,哪里能上前院来同贵人说话,跪在地上无不是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涵王道:“你等只消听世子吩咐,若做得好,必有重赏!”   温酌亦是对二王一揖,让人领他至厨下,惊得一众厨子连连偷瞧他。寻常文士君子讲究个君子远庖厨,这位贵人倒是半点没这个忌讳。   这鸿胪寺的膳房甚大,收拾的也干净。   一众厨子围着温酌,众星捧月一般听他吩咐,旁人见了也颇是稀奇。连殷鹤晟都有点闹不清温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不是温酌卖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先前还是陈锐时因着家里过得节俭,逢着寒暑假就到饭馆里帮厨,倒的确会几手。   不一时底下人便按他所说做了一道玉米烙,掌心大金灿灿的一轮盛在碧色盘中,宛若一轮明月。   一道虾仁松子玉米,用高脚盏盛了,三色辉映甚是好看。   又有一道家常菜番茄炒蛋,同一道茄汁鲈鱼,鲈鱼两边被拉了花,抹了盐,沾了面粉,过了滚油,被当头淋下茄汁,只听滋滋响声。   又有那最不受瞩目的红薯,被温酌使人做了一道牛乳红薯羹。   这些菜被人送至前厅,两位皇子殿下一一品鉴了,不由也赞一句好。   殷鹤晟心中很是惊异,心道想不到这温酌倒还有如此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本事,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倒是殷鸿兆欣喜更甚,他原让人照着番人的吃法无非就是个烤红薯烤玉米生切番茄等上不得台面的做法,让温酌这番炮制几道菜看来别出心裁甚是别致,这时再品这些菜色简直堪比珍馐玉馔。   温酌少不得被他大加夸赞,又得了涵王的赏赐,几个厨子亦得了不少赏钱,简直皆大欢喜。殷鹤晟看在眼里,不知怎的更加气闷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温酌心情大好,哪怕被殷鹤晟再次提溜上马也没觉得太过抗拒。他满心满意想着那些菜——番茄、玉米、红薯,这可都是明朝才传入□□的作物。尤其是红薯!大明朝万历年间,陈氏商人行船南洋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东西!这东西量产极大,又顶饿,直接解决了后世的饥饿问题,人口都不知道翻了几番,简直是历史上的奇迹。   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一刻,温酌兴奋极了,整个人喜滋滋的,跟吃了蜂蜜屎似的,正琢磨着怎么弄这些东西来回侯府,也好给他爹他哥开开眼,尝尝滋味。   殷鹤晟见他如此,却想不到这层。只见他手里握着了殷鸿兆赏赐的荷包,想起里头是一对足金制的笔锭如意,分量十足,花样也是时新精巧,只是料想如温酌的身份也不至于将这点子东西瞧在眼里,也不知他是乐个什么劲!   洛王殿下难得觉着自己与襄阳侯世子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代沟,把人送到侯府,也不与温酌道声别,便走了。   温酌倒不以为意,一则他觉得这个洛王脾性古怪,总挑着事难为自个儿,一会作诗,一会骑马,简直就是他天生的克星;二来他此刻心情大好,忙着要去跟他亲爹说他那一肚子的民生大计,也懒得跟这王爷一般见识了。   隔一日差事甚多,温酌埋头公务,等从房里出来已是傍晚,正要去唤书勤,却让殷鹤晟拦下了。   洛王面无表情递给他一个白玉把件,温酌接了一看,只见雕的端的新奇,乃是一头幼鹿嘴里衔着一株灵芝正蜷着睡觉,疑似取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意。温酌忍不住捏了又捏,这把件虽不过鸡卵大小,然而玉色温润均匀无瑕,触手滑腻,乃是一块上等的美玉。   温酌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殷鹤晟瞥他一眼,道:“你平日协助孤亦算有功,赏你的。”   温酌莫名其妙,转念想到前日得了殷鸿兆赏的不过是一对金锞子,这洛王倒是阔气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玉件,心道不愧是真土豪!若是让他来打赏可没这等气魄,平素打赏小厮丫鬟也不过给些零碎银钱,实在有愧世子的身份。   温酌得了洛王的赏,倒不好意思就走,想起昨日殷鹤晟面色沉静如水,只当是因他助了涵王惹了这位不满。有道是拿人手短,便想辩解一番分说一二,也省得顶头上司老看他不顺眼。   温酌气度闲雅,大大方方收了玉鹿对洛王作了揖,道:“昨日在鸿胪寺,在下实在失态,实乃是见物心喜使然。这其中关窍不便同涵王分说,今日恰要向殿下禀报。”   殷鹤晟见他这般作态,简直哭笑不得,心道恐怕还是因为这玉鹿,不然怕你这小子已跑了,还禀报个屁!不过他到底对温酌不同些,也没去揭他的谎,只道:“站在廊下不成样子,进屋说。” 第39章 第 39 章   两人分了主次坐定,洛王又让底下人上了茶。   温酌端着茶盏,嗅了嗅茶香,喝了口。装模作样完了,才慢慢道:“昨日在涵王殿下处见着的东西,实乃天下至宝!”   这话说得忒玄!   殷鹤晟听罢,嘴角一抽,好不容易忍了没骂他,耐着性子勉强听这世子如何扯淡。   孰料,温酌却放下杯子,站起身,双手执礼,正色道:“天下升平,无非社稷。虽我大歆风调雨顺,然民生未尝安定。我大歆子民,居北者以麦粟为食,居南者以稻米为粮,然耕作至苦,夏暑冬寒,旱涝无常,各地常有灾饥,生民何辜?盖因食粮不足难填民口,此亘古至难,然今有计也!”   饶是洛王,忽的被温酌一通之乎者也的大论说得也有些愣神了。   终于忍不住道:“你有话直说,不必绕这些弯子。”   温酌一笑:“殿下若得了昨日那些作物,必可流芳百世,为万世称颂。”见洛王一脸不耐烦,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那红薯、玉米可了不得,一年几熟,甚是顶饿,若能推广种植,何愁天下还有什么饥荒!”   便是殷鹤晟听了,此刻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问道:“果真如此?你是如何得知?”   温酌一脸苦笑,道:“亦是从前听胡人道的。”   这话当然不老实,洛王岂会信,面上不由不豫,道:“若胡人知晓,那蛮夷何以贫弱至此。你若再胡说,休怪我不客气!”   温酌一时手忙脚乱,心里不由后悔,只怪自己嘴快,忙道:“殿下息怒!此事已久,那胡人亦不是来自四夷,乃是海外人士。我也不过吃过这些东西罢了,但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来比不会差到哪儿去,况且如今既有了实物,只消差人种了便知真假。若是不灵,殿下再来治我失察之罪也不迟!左右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温酌又不会跑了。”   这话说得越发不像,倒也是温酌的真情流露。   洛王不是昏聩之人,听他说得如此真切,心里便有几分信了,却仍责备道:“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正形,若再如此,定当重责!”   温酌早把肠子都悔青了,心道玉鹿虽然值钱,他却卖了殷鹤晟这么个天大的人情,对方不接着不说,还受他一顿臭骂,实在亏本!只是话已说了,骂也挨了,不由垂头丧气。   殷鹤晟见他如此,又恨其不成器,做事没个分寸,只是他御下有方,也知道打一鞭子赏颗糖的道理,又道:“你心中有百姓社稷便不算辱没了襄阳侯府的门第,如此甚好。只是你贵为世子行事当有方略,岂能人云亦云?”   温酌心里委屈,心道老子那个时代一天到晚换着吃都不成问题,现如今主动包揽民生大计,倒还吃力不讨好,便只是懒懒应了。   他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少年,耍些性子倒也情有可原,洛王一时倒有些为难,咳一声,又道:“只听你说了红薯玉米,那番茄又当如何?”   温酌见他问起,虽不高兴,也还是道:“亦是宝贝,此物既能入菜,还是果物,且能充作调料,殿下昨日不就吃过?”   说起来也是难得的酸甜口味,殷鹤晟亦觉不错。这时便不再端着,对温酌道:“且信你一回,让人试了再说。”   温酌有心提醒他避着旁人,又想起他方才冲自己严厉傲慢的模样,便当即闭了嘴,心道若是被人知道也是天意,谁让这姓殷的鸟人如此嚣张! 第40章 第 40 章   两人商议片刻,温酌便向洛王告辞出来。   他手里摩挲着玉鹿,心里嘀咕还是自己多事,往后千万要管住嘴,切莫为了丁点东西又把自个儿搅进去。   裴云恰走到廊下,见世子手中把玩一个把件从他面前经过,连忙行了礼。他一向最是眼尖,一眼认出来温酌手中那玉鹿正是前些日子洛王亲收了摆在书房的,心道这洛王殿下对世子真是上心,才不过几天功夫便到了他手中。   虽被殷鹤晟训了几句温酌倒也没放心上,反因意外得了好东西心情甚好。因天气渐热,温酌嫌坐轿子闷得慌,这会出了衙门便领着书勤往南街去买了半盒蜜饯果子,谁知在街口遇着上官九。   这上官九一连数日魂不守舍,谁料竟在这里遇上温酌,不由喜上眉梢,忙殷勤招呼起他来。   温酌其实对这上官九印象倒也不错,他倒是没有什么纨绔不纨绔的偏见,只觉如上官九这样能在这样封闭的时代肆意张扬可见并非是个庸人,还很有些敬佩。先前也是恐在这些温酌的旧友面前露了马脚才故作冷淡,现在见上官九这般热络,他面上倒是不好意思。   谁料两人相隔一丈,还未走到一处,忽地从旁窜出一个少年拔刀便刺向温酌。   青天化日天子脚下,温酌哪料得还有这等事,正是瞠目结舌,好在平日清晨习武强身,下意识往一旁一闪。那人见一刺不中,正要再刺,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九忽地往前跨了两步,劈手便去夺刀。书勤这时才回过神,急忙护着温酌躲到一旁。   上官九平时虽瞧着不甚正经,十足的戏谑游侠做派,却也有几□□手,不过一会功夫已将刺客制服了。   那少年被按在地上仍不住叫骂,这条街正处闹市,出了这等当街刺杀的闹剧已有不少人围观,又有机灵的已通报官府,谁想倒是襄阳府的家奴来的快些,几个高壮护院一齐围上去将那少年塞了嘴绑了。那领头的管事乃是温酌奶娘的儿子刘义,生得壮实不说也是个伶俐人,这时忙来瞧看温酌,见自家世子倒没伤着,连忙给上官九行了个大礼。   温酌也才回过神来,心道若不是上官九挺身而出自己,这回免不了血光之灾,也躬身向上官九一揖到底。   上官九方才见那少年要行刺温酌一时血气上涌去夺刀,竟是空手夺白刃,割了手掌。温酌见他满手是血,不由急道:“你受伤了!”说话间,已上前查看上官九伤势,见那伤口割的血肉模糊,心下不由害怕,倒不说外伤如何,弄得不好破伤风也是要人命。   上官九因心仪温酌,救人不过是冲动而为,这会看到心上人一脸急切,脸上倒比伤口还热上几分,只瞧着温酌的神情不说话。   这会闹哄哄的,温酌也顾不上这些,满眼都是上官九的血掌,他这头按住上官九的手腕,防着出血更甚,另唤了刘义去捡了凶器查看是否脏污锈钝。   好在附近恰有医馆,书勤连忙禀明主子,他们这行人便急急忙忙去了。   温酌留了心眼交代了刘义几句,这管事倒是聪明,等官府来时随便糊弄几句,只说是府中的逃奴伤主,要拉回去家法处置,便把那少年押回襄阳府去了。 第41章 第 41 章   俗话说十指连心,先时救人血流如注上官九倒不曾觉着疼痛,等大夫擦洗上药时方觉得疼痛难忍。温酌见他创口足有寸余简直感同身受,面上亦是关切不忍。这时代也没个消毒杀菌抗生素什么的,温酌唯恐上官九创口感染弄得截肢丧命,整个心都悬着,连声询问大夫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番举动落在上官九眼里却是别样滋味,此君顿时连疼也忘了,心中美滋滋得甚是熨贴。   温酌见他一脸陶陶然,只当他因伤势疼痛已昏了头,亦是连连嘘寒问暖。   上官九自然不肯失了男儿面子,直道无妨。   又过了一时,温酬同上官家的家人方才赶到,上官家的管事小厮见这大少爷竟伤得不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上官九恐他们丢了面子,斥道:“男儿在世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酌哥儿与我是甚么交情?!不过区区小伤并不足挂齿,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   温酬见温酌无事,已安下心来,又向上官九再三道谢还要亲自送他回去。上官九却不答应,不过寒暄了三两句便领着一班下人自去了。   等兄弟俩回了家,温士郁已得了信,连坐都坐不住了,连忙迎出来把嫡子上下前后都打量一番,见温酌好端端的,才松了口气,又夸赞上官九行事英勇不愧是卫尉寺少卿之子,中正素直乃是可交之人。他这会道忘了前几个月还骂那上官九同曹三等人成日游手好闲自甘下流真乃京中蠹虫!   不提旁的,温士郁夜审刺客,温酌亦去了。   按说自设刑堂乃是重罪,不过对温士郁来说这会最要紧的却是问明这刺客是何人指使,免得往后家人再受其害。   那少年倒是嘴硬,任凭如何受刑只一味不肯开口,若是开口必是诅咒襄阳侯一门不得好死云云的恶毒咒骂。   刑讯逼供这等腤臢事自有旁人代劳,温家父子俩只是隔着窗格子看着,温酌竟觉着这人有几分眼熟,便打发人进去将他乱发拨开一看,同林月娘倒有七分相像。   温酌叹一声,道:“不用审了。这人是林同嗣。”   温士郁斜他一眼,道:“便是如此,该叫他吃的苦头,也不能少了。”   这倒是,人家的亲儿子,真的温酌可不就是被他砸死的,这会估摸着以为自己前次失了手,又想来捅死假的。陈锐可没有圣母的胸襟,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飞来这么个横祸,任谁都不乐意。   他点点头,又跟他爹提了句:“也别弄死了。”   这不废话么?做爹的如此瞥他一眼,两人回了温士郁的书法坐下喝茶。   林月娘上回交代过后,温酌也没有尽信她,又派了陈双等人去查实了汪商其人,却是康定侯三公子的便宜小舅子,只是那会却没找到林同嗣,想不到却是混在了乞丐里。   温士郁很是愤愤,骂了一句欺人太甚。只是有些话没法对着儿子说,自个儿憋着生了会闷气。   温酌亦是无语,坐着发呆,手里也不闲着,把那腰间缀着的玉鹿把件反复把玩摩挲,不由嘲讽地想到若是将来上位的是殷鹤晟也总好过这位当朝太子。   只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将来如何又谁知道呢?   父子俩各自思量,温酌虽知道温士郁必定有所谋划,只恨自己帮不上忙,还是忍不住道:“爹,儿子虽无用,但凡能出力的定然在所不辞。”   温士郁深深看他一眼,也不知想什么,道:“爹心中有数,你自去睡罢。” 第42章 第 42 章   这一夜温酌睡得颇不安稳,他觉得自己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念头,他时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悬崖,下面既有人拽他,后面亦有人推他,惊得他一下子坐起身来。   因一夜乱梦,他眼睛带着血丝有些红肿,用热帕子敷了也无济于事,整个人不免恹恹的。   殷鹤晟不过隔了一个晚上见他,没想到温酌竟是形容憔悴,便放下手头事情问他。这当街遇刺乃是少见的新闻,也就不瞒他,将昨日那事简单说了。   殷鹤晟听罢若有所思,看着温酌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审视。温酌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忍不住道:“殿下何必如此看我?纵使温酌以往乖剌轻狂,如今我也忘得精光,就算有什么恩怨这会也记不得了。”   殷鹤晟见他还有脸辩解,不由冷冷道:“襄阳侯文武双全,怎么竟生了你这等弱不禁风的儿子?”   温酌得他一句刺险些跳起来,只是摄于洛王的气势,有道是输人不输阵嘴上却不甘示弱:“人生五指尚且各有所长,殿下不过因我不武功稀松便讥讽于我,未免欺人太甚。诸葛孔明亦无缚鸡之力,殿下可觉得孔明先生弱不禁风吗?”   殷鹤晟见他嘴利,嗤笑一声:“孔明是否弱不经风已无从考证,不过你自比孔明可见脸皮定是不薄了。”   温酌气得要命,原先那点忧思愁肠也尽成了腹中怒火。奈何殷鹤晟乃是堂堂皇子到底不能轻易得罪,心里恨得牙痒,只得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答话低下头奋笔疾书。   殷鹤晟见他不过拌几句嘴就生了闷气,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哼道:“脾气倒是不小。”却见他因生气,脸色微微酡红,竟很有几分□□,不由多看了几眼。   温酌竟是同洛王赌了一天的气,临走时也不过嘟哝了一声告辞便跑了。裴云看得目瞪口呆,却见殷鹤晟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很有些想不明白。   等洛王走到门口时,却见上官九在街前不远正同温酌说话,心里不由暗暗生疑。   按说上官九受的伤不轻,这会理应在家休养。然而此君难得救了心仪之人,这会哪里还肯躺家里养什么伤,因晓得温酌今日上值,便差了一辆马车在此等候。   温酌乍一见上官九正是意外,忙上前道:“上官兄不在家里养伤,怎么到这儿来了?”   上官九道:“酌哥儿也忒见外,还道什么上官兄,若是看得起我,仍同以往那般唤我九哥便是。”   温酌不明所以,料想这上官九兴许家中行九,便从善如流唤他一声“九哥”。   这九哥立时眉开眼笑,对他道:“昨日我回去后总觉不放心,今日左右无事,便来接你了。”   温酌心道这故友别说一张脸长得薄情寡义风流相,为人却热枕至此,笑道:“昨日那人乃是我家庄子上一个逃奴,神智昏聩,脑子不清楚,也是我倒霉罢了。不过再如何不走运,也总不见得天天遇着这种事。”   “欸!酌哥儿这是什么话,道家常言: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平日还须多留心。”   温酌面上应了,心里却不由苦笑,心道我便不去害人,那害人的躲在暗处又哪里防得住?   两个人一同坐进马车,这上官九便报了一处酒楼,温酌微蹙眉道:“九哥,你手上有伤不宜饮酒。”   上官九听他言语关切,心中一乐,答道:“些许小伤不妨事,你九哥又不是闺阁女孩儿,从前习武时跌了伤了不过擦些药酒了事,哪里就那等娇贵了?!你我多日不见,便坐下叙叙旧饮些淡酒并不碍的。”   温酌见他坚持便不再相阻。   两人便去了碧盈楼,那店家已备了一桌席面,俱是精致菜点,两人便联袂落座闲聊。上官九阅历丰富又好吟游,见过不少世面,不然往日真温酌也不会对他推崇备至引为好友。可叹如今因他对假温酌上了心,更是卖力献殷勤,陈锐又从未见过这等风流写意的人物,听他言谈亦是开怀,两人也算得相谈甚欢。   温酌不胜酒力,不过喝了三杯已有些醺然,上官九见他面露醉态,心痒得如猫挠一般,正想伺机一亲芳泽,谁料外头门一推,竟是曹三走了进来。   曹三这一日恰与人约了在碧盈楼议事,才走过门口倒听见屋里似是上官九的声音,便推门进来瞧瞧,闹得上官九心里大呼错失良机。   温酌见外头进了人来被那灌进门的凉风一吹倒也有几分酒醒,一见又是个温酌的老熟人曹三,便忙起来打招呼。   曹鹏乍一见温酌,心里有几分疑惑,道一声:“酌哥儿好久不见。”转头对上官九道:“你也忒不地道,请客喝酒倒把你三哥拉下!”   上官九难得面上一哂,道:“三哥何必消遣我,你与咱们又不是外人,左右不过添一副筷子罢了。”说着便要去使唤小二。   曹三见他当真,连忙拦了,道:“今日便算了,三哥另有事要应酬。下回却是少不得讨你一桌席面。”   他有心又冲温酌一揖,温酌迷迷糊糊还了礼。   曹三不由对上官九低声道:“我听说昨日`你同世子在路上遭了刺客。”   上官九叹道:“说来话长,好在无事。”   曹三看他手上还缠着绷带,嘲道:“爪子都险些叫人切没了,还叫无事。我看世子醉了,外头天快黑了,没的又生出什么事端,不如都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曹三同他乃是至交,平日说话从没忌讳,且这话说得在理。上官九倒也不蠢,心道若出了事莫说自己后悔莫及,襄阳侯必定第一个饶不了他。   这顿饭局便匆匆结了。   可怜温酌真应了洛王那句“弱不禁风”,喝了酒后原不过略有些上头,再经堂间叫那穿堂的冷风迎面吹了,倒把他硬生生给吹出了风寒。 第43章 第 43 章   温酌一病,礼部的差事自然是去不了了,便差了书勤去给他告假。   殷鹤晟知道后也没说什么,他事务太忙,缺了温酌一个虽说也不耽误什么,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在意。   隔了一日,裴云便来襄阳侯府了。温酌刚喝了药,嘴里正嚼着蜜饯同荣栎说话,见裴云来了很有几分意外。他同裴云交情不过泛泛,况且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倒没料到人家还会特意上门。   裴云也有些尴尬,但胜在行事老辣,仗着脸皮厚对温酌一番关切,又说什么风寒宜喝鸡汤,特地给温酌带了一只鸡来,荣栎在旁作陪听了也是啼笑皆非。因着他乃是洛王幕僚,成日忙碌不得偷闲,不过坐了一会便走了。   荣栎摇着扇子,取笑:“想不到不过个把月,洛王倒是如此委重你了。”   温酌白他一眼,道:“你说这鸡是洛王叫他送来的?”   荣栎笑了笑,促狭道:“我哪里能知道?还是你喝了鸡汤早日痊愈也好去亲自问问。”   这表兄弟二人打趣不多时,上官九也来了。   他一来便悔道不该请温酌喝酒,害他酒后染了风寒,弄得温酌反倒十分不好意思。   荣栎坐在一旁,他虽性格活泼,但对上官九观感不过平平。几句寒暄下来,只觉此人同自己并不是同一路人,神色不过淡淡的,说话也敷衍一二。   上官九亦不是蠢人,见这荣二公子对自己不甚热络,也并不上赶着搭话,亦不敢对温酌过分殷勤。   温酌也不过把他当成一般朋友罢了,虽感激他出手相助的情谊,对着这位九哥到底不似同荣栎说话时那么随便。   三个人聊了片刻已觉无趣,这上官九又邀了两人下月去他家赏荷才辞别出去。   荣栎瞧着温酌不由皱眉,摇摇头道:“这个上官九也算个风流人物,虽然出身官宦世家,平日里尽与那三教九流应酬,满身的心眼,你与他相处要多多留神。”   温酌却不以为然,对他说:“这人虽看着油滑,到底有些侠气,若不是他,这会我可哪里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和你说话?”   荣栎自然已知道了前日的事,见他提起来,便问:“那个刺客查清了?”   荣栎也算是他的近亲,这事他却不愿他知晓太多陷进来,便敷衍道:“总还是要查实了才知道。我爹自会料理,且等吧。”   温酌在家闲了几日,喝药喝得嘴都发苦了方才好了。恰好赶上皇帝大寿,万寿节至,父子俩天还没亮便起来,由着轿子抬着往宫里去给皇帝拜寿去。   温酌身着礼服,头戴金冠,满身的装饰,只觉得自己简直被包成了粽子,在轿子里只觉气闷,叫那些轿夫摇来皇去,险些晕轿把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皇帝生日恰在七月头上,天已很有些热了。因着乃是大典,人人都要穿大礼服,一层层裹下来,更是热得让人头晕,别说温酌,纵是那些老大人亦是热得眼晕。   好在大殿里镇了不少冰,比外头要凉快些。温酌方才出了一头的汗,此时偷偷用帕子擦了,脑门却仍是锃亮,偏偏一张脸白净得很,仿佛越擦越白。   殷鹤晟身为皇子,站在皇帝近前,玉陛之上一眼便在人堆里认出他,见他一脸懵懂紧张不由暗自好笑。   这一日倒是万事顺利,连那些外族蛮子也敬献了不少贺仪,又兼满嘴的吉祥话,也没什么意淫小说里那种恶意挑衅的炮灰,皇帝心情很是舒畅。   到了晚上乃是宫里的家宴,襄阳侯因是皇帝的亲外甥,又是得宠的皇亲自然被邀了去,连温酌也沾了光。父子两个给皇帝敬酒祝福,皇帝听了又夸温酌有进益,赏了他满满一杯美酒。   这御酒虽好滋味也是甜滋滋的,只是后劲太足,温酌仰头喝完,只觉头晕目眩只想翻白眼。   皇帝见他一派天真模样,不由开怀大笑,对温士郁道:“亏得这孩子名字里还有酒,怎么倒是个一杯倒?!”座上的众人见这襄阳侯世子美少年醉酒的姿态也觉可爱,一时殿上其乐融融。 第44章 第 44 章   温酌没料到自己倒成了这宫宴的下酒菜,也颇无可奈何,好在敬完了酒回到座位上也就罢了。   作为生日宴会的主角,最期待的恐怕就是拆礼物的环节了。   陈锐收到过真好的生日礼物就是他哥送给他的笔记本电脑,那电脑配置其实很普通,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哥哥的一片心意。   相信即便失去自己,哥哥也一定会照顾好父母,对于这一点他还是很安心的。   不过皇帝不同俗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作为王朝至尊,断然不会为了这种层次的礼物折服。因此嫔妃皇子们绞尽脑子要讨他欢心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温酌一边对着一桌美食细嚼慢咽,一边欣赏后宫才艺比赛,难得的宴会妃嫔宫娥们都卯足了劲,只盼着能邀得圣宠,一会这位妃嫔弹一首曲子,一会那一位美人唱一首歌,一会又是群美共舞,很有些春晚的架势。   温酌看得眼花缭乱,抬眼看御座上的皇帝却淡然得很,也没见他对哪个美人格外垂青。其余有皇子的宫妃也很是淡定,到底母凭子贵,并不去争这些抛头露脸的表演,不过端坐观赏而已。   不过今上到底年至花甲,想来她们也确实没啥好担心的,温酌在心中默默吐槽,移开视线继续吃喝。   因他酒量差,皇帝特命人给他上了醴酪,这东西是专备了给没成年的皇子殷雁娱喝的,色泽乳白,气息芳香,口味酸甜。此时虽盛在玉螺杯中也挺像那么回事,襄阳侯世子端着这么杯东西仍是无限感慨。   皇子献寿自然就是压轴戏了。   大公主翎衣送了一件亲手绣制的万寿无疆锦缎大氅,皇帝很是喜爱。温酌心道大公主若真是一针一线缝的不说技术如何,光这份心意就很让人感动了。   殷鸿兆也是个大孝子,为父皇画了一张百寿图,温酌离得远画得怎么样是看不真切,隐约看见字挺多的。   殷鹤晟倒是个另类,温酌原以为此人应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谁料他竟是送了皇帝一册《南华经》,虽说也是亲手抄的,但未必比得上大公主的大氅和三皇子的寿图。   皇帝接到自己手上时,脸色倒有几分赞许。温酌不明所以,只是碍着人多又不能问他爹。   这几人中惟太子最为引人瞩目,竟是送了皇帝一出戏——《霜君挽弓,落雁报恩》。   这实在别出心裁,霜君的轶闻在民间传说极盛,简直快赶上八仙了,这则落雁还恩的话本连温酌都看过。看热闹乃是人之本性,众人顿时起了兴致,温酌心不在焉,暗道怎么弄得跟《哈姆雷特》似的?   这戏演的热闹,剧情也颇为跌宕起伏,唱词写得也精彩,可能为了迎合皇帝的寿辰,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大团圆。   尤其扮演霜君的戏子长得格外出挑,扮相也漂亮,穿着一身武弁服,眉眼俊逸灵秀异常,若非带着些许风尘气,只怕真要被当成是官宦子弟了。   皇亲们就算没亲见过霜露君聂凝枫,自也见过洪恩观里的画像,心里也觉出这扮演霜君的戏子确有几分神似聂凝枫,也亏得太子能想出这么个主意。   这头在演,看戏的人却少,底下的人都悄不声地瞧皇帝的脸色如何。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面上也无甚表情,不过他也素来如此,如方才那般开怀才是少见!   温酌哪儿知道那么多,倒是被微妙的气氛感染了,也偷偷瞧了上头一眼,心道这殷鹤晟果然是皇帝的亲儿子,平日里可不也是这副高深莫测的德行。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去看洛王。   几位皇子的席位在皇帝妃嫔之下,也不算离得很远。洛王穿着亲王品级的衣冠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威严,洛王妃端坐在他身侧,果然国色天香,娥眉云鬓跟天仙一般,比陈锐前世看到的那些明星还漂亮。只是她不知为何满面病容,哪怕浓妆艳抹仍遮不住。   大概是感觉到温酌的视线,殷鹤晟不由得也看了过来。温酌这才想起来大大咧咧地看别人老婆是登徒子的行径,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假装饮酒。 第45章 第 45 章   台上戏演完了。失去了鼓乐丝竹,一下子静得让人尴尬。   皇帝坐在御座上,忽然笑了,温酌却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场戏让皇帝大为赞赏,尤其是那个扮霜君的戏子尤得青眼,乃是亲自上殿来领的赏,也亏他胆大,这么多皇亲国戚皇子嫔妃愣是没把人吓到,一直行到皇帝玉陛之下方才跪下。   温酌好奇地要死,但却也知道好奇心害死猫,他既已经死过一遍,便格外惜命,这会便是好奇也知道遮掩,同旁人并无二致。   这戏子跪了好一会,皇帝才发下话来,令他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   这场面说不清的诡异,温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不由撇撇嘴,心中对太子甚是不屑,心道想不到这天底下竟还有做儿子的给老子找小老婆的,实在是令人齿冷。   其余人等也都面色各异,皇帝打量完了便打了赏,并没有旁的话,不过在座各人对宫中猫腻心知肚明,像这情形显是今上瞧上了这戏子,自有内监会去安排不提。   太子这贺礼虽看着热闹,不过用意未免太过暧昧,殿上气氛一时竟有些凝滞。   所幸这时殷雁娱上前来为父皇献礼,众人见了这位皇子俱是面露笑意。   这四皇子殷雁娱年方八岁,生得女孩儿一般,头上扎着五色丝带衬着身上的礼服,宛若观音身侧的善财童子一般,竟是极俊俏的模样。   皇帝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也格外偏爱一些,笑问他道:“雁娱,你两手空空上来要送父皇什么礼物呀?”   殷雁娱躬身一礼,声音也颇为清亮悦耳,道:“孩儿学得一支剑舞,愿献给父皇!祝父皇福寿永延,我大歆国泰民安!”   这话倒是讨喜,又兼这孩子天真纯粹,温酌亦觉得他可爱。   殷雁娱的母亲不过是后宫中的美人,位分不高,不过肚子倒是争气,生了如此漂亮的儿子。奈何这皇子虽得皇帝喜爱,母族却无甚权势,是以从小便伶俐懂事,远比同龄人早熟。   殷鹤晟这时站起身道:“父皇,儿臣愿奏一曲为四弟相和。”   说罢从怀中取了一支玉箫来,兄弟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烂漫,一吹一舞,一动一静,箫声悠远深长使人沉思,剑舞灵动飘逸令人目眩,众人皆是静静聆听观看很是享受。   一曲终了,殷雁娱收了剑对殷鹤晟一笑,道:“多谢二哥!”   洛王宠溺地瞧他一眼道:“四弟的剑舞甚妙。”   皇帝在座上见他们兄友弟恭,心情大好,封赏自然不少。太子面上亦是做出喜色夸赞两位皇弟奋发长进,三皇子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温酌一一看在眼里,心道难怪后世宫斗剧那么红,如今看来还是电视剧太浅薄,哪里比得上这些皇子,各个都是实力派演员,纵容暗地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面上倒是装得一团和气,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事。   这万寿节便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礼部一干人等立了大功,很是受皇帝赞了一回,连温酌亦因办差有功得了皇帝夸赞。   然而不过半个月功夫,洛王府却出了大事。 第46章 第 46 章   洛王妃薨了。   温酌还当自己是幻听了,明明半个月前还坐在殿上的人说死就死了?   书勤仍旧絮絮叨叨:“听说是产褥热。我娘舅家的表亲有个就在洛王府里当差的。说是洛王妃自产了龙凤胎后身子便不大好了,御医也不知请去了几回。听说连皇上的万寿节都是强撑着去的,回来就高烧不止,人事不知了。哎,一双婴孩尚且还在襁褓里,真够可怜的!”   书勤如今新添了唠叨的毛病,温酌深知消息的重要,外头有陈双做他的耳目,这府里便是让书勤留心,难得有了这么一件大事,书勤很是啰嗦了一回。   荣栎正逢旬休,叫他一阵嘀咕连头都疼了,很是招架不住,于是唬道:“你可别再胡说八道!这是王府深闺内院的事情,岂是你这等人可以随便议论的?万一被人知道,便是你家侯爷来了也保不住你。”   书勤连忙冤枉道:“表公子您可冤枉我啦,这是世子让小的打听的!小的哪儿敢胡说八道哪!”   温酌这才挥手道:“行了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做事尽心甚好,只是往后嘴上要有个把门的才好。”   书勤急忙应了,见茶水见底,又给两位少爷添茶。   温酌放下手中的书,叹道:“这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仙女似的老婆说没就这么没了,轮到谁头上都不是什么高兴事。   荣栎亦是摇了摇头,道:“自古红颜薄命,何况女子产子自来就跟过鬼门关似的,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温酌心道才贺完皇帝老子的生辰,这回又得去给当儿子的吊唁,实在是令人唏嘘。   荣栎见他发呆,又说:“洛王此人心性坚毅,想必也未必会如何。我观你这性子,时而稳妥,时而跳脱,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届时去吊唁可不要胡言。”   温酌与荣栎可算交心,见他如此说也知他好意,便应了。心道这葬礼他倒是从来没参加过,又不知有什么讲究。   不止温酌心烦,温士郁也头疼,心道这皇家的事倒是红事白事接着来,这会又得领着儿子去登门悼唁了。   他虽心里不耐烦应酬这等事,却是避不过的,只得召来管家拟了礼单。   因洛王妃去得突然,王府里一时没有准备妥当,很是仓促。不过报知宗正司后,宗族里遣了得用的人手过来操持,大面上总还过得去,不至于跌了王府的脸面。   温酌父子去时,门前的两盏灯笼已换成了丧灯,这场面要是换成晚上就更骇人了,温酌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七月的天里不由也忍不住抖了抖。   灵堂已安置妥当,洛王妃虽香消玉殒,所幸膝下嫡出的就有两子一女又有妾生的庶子庶女,倒不至于无人守孝。   然而孩子们毕竟还太小,余者不提,单说大公子不过四岁稚龄,诸事还不过懵懵懂懂。这时被奶娘护着,身披麻衣,跪在堂前。   殷常夏尚且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劲问他奶娘为什么母亲躺在棺材里睡着不起身。奶娘被他问得无所适从,又为这大公子心酸,不禁两只眼睛哭得通红,一个劲抽泣。   温家父子才进来便见着这等场面,不禁唏嘘不已。   温士郁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勾起当年的丧妻之痛,亦是眼眶有些湿润。   堂上掌礼太监见了这样,也是不知所措。原是丧家答客,谁料主母病逝,小公子也发起热来,奶娘吓得六神无主,忙差人禀报了殷鹤晟。   洛王才失嫡妻,万不想再赔了一个嫡子,便匆匆看孩子病情去了。   是以偌大王府,前厅的正经主子不过殷常夏一个罢了。   殷常夏到底不过孩子,这会人都懵了,哪儿还有平日那份机灵劲?这会见奶娘哭得伤心,亲娘又躺着不见声息,忽的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的玄机。小孩子的哭声尤为刺耳,温酌脑仁都疼了,对着这么个孩子愣是没辙。   好在洛王没一会就来了,斥了奶娘几句,又遣她抱了大公子下去哄,这才来知客。   温士郁叹了口气,道:“这奶娘虽看着笨拙些,也是个有情义的忠仆。”   他这会满肚子想得都是当年丧妻之痛,看着洛王也格外地同情。   殷鹤晟素来性子冷,这会看着不过是憔悴些,精神倒还好,言谈往来也同往常别无二致,光看他这幅镇定自若的态度便知定然没有伤心到哪儿去。   温酌冷眼旁观,想起荣栎对殷鹤晟的评价“冷情冷血,石头心肠”,倒也没差到哪儿去。   因着怠慢了襄阳侯父子,洛王便又同他父子多应酬了几句。   温酌与他几日不见,又兼方才一阵腹诽,便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道:“生死有命,殿下节哀顺变。”   殷鹤晟听罢,照理答了一句,又匆匆去知会其余宾客。   好在洛王本就在礼部供事,对一应仪礼都不算陌生,洛王妃虽死得突然,丧礼倒也算风光,后有宗正司出面拟定了洛王妃谥号,葬在北郊皇陵。   一代佳人,自此瘗玉埋香。 第47章 第 47 章   皇帝万寿节后温酌倒是闲了不少,因他的官衔乃是挂在洛王名下,殷鹤晟丧妻自有葬礼要操持,温酌便得了闲。   七月天正是最热的时候,温酌也正好在家躲懒。因世子原是个胖子,素来极怕热,夏天用起冰来不知节制,底下人一到天热就开始忙活,他这处院子便比旁人处要凉快许多。   陈锐倒是没这些公子王孙的臭毛病,知道夏天的冰冬天的炭都是极大的花销,便让人撤了些送到亲爹兄长处。又让人捣鼓了些消暑饮食出来,早晚吃喝解解暑气。   温士郁得了亲儿子的孝敬,自然无比舒坦,心道这会才享了儿子的福也不算晚。   林月娘如今肚子已极大了,北苑的婆子特来禀报,只说生产也不过就在这几日功夫了。   温酌自上回见她后,便没去过那儿。后来出了林同嗣行刺的事,严刑之下那倒霉孩子也算开了口,只不过不是受汪商指使,乃是因着他姐姐来泄私愤罢了。   林家姐弟也算是时运不济受了亲爹的连累,若是托生在旁的人家说不定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林同嗣作为林知府嫡子,不过小了温酌两岁而已,因着家破人亡自己被流放北疆受尽屈辱,原本桀骜不驯的性子没被磨砺,反而更加不忿。他被汪商收留后,虽受了对方一番鼓动,总算对亲姐姐还有骨肉之情,不愿让亲姐舍身报仇。   只是此人感情用事,行事不计后果,在掖春楼一怒砸死了温酌之后,还是林月娘替他收拾残局。   饶是温酌也要感慨一句: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此君坏了汪商订好的计策不说,还置亲姐于死地,奈何为人脓包无计可施,一时无处可去,倒成了城中乞丐的一员。   他虽救姐心切,这襄阳侯府又岂是寻常人家,凭着这幅小身板几次三番翻墙未果,又听到京畿府断了此案还了温酌清白,更是恨不得生生咬死温酌,便偷了把匕首伺机给姐姐报仇。   谁承想温酌如有天助,便是让他得了动手的时机,却横空出世来了个身手敏捷的上官九,眼睁睁的看着这报仇大计化为破影。   温士郁恼了彻底恼了林氏姐弟。   林同嗣受了刑,脚踝被生生敲碎,便成了废人走不得路了,被送到温家一处庄子上,不过自生自灭罢了。   并没人同林月娘说起这些。   即便如此她也早被吓坏了。   那个既是温酌,又不是温酌的少年。   面目精致俊逸,眼里却是凉薄寡冷,远非当日那个肥头大耳,蠢笨好色的纨绔子弟了。   他轻轻一笑宛若天人,嘴里的话却令她心惊胆寒——不过三言两语就把她的心思说得一清二楚。   竟是如此可怕的人!   林月娘躺在榻上,腹中胎动令她感到既厌恶又茫然,但这却又是她唯一的倚仗。   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想道,然而不管如何,看在孩子的面上温酌应该会放过她弟弟吧?   林月娘很不确定,然而她却别无他法。   命运捉弄,不就是说她么? 第48章 第 48 章   温酌虽没去上值,人情往来上却是没闲着。他如今与上官九算得熟稔。另有杨若茗柳承惆得了温氏兄弟襄助,承了偌大人情,便有意与温酌相交。   温酌这向便常与这二人往来。   杨柳二人因着才情诗名,颇受才子们的推崇。温酌这半年来洗心革面,名声已大有好转,又有此二人引荐各色文人骚客与他结识,在读书人中亦博得几分仗义识才的雅名,也算结个善缘。   这年月虽不尚清谈,文人们却喜茶会阔论,三不五时的就要聚在一处联络联络感情,卖弄卖弄才学。   温酌参加这种活动不过是与这些个酸儒混个脸熟,也能搏个好名声,是以人虽来了,话却不多,不过是作个倾听姿态罢了。   旁人只道他谦逊,对他好感更甚。   这一日,茶会定在香茗居,这地虽比不得玉带街热闹,胜在价廉物美。   温酌来时,杨柳等人已来了,众人见了礼,才坐定闲谈几句。   一旁忽然传来一声冷哼,引人侧目。   温酌转头望去,只见邻桌坐了五人,均是文士打扮,其中一人剑眉怒容,正是对着自己。   温酌虽说莫名其妙,心疑道莫非是这原身的旧仇?好在为安全计他身边新添了个得用的护卫名唤白易,很是机警,悄声道:“公子,此人乃是屯田清吏司员外郎罗成瓒。”   俗话说得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乃是不共戴天的大仇。罗成瓒在朝堂之上一番折腾可谓是毁誉参半,虽说他当众削了襄阳侯的面子很让一干人等心中暗爽,只是他罔顾立法,冲动急躁的脾气也让皇帝很是不喜,闭门思过不多久就被降了职。   家里见他一个傻大胆不管不顾的便得罪了权贵,更恐他又思量起娶风尘女子进门这等有辱门风的破事,急急忙忙地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娶了妻子过门。   谁料这妻子脾气泼辣,气性又高,对这丈夫亦不满意,时常明里暗里叨念不休。罗成瓒又哪里肯忍,夫妻两个便是小吵大吵接连不断,弄得一家子不得安宁,生生地成了一对怨偶。罗成瓒只恨不能干脆住在工部衙门里才好,得了闲便邀二三好友小聚,强过在家对着母大虫。   谁料今日却与温酌狭路相逢!   他如今惨状,温酌统统不知,只听白易那一句屯田清吏司员外郎便知此人被贬了官职。   真论起来两人不过都是太子棋局中被摆弄的牺牲品罢了。若真斗起来,不过落人笑柄而已。   温酌作如此想,面上也无甚表情,只当没看到此人一般,转头又与杨若茗攀谈起来。   那罗成瓒见他如此却觉体面扫地,当下无名火顿起,嘲道:“沐猴而冠,粗鄙小人!”   此言一出,一时都静了。依着襄阳侯世子从前的脾性打起来都是轻的。   杨生等人皆看向温酌,不知他做何反应,温酌不由莞尔,道:“人生在世孰人无过。有道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温酌纵使从前有错,还望兄台能谅解一二。”   罗成瓒骂一句出气,料想这温酌哪里能受得,必要跳起来的,哪知他竟装得谦谦君子一般,不由气得几乎仰倒,大呼“虚伪做作”!   同坐的对这二人的恩怨心知肚明,原先听罗成瓒骂温酌已觉不妥,为的一个青楼歌妓实在不值当,又见温酌如此应对,亦生出些好感来,纷纷劝说那罗员外郎莫作如此姿态。   温酌只觉好笑,心道世间从来就是对弱者诸多同情,这事原就没什么对错,不过早先温酌仗势欺人惯了才受人鄙夷,平白得了许多污名。于是面上装得甚是自责,连连对罗成瓒出言致歉,把罗员外郎恶心地要死,偏又不得发作。   余人见状嗟叹不已,心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寻欢作乐于王孙公子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事,为着一个妓子,倒要受得旁人这般辱骂,心里倒对世子颇多同情。   店堂里正是闹哄哄的,此时外头偏偏进来个小厮对温酌一番嘀咕,因是耳语,杨生等人也没听清说得什么。温酌听罢,起身对众人作揖道:“实在对不住,府里有些急事,在下先告辞了。今日因着在下扰了诸位雅兴,实乃情非得已。”   杨若茗起身道:“师弟说得哪里话,原也是无妄之灾。你的人品,我与君轴(柳承惆字)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因着从前些许小节,你如今早已改了,且京畿府已还了你清白,何必要受这等羞辱!实乃某些人纠缠不休,行事下流罢了。”   这话虽说得重,到底杨若茗与温酌师兄弟相称也算同仇敌忾。温酌摇摇头,道:“师兄切莫如此,还是酌从前行事不羁所致。焉能怪了旁人?”   说罢又同众人告辞,又留了银子给店家只作给众人请客赔罪,这才出来。   主辱臣死,虽还不至如此,书勤同白易尚且忿忿不平。   方才在店内碍于规矩不得僭越,书勤已憋得难受,此时没了外人便忍不住骂道:“那姓罗的是个甚么东西!听说早先在殿上时就叫瞿大人臭骂了一通,连皇上都不喜他。如今咱们世子尚且还没找他晦气,偏这厮有这么大脸叫嚣!”   白易才跟了温酌不多时,实在没想到温酌是如此绵软的性子,都被人骂到跟前了还伏低做小,实在不像世家公子的行事。这时听书勤骂了,便也有些不忿,道:“世子,此人实在欺人太甚,为何您方才对他那般客气?”   这便是武夫的逻辑了,被人骂了自然要骂回去,温酌很是理解他二人的想法:“虽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过我与那罗成瓒,看似他强我弱,若是方才我一意反诘,他未必能占得上风,只是难免令人觉得我温酌仗势欺人。”   白易到底混江湖,这会回想起来,虽罗成瓒气势逼人,这堂上诸人却皆护着温酌,少有为他说话的。   书勤亦明白过来,只是心里仍是不爽,道:“世子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温酌狡黠一笑,道:“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常言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只将折扇打开,上头竟是荣栎给他画得钟馗御鬼图,只见三五小鬼抬着钟馗行走,姿态各异,甚是引人瞩目。   只见他表情莫测,道:“这个罗成瓒看着脾气实在不怎么样,想必平日里得罪个把人也算不得奇怪。白易,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甚是微妙,白易何许人也,立刻心领神会。   温酌恐他行事无度,又悄声点一句:“你平日行走江湖,自然人面广,此事不必亲自出马。教训一二便是,莫过火。”   白易听罢,立时应了:“世子放心,只管交给白某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群537290797 琳琅仙府 第49章 第 49 章   温酌再没有刚刚适应襄阳侯世子时的那份轻松惬意了。掖春楼案、林氏姐弟、罗郎中,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冲着襄阳侯府来的。朝堂的阴影显然已经笼罩下来,甚至于已经要了温酌原身的性命,不由得让人胆寒。   襄阳侯世子,这不是一个能任由他清闲度日的名号,无论将来他会因何而死,却绝不能是因被人算计憋屈死的!   太子即为储君,将来是要登基即位的。   温酌的历史并没有白学,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话。君王不清理障碍又如何培植自己的权势,又如何施展自己的君威呢?   以太子眼下的行径,已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并不会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帝王,那么当他坐上皇位之日很有可能便是襄阳侯府灭顶之时。   温酌很为整个侯府的处境忧心,他如今已经彻底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角色,疼爱自己的父亲,关心自己的兄长,每日忙碌于自己身侧的小厮婢女,这些人将又会何去何从?   无论温酌如何忧心,眼下要他解决的却是林氏。   林月娘难产了。   毫无疑问,一个百般折腾的孕妇在终于消停下来后,每日温汤补药地养着,这会要生下来却成了难事。   侯府上下无人管她死活,只是不把小公子亦或者是小小姐生下来,决计是不行的。   依着婆子的禀报,林氏是吃了早饭后开始腹痛,折腾到这会已是下午了,孩子还没个影。   这原也是常事,灌着参汤接着来呗。   不过稳婆好歹是经了事的,这么瞧着却怕不太好了,底下人急忙请了世子来做主。   温酌没有这种经验,在现代虽然怀孕生育也不是百分百安全的,也没古时候这么要死要活的。何况即便养尊处优如洛王妃那般,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不过既然世子回了家,底下人好歹有了主心骨,好歹有他拿主意。   温酌无法,便往小厅里坐了一时,生孩子却是急不得的。林氏虽没有名分,生的却是温酌的头个孩子,阖府上下都当大事,只温酌自己不以为然。实在是他对林月娘没有丝毫情谊,以至于对孩子也没有正常父亲的那种期待。   他正百无聊赖,温士郁却回府了,便差人把他唤去。   温士郁纵然厌恶林氏,对孙子却甚是期待,脸上也透着笑意,见温酌一脸茫然,不由笑起来,道:“马上要做爹了,心里慌了?”   温酌心道只要不是喜当爹,他倒都受得了。即便真是喜当爹,反正也没什么能惊着他的了。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恹恹地道了一句:“爹莫打趣我了。我只觉怪得慌!”   温士郁见他这幅怂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道:“还是太嫩!想当年你阿兄出生时,为父尚在疆场,倒是你娘生你那会,为父生生候了一天一夜,那会便知你不是个省油的灯!”   许是想起亡妻,襄阳侯面上的笑意也隐去了不少,又道:“第一个孩子总是不同一些。且在这儿等着罢。”   这孩子却是难等,等温酬回来了,北苑那尚没有消息,直到父子三个正吃着晚膳时,婆子才来禀生下个小少爷,不过五斤三两。只林氏命薄,出了大红殁了。这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事,一句话交待了便有底下人打理。   温士郁听了不过觉得晦气,略皱了皱眉,不过当祖父的喜悦顿时占了上风。   温酌见他这幅形容不知如何应对,倒是温酬知他别扭,轻声道:“抱孙不抱子,父亲高兴便好。”   温酌一想也对,温士郁对着两个儿子都极好,如今有了孙子,更是另眼相待,也是人之常情。 第50章 第 50 章   新生儿裹着红缎被子让奶娘抱过来,长得跟个脱了皮的兔子似的,又瘦又小。温士郁喜滋滋地抱了会,又招温酌去看,温酌瞧了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是喜当爹了。   温酬年纪渐长,又将娶妻,对孩子亦有几分兴趣。父子三个围着这个孩子评头论足一番,也没取个名字,温士郁对温酌道:“好歹是你的长子,先取个乳名叫着。”   温酌仰着头想了一回,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道:“瞧着像个扒了皮的兔子,干脆叫兔哥儿罢。”   温酬一时没绷住笑惨了,温士郁亦是气得笑骂:“混帐东西!已经当爹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温酌却满不在乎,道:“曹操还叫阿瞒呢!也不是好名字,左右不过一个乳名,也不能出去叫。”   这可怜孩子便被取了这等粗俗贱名。   这孩子生得幼小,哭起来都跟小猫似的,很惹人怜惜。   因着府里没有女主人,温酌也没个妾室,且他这亲爹也不靠谱,温士郁不放心便让人把自己院里的西厢房收拾了给孙子住。   温酌浑浑噩噩回到自己院里,只觉跟做梦似的,莫名其妙就当了爹。   没等他惆怅几日,上官九来访。   他素来消息灵通,听说温酌新添了儿子,特来贺他,还特特去看了兔哥儿一眼。这孩子叫奶娘喂了几日,退了胎脂,白净了许多。   上官九看了又看,连声夸赞,又送了个金坠子当见面礼。   温酌知他性情如此,也没当回事,便唤人备了茶到凉亭,上官九这才消停了。   原来他在南山有一处庄子,专叫人收拾了挖了池塘种了荷花,这几日荷花盛开正是赏荷的好时候。   因知道温酌如今转了性子,并不与纨绔胡混了。上官九唯恐温酌不去,便借了玉湖散人的名号撒了帖子开个赏荷会,特请了几位同他走得近的学子文人一同前去,温酌见他诚心诚意便应了。   这一日着实热得慌,温酌叫人驾了马车前去,他穿了一袭夏服犹嫌太多,等到了庄子时已满头大汗,恨不得把衣服都脱了穿个裤衩才好。   上官九与他见了礼,见他满头是汗,便笑吟吟走过来给他擦汗,温酌别扭地慌,自是避开,两个人拉拉扯扯,正被别人瞧见。   来者倒是温酌的熟人杨若茗。   杨若茗仗着有几分才学交友很是广阔,与上官九亦有几分交情,不但自个儿来了,把柳承惆也一并带来了。   杨生见他二人歪缠,很有些意外,道:“上官兄,师弟,你二人这是作甚?”   上官九胜在脸皮厚,不过笑笑,道:“是我唐突了,我见酌哥儿汗流浃背就忍不住给他擦擦罢了。”   杨若茗看他同温酌有些古怪,只是他答得大方,却不能深究,也是一点头道:“今儿个却是天热。”又对温酌道:“听说师弟近日有弄璋之喜,也是为兄后知后觉,这才知道。”   温酌不由摇头,苦笑道:“不过一个小孩子……等满月了再请师兄与柳兄吃酒。”   杨柳二人自然无有不应。   其余人等见他们几个在此处也都围过来见礼。上官九早让人在凉亭围廊备了茶点瓜果,茶是凉草茶,点心乃是绿豆糕,又有西瓜葡萄,让人井里浸得透凉了拿来。   在座的虽都是谦谦君子,也都耐不住热,一边聊着一边吃了。   其中一个绿衣文士笑道:“说是赏荷会,这会倒是先品了水果点心了。要我说,这西瓜确实神品!”   众人都笑起来。   上官九乃是个玩家,岂是寻常人可比的,笑道:“还是我思量不周,挑了这么个热天!咱们先吃些凉果子去去暑气。这阵子荷花正好,只是坐在岸边玩赏不若在湖上有趣,我已叫人备了船,正好一同去泛舟消暑。”   这主意自然是好,连温酌也非常赞成。   七八个人来到岸边,倒是有几只小船儿,船身小巧得很,一叶不过方能坐下四人。上官九道:“那些船夫粗笨浅陋,还是咱们自己划着有意思。”说着人已跳上一只船上去,伸手对温酌道:“酌哥儿,小心脚下。”   温酌见他笑容爽朗,也觉主意不错,伸手让他握着小心踩上了船。   杨若茗同柳承惆两个亦是登上船来。三人方坐定,上官九已支了桨将船身推出去,温酌只觉小船摇摇晃晃,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第51章 第 51 章   虽说是人工挖通的池子,但也不算小了,温酌看着湖面上荷叶相连忽然思绪荡开,想起以前念书时学的《荷塘月色》还有那《爱莲说》。只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等话同上官九说是说不通的,才划出没多远,众人已看到成片的粉荷在阳光下相依相偎随风摇曳,上官九看看温酌,微微一笑从一旁折了片荷叶递给他。   温酌不明所以,忽然想起唐时留下荷叶杯,乃是将茎叶雕空了当吸管吮`吸荷叶中的酒液当成酒器,只是这会又没酒,抬头却见上官九自己也折了一片顶在头上,倒学了牧童的样子把这荷叶当成了帽子。   杨若茗见他如此不由莞尔,起了诗性,念了一句:“清波荷叶玉湖光。”柳承惆听了,却是折了一支未开的荷花花苞在手中摆弄,接道:“晓风红腮香亦浅。”温酌哪里会作诗,但笑不语,只是听着他们俩对诗,自己却撩起袖子去摸湖水。湖水倒是清凉,他只管把袖子整个卷起来去舀湖水玩,只觉终于是能消暑了。谁知那上官九在一旁见他两条白手臂修长白`皙,顿时心里要燥出一团火来。只是众人皆在,他也不得格外明显,又听杨若茗同柳承惆对诗,心里嫉妒两人默契和谐,也跟着念了一联“雪藕相成芙蓉色”。温酌不料上官九竟还有几分诗情,不由诧异地回头看他,上官九见他这样的神色,未免哭笑不得,便冲他挤挤眼睛,温酌顿觉尴尬,连忙转了头去。   杨生同柳生亦不想上官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眼看一首绝句就缺个尾联了,便让温酌添一句来。这倒是难为了温酌,他上回窃了柳七的句子已是羞愧,这会哪会想到还要他作诗,简直头疼,只托词才疏学浅做不成诗,众人只当他自谦。温酌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思索,心道那杨若茗吟的是荷叶,柳承惆颂的乃是花苞,上官九不愧是风月场高手一句并纳了藕与花朵,分明又是指美人。温酌随手折了一支莲,却见这株花里的莲蓬初具雏形,心道事到如今只剩下莲子尚且无人吟咏,于是福至心灵,道:“碧水莲心苦似甜。”这一句对的还算押韵,也算把这莲心说进去了,又仿佛吃了莲子那略带苦涩的甘甜。   杨生见他先前还推脱,一会功夫却得了佳句,心中赞一句年少聪颖。众人便将他四人这首咏荷念了又念,   直说各人各句皆有风采,更是盛赞不已。   一下诗兴大发,佳句不断。   柳生素来沉静,这时又暗暗将几句诗颠来倒去地默念几遍,只觉还缺了些什么,正要同杨生说。   上官九不知何时居然找到个成熟的莲蓬,便摘下了送给温酌,嘴里念了一句“莲心苦甚情何遣?”   杨若茗听罢,愣了愣神,一拍腿叫了一句好,原来此句竟妙在将“恋心”谐音做“莲心”,既合了前三句,也将相思的愁绪融于其中,当真花似人人似花,花通人情,人解花语。这时再看上官九竟是露出敬佩的神色来。   温酌听罢,亦是惊叹,心道这上官九看似整日游手好闲,想不到也是个孤高的才子,这诗便犹如其人一般风流写意。   唯独柳承惆静默不语,只觉此两句似别有深意,不禁问他:“上官兄可是有了意中人?”   上官九不料他如此敏感,唯恐惊了温酌,只是含糊了事,辩解道:“哪里的话,不过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罢了。”   几人游完了湖,庄子上已备好了席面,用的菜极雅,乃是芙蕖花叶入菜,连饭桌上用的酒盏都是仿的唐人的荷叶杯,细白的瓷杯烧成荷叶的形,喝酒亦能玩赏。又有琴师歌伎在侧唱那韦庄的《绝代佳人难得》,两人不过少年而已,打扮得素净清爽,声音不似女子婉转却也悠扬动听,在座诸人佳人雅乐相伴,又对着佳肴美酒,只觉飘飘欲仙。   温酌也算玩得尽兴,对上官九更添敬佩,心里难免又有些感慨,想到这个人无论对着吃喝玩乐还是作诗交友都能心思细腻做到极致,实在是个完人!   作者有话要说:   破坏花卉是不对滴…… 第52章 第 52 章   温酌回了府方知殷鹤晟今日竟来找过自己,不禁有些意外。   洛王殷鹤晟素来待他有些两样,只是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若说关照也有,平日里办差也是时常照拂指点的,便是冷了热了总也会问几句,给的赏也厚;若说薄待亦是有,总跟找茬似的,故意挑着温酌不趁手的事让他干,美其名曰熟能生巧,亏得温酌还算他的子侄辈,倒有这等黑心的长辈。   然而他此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洛王殷鹤晟,作为二皇子殿下他却到底有没有争储的心思呢?倘若他没有这份心思,与襄阳侯父子亲厚的姿态又是为了何故?   殷鹤晟倒也不是特意要寻温酌,不过路过侯府忽然想起他而已,见人不在便走了。那门房只道自家世子如今同洛王交好,因而特意巴巴地来禀报。   温酌只当殷鹤晟有事找他,第二日上去礼部上值见他仍旧不在,干脆点个卯就闪了人,自去洛王府拜访。   温酌到时,没成想洛王正在教孩子。   大公子殷常夏年幼失怙很是可怜,他那乳母文氏是洛王妃手下的忠仆,却是个面团似的性子,对孩子百般宠溺。殷鹤晟见嫡长子如今的性子黏黏糊糊,怕再不管教养成个娘娘腔,于是亲自教习孩子。只是他素来面冷,大公子尚且还没学着什么,已一脸畏惧,只差哭出声来。   温酌还未过来便见这殷鹤晟穿了一身家常衣裳,这四岁的大公子一脸惶恐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倒是明白洛王没把他当成外人。于是只管走过去向殷鹤晟作了一揖。   殷鹤晟见他来了,脸色略微好转,只道一句“不必多礼”,让他坐下了,又对儿子道:“今日教你的可学会了?”   殷常夏被他亲爹一问,顿时懵了,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湿漉漉地险些要哭出来。   殷鹤晟见了不由气闷,对奶娘嘱咐道:“回去让他把今日学得都背下来。莫由着他胡混!”奶娘忙应下了,又让大公子给父王行了礼,这才领走了。   温酌见桌上摆着一本《广集幼训》,知道是本朝通用的启蒙读本,又见殷鹤晟做爹的这么摆谱不由心里好笑。   殷鹤晟教了儿子半晌却觉比办上一整天公事还累,才喝了几口茶见温酌似笑非笑的面孔,不由问:“你这是笑什么?”   “我在想殿下平日办公的模样也是如此。”   殷鹤晟没成想倒被温酌噎了这么一句,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养而不教,如何成器?”   温酌翻了翻手边的《广集幼训》,见前头书页上写的乃是一些天地人日月星之类的世界观,摇头道:“到底是殿下的家务事,这话是我逾越了。只是大公子尚且年幼,殿下教他时不妨再温和一些,小孩子学起来也自然快些。”   殷鹤晟没料他小小年纪还能说得出管教孩子的话来,说:“听说你前几日刚得了长子,这会倒有这番教化幼童的心得,倒也新鲜。”   温酌心道殷鹤晟你没事就爱吐槽人简直就是一种病啊,只是他这话也只能憋在心里,谁让人家是王爷呢!如今两个人也算熟稔,他倒也能忍着不翻白眼,心平气和地答道:“哪来什么心得!我不过就事论事。父子天性,哪有当爹的不盼着孩子好的?先时旁人同我说大道理时我也腻歪,哪还有心思去听。这大人也好孩子也罢还不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同自己亲近的人来说,总不一样的。”说完又补一句,“我爹也从不吼我。”   殷鹤晟愣了愣,心道原来襄阳侯便是如此才把温酌宠成个纨绔子弟,果真溺子如杀子,所幸如今还能有造化改回来实在是老天开眼,显然没把温酌的话放在心上。   闲话说罢,温酌才问:“听闻昨日殿下找我?”   殷鹤晟点头,道:“正巧路过你家,有些日子没见便来看看。”   温酌心道怕是想着有日子没刺我几句,这才想起来的罢。   他自不信殷鹤晟会思念于他,不由笑得古怪:“殿下何必绕弯子,有事吩咐便直说吧。温酌虽不才,自然也会尽力。”   温酌倒也是个直肠子,喜怒全在脸上,这下显然不信殷鹤晟方才的话。洛王殿下难得一片好心,被他误会成这样也是难得的有些郁闷了,咳了一声,问他道:“听说你同上官思走得颇近?”   温酌没料他还能查探自己的社交情况,倒也老老实实地答了:“不过是个旧友罢了。”   殷鹤晟捧着茶碗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前在掖春楼那一回,同去的亦有他,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自然没法想起来的,人都换了,还能想起什么来?   温酌发了一会呆,也捧了茶碗喝了一小口,这才道:“殿下多虑了。前阵子若不是上官兄相救,我险些遭人毒手。哪儿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事殷鹤晟自然知道,只是那阵子为的皇帝的万寿节他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空去问温酌前因后果,如今见温酌提起,才道:“小人君子有时也不过一念之差。你未免也太没防备了些,这掖春楼一案疑点甚多,恐怕是背后有人意欲设计襄阳侯。”   温酌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殷鹤晟倒是看得透彻。殷鹤晟自然没把他这一眼漏过,见温酌的神色心里不知怎么还有一丝得意,对他道:“襄阳侯乃是朝廷肱骨,孤自不会让他陷于险情。只是你如今要小心些才是,莫要轻听轻信自误前程。”   这话温士郁同他说过,温酬与荣栎也是多有提点,没料到还能从殷鹤晟嘴里听到。不过不知怎么的,温酌总觉得殷鹤晟的口吻跟方才教训儿子并无二致,一时简直不知做何感想。 第53章 第 53 章   既然殷鹤晟对温酌示好,温酌也不是傻子,抱紧洛王的大腿也算多了一份倚仗,洛王既挑明了话头,温酌对他也少了几分小心翼翼。两个人倒比先前亲近了几分。   洛王虽失了正妃,到底妻孝不比夫孝有诸多禁忌,殷鹤晟又不比常人,借着梁妃的丧礼倒把王府又狠狠清扫了一番,借机将那钱氏打发去了外头庵堂,只说要她为梁妃之灵祈福,府里如今还剩一个杨氏,不过是个庶妃,且她向来安分平日只管照料一双儿女。   梁妃遗下的二子一女倒是洛王亲自照料的。   是以温酌每来了王府,时不时地总遇着几个孩子。可怜他辈分低,与这几个萝卜丁还是同辈。   殷常乐与殷常悦尚在襁褓,大公子殷常夏已开了蒙,让殷鹤晟教得一板一眼,每见了他也学了一本正经唤一声“酌兄”以示亲近,弄得温酌哭笑不得,也只得与殷常夏拱手见礼。   温酌虽时常去王府,殷鹤晟倒还不曾将要紧的事交托给他。洛王办事手腕高明,温酌耳濡目染心下多的是佩服。   眼瞧着殷鹤晟亲近襄阳侯世子,洛王手下一干幕僚对此颇有些不解,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为首的裴云亦是不明所以,只当主上是借机拉拢襄阳侯而为此。   左右温酌如今瞧着做事还稳妥,性子也不张扬骄纵,况且也无甚要事要他出头,倒也无需多虑。   眼瞧将近八月,皇帝近来去了行宫避暑,臣子们上朝也只得换了地方。   洛王产业不少,离行宫不远处有一座别院,这时日便也举家移至此处,特邀了温酌来消暑。   温士郁对此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拦着他,温酌便领了书勤与白易,大大方方地去了。   泠山别院乃是洛王刚封王时置的产业,近临着行宫自然风水景致都不会差到哪儿去,乃是个避暑纳凉的圣地。   温酌本不怕热,只是如今要遵从君子文士的礼仪规范,穿那些长袖夏服简直是活受罪。古人言:心静自然凉,偏他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吹空调吹电扇,恨不能打个赤膊嘴里叼根冰棍过瘾。   襄阳侯在衣食住行方面虽算不得铺张奢靡,但也精细讲究,自然不会亏待了亲儿子,无论温酬还是温酌每季照例都遣人裁了新衣送来。那裁缝手艺好,式样也时新,温酌便将这裁缝师傅唤了来,只说天气炎热要做几身轻便凉快的衣裳。那师傅起先还暗自高兴,谁料按着温酌的思路竟是想穿个短打,险些把裁缝吓死,抵死不从。   温酌思来想去,碍于身份也不好太特立独行,只得勉强做了几件符合当下审美的衣裳来,照例的长衫夏服,只是将袖子改了窄短些,领口做浅了罢了。他做得几件蚕丝,几件纱衣,都透气舒适。   这回消暑便穿着新衣去了,只见他一身竹青的紧窄夏服,脖子上一圈珍珠翡翠玛瑙多宝璎珞,腰上一边别着一个绞丝鱼纹金香囊,透着一股清凉沁神的香气,一边缀着一个玉鹿衔灵芝的把件。这衣服介乎短打和长褂之间,说不出的怪异,然而因他生得俊俏身份又高,且通身的气派,旁人见他这等穿法,倒不觉得异常,反觉新鲜,只当是上京城里时新这样的打扮。   殷鹤晟乍看他这打扮亦觉意外,忍不住道:“真个促狭的!怎么穿得倒像个番邦异族。”   这话对着温酌早就不痛不痒,只笑嘻嘻道:“哪个就番邦异族了,唐朝那会还有女人穿男装,骑马都穿胡服呢!”   殷鹤晟看不惯他这样嬉皮笑脸,嘲道:“盛世失于微小,也未必不是因为这个灭了朝的。怎么尽学了这些?”   温酌哪儿当回事,依旧笑:“哪儿至于如此。殿下莫取笑了,还不是因这天实在热,况且又不是短打。”他说着将手中折扇摇了摇,这回倒不是那钟馗图了,却是一株僧帽花。 第54章 第 54 章   殷鹤晟拿他无法,便让人拿了瓜果茶点上来。   他虽看来凛冽,却也极会享受生活,且因他办事得力,常能得赏,此时侍女送来的凉果蜜瓜便是上贡的佳品,拿来招待温酌足见其心意了。   茶亦不是寻常的茶,乃是冬瓜茶,早先就用红糖熬好冰镇,并不输于酸梅汤。   温酌喝了口,便笑了。原来这茶还是前些日子他吩咐底下人弄出来的,如今居然连洛王都知道了。   洛王道:“看你前阵子躲懒,倒是也没闲着。听说这茶是你想出来的?”   温酌大方道:“我哪有这本事,不过翻闲书时看来的。”   因他前番几次显露才智,天下断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殷鹤晟自然不信,见他不肯说实话,倒也不与他辩了。   这两个人坐着吃茶,温酌吃得惬意,殷鹤晟看着也适意,倒不说是温酌吃相文雅,便是皮相已占了七分妙色。   他早前在殷鹤晟面上还装谦谦君子,装了几次便露了怯,偏殷鹤晟不把他当外人常出言调侃,几次三番倒把温酌的本性激了出来。   他素来机灵古怪,如今因自觉与洛王亲近,嘴里吃着尚不能闲着还要说些旁的话来逗趣,殷鹤晟早前几次训他都如付诸流水,便知他是如此性子,便也随他去了。   殷鹤晟一边瞧他兴致高,不由想到一桩事,问他道:“前几日罗成瓒叫人堵在暗巷子里打了一顿,你可知道?”   温酌一时愣了愣,笑起来:“这可新鲜了,罗员外郎叫人揍了,殿下怎么问起我来了?”   殷鹤晟瞥他一眼:“此人虽性子燥烈,仇家倒没几个。殴打朝廷命官,若让人知道能善了么?”   温酌不服道:“这可冤枉啊!总不见得因与我有龃龉便要赖我头上吧?且这姓罗的哪就那么干净,想来不过因为旁的事被打的,殿下切莫冤枉好人。”   他嘴硬不认,殷鹤晟却不好糊弄,道:“上京统共不过这些人,纵使流民斗殴也不外乎皮外伤,这罗成瓒受得伤却尽是些内伤,少说也要躺个十天半个月,莫不是你身边那个白易做的?”   温酌心里不由埋怨白易行事不靠谱,不过左右也没证据,脸色却是讪讪地道:“许是旁人行侠仗义也未可知!”   殷鹤晟好气又好笑:“你怕个屁!若非要提点你,孤还有闲心跟你说这个?你切记过犹不及,这事行迹太打眼,那罗成瓒受这顿打,旁人岂会不知?”   这么说连温酌都有些后悔了,心道早知该找些个地痞动手,哪知白易找的人出手这么重。   其实对于这事,罗家却要脸面不肯报官,罗成瓒平白挨顿打,打他的人早跑了,且他被人兜头罩了个布袋,连人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打了也是白打的。   上京之中虽温酌嫌疑最重,到底也没个物证人证,况且早先在茶楼那一出,温酌又显得极大度,众人如今对其观感甚佳,轻易不肯信是他下的手,反倒显得莫测。   洛王听说此事,却是晓得温酌的性子,这会便有意要敲打他一番。温酌受他一通念叨,也没心思喝茶了,闷声不响不知憋什么坏水。   殷鹤晟瞧他这模样,心中亦是纠结。   于他真心来说,每瞧着温酌兴高采烈,便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二;若真见了温酌垂头丧气,却又觉得于心不忍了。   不说洛王这等阴暗鬼祟的心思如何龌龊,便连他自己都没觉着罢了。 第55章 第 55 章   裴云来时,正遇着这一时诡异的沉默。   他正有急事而来,才走到门前倒见着里头两个人如此这般静坐着,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奇怪,又恐搅了洛王的兴致。然而事出紧急,他忙着要上报主上,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洛王见他进来,脸色又恢复成惯常的冷然。   裴云望了温酌一眼,话到嘴边又顿了顿。   倘若温酌不发呆,便知这一眼乃是劝他回避。   “什么事?”殷鹤晟问。   裴云低声回道:“宫中消息。”   刺探宫中消息乃是大忌讳,然而皇子之中却没有一个不犯忌讳的,若没个眼线,身处宫外岂不成了瞎子聋子了?   这举家搬到别院好处自然也明显,行宫里才有变故,洛王身在府中便已一清二楚。   温酌见裴云如此说,便晓得这话自己听不得,站起身要出去。   这时殷鹤晟却是一摆手:“不妨事,你既然在这,便也听听罢。”   裴云这才道:“那个叫凝画的死了。”   温酌不由愣了愣,凝画便是前些日子皇帝万寿节上献演《霜君挽弓》的戏子,因生得同霜君有几分相似,竟得了皇帝的垂青,纳入宫中为侍宠,这乃是朝中皆知的事。   这戏子得宠不过一月,已颇得喜爱,便是皇帝来行宫避暑也是带着他的,怎么这会说死就死了?   洛王听罢,淡淡道:“怎么死的?”   裴云道:“今儿个才被皇上杖毙了。还有德妃,已被打入冷宫,午后宣的旨。太子也挨了罚,杖责三十。”   温酌一时说不出话,只当自己在做梦。   殷鹤晟皱了皱眉头,又问:“是什么由头可打听清楚了?”   裴云也不是很肯定,犹豫着道:“宫里头只说是这戏子冒犯霜君。”   温酌骇了一跳,心道那霜君死了不知几十年,这却是怎么冒犯的?   殷鹤晟倒是已作出了反应,对裴云道:“行了。这事我知道了。”   温酌见他了然于胸的神色,心里好奇的要死,等裴云出去后,正犹豫着要不要问。   殷鹤晟道:“霜君乃是父皇毕生挚爱,区区戏子岂能与之争辉。这原也是太子自食恶果。”   温酌方想起当日寿宴的情景,背后有些发冷,想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是骗人的。想必皇帝当日已是不乐,这时才发作出来,倒是一下惩治了三个,这太子必要大伤元气。   他此时想到太子才惊觉一件紧要事被自己忽略了,原说这皇子一般封了太子的依例也总要晋封生母,只是这德妃倒是个例外,依旧只是个妃子罢了,这位分挪都不带挪一下的。   今上从未立过皇后,想来这太子的位子坐得也未必那么稳当。   如今德妃被打入冷宫,太子吃了刑杖岂不是更加尴尬了。   莫非,莫非这是要废立太子的节奏?   温酌想到此节不由一愣,再看殷鹤晟时,却见他神色淡定,正慢慢拿起一颗葡萄送进嘴里。 第56章 第 56 章   冷宫,并不是一处宫室。   冷宫之所谓冷宫,乃其清冷、凄惨,君不见“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想来被禁闭于宫室之内的滋味亦不过如此。   德妃从未尝过所谓的冷宫滋味,她生于锦绣,养在深闺,金汤玉食地活到如今,竟忽而落到如此境地。谁能想到呢?简直就如做噩梦魇住了似的,久久回不了神。   曾几何时,这闲云斋也曾美轮美奂,宫人往来,乃是哪一位皇帝宠妃的居所。谁能料世事无常,荣华即逝,残瓦破窗空惹尘埃,倒成了一处冷宫。   赵芳如坐在闲云斋的一间屋子里,披散着头发只是发呆,任凭身后忠心的宫人给她梳头,愁眉不展。   今上可谓后宫空虚,冷宫里更是寥寥,也就德妃一位又或者不该叫德妃了,自被厌弃她就被褫夺封号,成了赵美人。   好一个美人!简直堪比最恶毒的嘲笑。她早已青春老去,风华不复了!   她不禁回忆起往昔亲姨母太后娘娘对她的疼爱,那时她还不过情窦初开,在泰安殿里陪太后说话时正巧遇着皇帝来给母后请安。他是伟岸的男子,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则一见倾心,羞得面若红霞。   只是皇帝的眼中从来没有她,他的目光从来只在聂凝枫身上。   赵芳如自然知道霜露君,亦知晓皇帝待霜露君的情谊,然而那又怎样?霜露君即便再好,那也不是一个男子。哪怕他对皇上有救命之恩!哪怕他与皇上情谊甚笃!男子能替皇家绵延子嗣吗?男子能替皇家开枝散叶吗?   不止赵美人如此想,太后也是如此说的,她让赵芳如放宽了心,只管漂漂亮亮地等着给她当儿媳。   后来霜露君果然早逝,皇帝给他守丧足足三年。然而他最终还是听了太后的劝,点赵家的女儿进宫,虽没有得封皇后,那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赵芳如等得起,亦不怕等。   可是,皇帝的眼里似乎从来没有她,既有了赵美人,当然也可纳虞美人,再有是李才人、林婕妤,后宫渐渐有了欢声笑语。皇帝不愧是明君,可谓君恩浩荡,雨露均沾。嫔妃们既爱慕又畏惧,她纵容得太后喜爱,也不禁惶恐,生怕旁人夺了先机,直至她有了鸾晁,皇长子!   那时的赵芳如何等春风得意!   她还记得皇帝来看她们母子时,抱起鸾晁,那时他第一次对自己笑了,那双眼睛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那时她自觉自己终于宠冠六宫了,皇帝不但给儿子取了响亮的名字,还时常来看望他们母子。太后还几次三番劝着皇帝立后。   可是,后来呢?   皇子渐渐多了起来,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个个地出世了。   太后总算劝服了皇帝把鸾晁立为太子,只是她却始终坐不上皇后的宝座,虽被封德妃,风光无限却仿佛离皇后的宝座越发远了。   直至那一次,太后卧病,皇帝侍奉榻前亲口说他永不立后,霜露君就是他的皇后,他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要旁人碍眼。   他终究不肯原谅太后,他的母亲。   哪怕她死了。   又何况她,一个卑微的,仰仗帝王鼻息而活的嫔妾?   她的鸾晁也渐渐长大了,她却一日日老了,被这深宫寂寞消磨地仿佛是一个经年的幽魂。   也许在皇帝的心中无人会超越霜露君的存在,她这样确信了。   渐渐的,连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变了,不再是他终年冷漠的丈夫,而是在她看来玉树凌风、堪担重任的儿子。   儿子!这已是她生命的根本!赵美人忽然抬起了头,问宫人道:“太子如何?”   那宫人惶恐地摇摇头,一味道:“奴婢不知。奴婢也出不去啊!”   赵美人顿时心头一痛,惶恐更甚。   生母既已失了势,那太子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不由暗恨,只恨自己太焦急,只恨自己没有阻拦太子。如果再耐心点就好了。   然而,这世上又哪儿来的如果?   一只燕子飞过宫墙,渐渐地远去,而冷宫里的人只怕只得陪着宫墙一齐朽坏吧! 第57章 第 57 章   行宫之中风景独好。   泠山行宫是今上每年必来消夏的所在,虽比不得皇宫巍峨大气,却别有一番意趣生机。   皇帝正坐在流风亭边饮酒,身边只内监曹至一个侍候着。   亭边赫然是一泓清泉,汩汩地涌出许多清流,淌在石上蜿蜒而下发出泠泠淙淙的声响,让人听了身心舒畅,便连空气都觉着格外的沁人心脾。   这一处风景不同别处,花草木植都带着几分野趣,乃是今上最喜欢的所在。   旁人不知,曹至却是宫中老人,先前霜君还在时,他便在了。要说这地界好,乃是霜君最喜欢的所在了。如今陛下每年必来,虽嘴上不说,想来除了消暑不过就是怀着思念故人的心思了。   他身为内监总管,行事素来比旁人多了分玲珑心窍。因晓得这份前因,是以虽在一侧侍奉,却悄无声息,断不会上前凑趣,扰了皇帝的相思。   今上可说是个沉默的人,他的话很少,但只要开口,大多掷地有声。皇帝年轻的时候嘴角总是噙着笑,眼波有神。霜君仙逝后,那笑意也消失无踪了,连着眼神也变得冷然。   哀莫大于心死,便不过如此罢。   转眼那人已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何其漫长?能叫黄口孺子立于朝堂,能叫弱冠青年垂老江湖。   三十年又何其短暂?   不经意间竟岁月匆匆流逝,一如眼前这清泉流水,只是这水也许还能千年百年地继续下去,而你却会不会在奈何桥上驻足等候呢?   皇帝默默想着,不由自嘲地笑起来。   他有负凝枫,凝枫又为何要等他?正如一直以来,连梦里都不曾梦见他一回,不正是凝枫不乐见他的缘故么?   可是他却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眼前一株枫树正是绿荫如盖,等到了秋日枫叶落下来,红叶坠在泉水中,落叶流水别有情趣,那会天亮了凝枫总要亲手煮青梅酒喝,那酒香混着青梅的滋味喝在嘴里却是比蜜还要甜。可是如今呢?皇帝喝着手中的酒只觉越发苦涩。   再不久你的忌日又该到了。   凝画的死,并没人放在心上。   人们关注的目光永远在皇帝身上,抑或只是来源于对皇权的仰望。   于他来说,这戏子纵使真长得同聂凝枫有几分相似亦不会使他沉迷其中,毕竟他所爱的并不只是聂凝枫的脸而已。   殷沛隆毕生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旁人借着聂凝枫来打自己的主意,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殷鸾晁虽得了太子的位子,却没有继任大位的胸襟,更没那份智慧。   他被养坏了。   长于妇人之手,还是光有野心没有脑子的妇人。   赵氏的兴起源于母后。可是不管是赵芳如还是母后,她们不过只是囚于宫殿之中的金丝雀,竟忘了一切的荣华不过都倚仗着殷氏皇族。   把玩权术的游戏并不适合她们。   他那时太年轻,总以为宫闱之中也能有亲情,譬如他的亲姐佳安公主。他以为与他同甘共苦的母后会懂他,会容下凝枫。然而他的轻信,却让凝枫丢了性命。   隔了这么多年后,当他知道凝枫之死乃是母后授意所为。   对于赵氏的最后一丝情谊亦随之消散。   他的霜露君原不会早逝!   年迈苍老的殷沛隆如是想着。   当看到凝画私入凌霜阁,动了他的旧物,甚至于将凝枫的旧衣披在身上时,他瞬间情绪就失控了。   那是他的凝枫!人生中的至宝!如若当初他不曾劝他陪自己回京,也许他尚且还能在屏岭隐居度日,过那闲云野鹤一般潇洒的日子。   他生生被自己拖入了宫禁的泥潭。   却还要在死后受人调侃、污蔑、利用!   连这死后的清静都吝于给他,为了一己私欲,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念想亦不放过,让这卑贱的戏子来模仿他,这难道不是痛打在殷沛隆脸上的耳光?!   皇帝的雷霆之举犹若地震般惊得前朝后廷一片惶恐,人们只知帝王之怒,去哪里有人知道殷沛隆之痛!   悼亡的哀曲于有些人来说是文辞的点缀,但相思至深,心有所悔,却是再也不敢念那个名字,连想一想都觉得悔不当初。 第58章 第 58 章   温酌在泠山别院消暑,日子过得相当自在,然而却苦了上官九。   上官九这阵子没心情游乐,一天到晚只想着法子要与温酌多亲近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奈何温酌已不复从前,秦楼楚馆里早见不着他了,偏他自得了差事便常伴在洛王身边,上官九只得休沐日去寻他。   上官九寻温酌而不得,才知道他去了洛王的别院做客去了,只得悻悻而归,不过几日功夫倒似害了相思病一般。   曹三与他交好,见他如此烦恼便邀他出来喝酒作乐,不过想开解开解对方,待这挚友说出心声,一口酒正含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曹鹏家中行三,虽是庶出,母亲却特别得宠。只可惜他身为庶子继承不得家业,每日便斗鸡走狗,与京中权贵子弟交好,闲度消遣兼做些买卖罢了。   这上官九乃是他的竹马挚交,如今乍然听见上官九亲口说自个儿瞧上了温酌,只当这老兄得了失心疯。   “你小子这是疯了吧?酌哥儿是个什么人物?那可是襄阳侯世子!”曹三道,“常言道低娶高嫁,你爹虽是卫尉寺少卿,比之襄阳侯可差远了,别说你看上的是酌哥儿,就算是温酬,那也悬!”   上官九比他还难受,捂着脸怅然道:“我自然明白。只是情不自禁罢了。”   曹三默然,心道无怪世人总道情情爱爱的误人前程,这上官九何等伶俐的人,如今为的一个温酌竟变成这么个德行,足令曹三唏嘘不已。   曹三又叹了一声,道:“你便是这么着儿也不是个办法,况且酌哥儿也不知道你这心思。再说,要是知道你存了这个心思也不知他作何想。自上回咱们在酒楼见过一回之后我压根就没见过他,人家如今可早不是同咱们一路人啦。”   上官九听了心里亦是惆怅,想起上回泛舟采莲,温酌坐在小船上一派少年天真的神情,更添愁肠。   曹三见他这幅神色,也是伤感,虽也拿些“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话来劝他,只是上官九压根听不进去。两个痛饮了一回,又听了许多愁情惨淡酸倒牙的曲子,齐齐醉在潇湘阁里。   这潇湘阁乃是个像姑馆子,曹三同上官九两个算是这里的熟客,老鸨见人都醉了,便遣了两个小子将两人送进客房歇息。   那俩小子惯会伺候,自然柔情蜜意地把两位公子哥扶进屋子宽衣解带自不必提。上官九虽喝地多了,到底也不算醉的太厉害,脑子也不糊涂,见这小倌脱了外衫要过来连忙阻了,道:“今日不用你伺候。”   那小倌向时也伺候过上官九哪儿见过他如此正经,只当他故意如此,嬉笑道:“我的爷,您可长远不来了。怜儿心里可惦记您了!莫不是嫌怜儿服侍的不好么?”说着便只管过来坐下去揽他的肩要撒娇。   这小倌惯会撒娇,若是以前上官九倒也吃他这一套,偏他今个儿心里堵得慌,喝了酒没撒出心中的憋闷,见他这幅柔弱无骨似男非女的模样,没来由地起了无名火,骂道:“滚!”   孙怜儿心里颇喜欢这英武潇洒的上官九,却见他忽的就变了脸,顿时有些怕了,只当他要撒酒疯,连忙站起身认了错,便出去了。   上官九吼了这一声,火气上来顶了嗓子,连头也疼了,可惜唯一能使唤的人到让他吓出去了,只得摇摇晃晃地起身倒了杯茶水喝了,才睡下。   隔日起来早已日上三竿,曹三来唤他时,他早醒了,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只管瞪着帐顶子发呆。他也没心情吃饭,便与曹三道别回了府。   这会卫尉寺少卿早下了朝回来了,见了大儿子这时才从外头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通责骂。上官九倒也不回嘴,难得不声不响地站着听了训,等他爹停下歇一口气,忽然道:“爹,孩儿想考武科举。”   这没头没脑的,饶是上官尧亦被儿子的话弄得有些愣神,狐疑道:“你说什么?”   上官九又道:“孩儿想考武科举。”   卫尉寺少卿不料逆子忽然有了这么个念头,很是跟不上思路,很是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回,见他神情郁郁,双目充血,心里更摸不着谱了,咳了两声,问:“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上官九道:“终日庸庸碌碌的,孩儿也已腻了。孩儿虽无甚才学,倒也能舞得几□□棒,不若谋个官身也好为父亲分忧。”   卫尉寺少卿听他这话只当自己在发梦,心道怎么这逆子一宿未归忽然就转了性子又是这等模样,心下反而有些着了慌,只当这逆子是遇着什么事了。嘴上便敷衍了几句,待儿子下去,转身便着人寻问这上官思昨日都做了什么。 第59章 第 59 章   上官九当然不是中邪,这一宿倒是有半宿是醒着。他这会思量着官途前程,倒也不是说他往常没想过,只是那时觉着没玩够还不急罢了。可是现下他忽地觉着已然晚了。   原先即便与温酌身份悬殊,那也无所谓,不过是一起饮酒作乐,斗鸡走狗的纨绔罢了,且凑一块不过图个乐子,谁会拿身份拿乔?   如今温酌已踏进了官场,除了挥一挥衣袖,啥都没留下。便如一条岔路,从此隔了一重。   上官九虽听了曹三许多劝,却是个死心眼,唯一入耳的是他与温酌身份悬殊倒是真的。   身份悬殊?那便挣个一个前程又如何!上官九如是想。   上官九素来心气高,在这世上二十余载一直众星捧月、如鱼得水。他心里爱慕温酌,但好歹也是卫尉寺少卿家的少爷,岂能同小家子出身的小子似的,便是结了亲也屈居人下!他要的是温酌雌伏身下,承他宠爱。   他想得长远,倒是没想着人家温酌答不答应他。   不过这些于上官九而言都是小节,这世上还能有瞧不上他的么?却是眼下自个儿先挣个官身要紧,万不能让酌哥儿小觑了他!   上官九下了决心,当下去了外衫,进屋取剑到院里操练起来。   温酌可不知自己还能对旁人有这样的深刻影响,此时正在别院钓鱼。   泠山别院乃是前代亲王的别居,也是殷鹤晟先时立功受得赏赐。他于亭台楼阁上没什么讲究,便留了先前的布置没动,院里照例有个池子,栽了不少荷花,此时都一一盛开,一池子的红白份绿。   池子里的鱼是特意蓄养的锦鲤,花色不凡。   温酌不知,正是无所事事在池子边纳凉,见池子里鱼肥,忽兴起钓鱼的念头来了,当下便唤了人要了渔具钓起了鱼来。   殷鹤晟进来时见温酌独个儿坐在岸边手持鱼竿,不知为何嘴里还叼了片草叶子。不由莞尔,走过去时,温酌正觉着有鱼咬饵,连忙收杆,谁知鱼却已跑了,脸上自然露出失望的表情来。见殷鹤晟来了,赶紧招呼了一声。   殷鹤晟对他点点头,眼光一扫,只见鱼篓空空如也,问:“以前钓过鱼吗?”   温酌在城市里长大,哪里真钓过鱼,倒是钓过一种小毛鱼,红的黑的养在大水盆里,游客支一杆迷你鱼竿点一豆面团,过那钓鱼的干瘾。可惜这不过是在公园里商家招揽人气的游乐项目,野钓这种休闲娱乐方式,他是既没闲钱也没闲空,哪里钓过?   温酌张了张嘴,又不确定的闭上了。   殷鹤晟见他神色,才想起这到底是个失忆伤残人士,走过来收了杆子在钩子上重新上了饵食,又翻了翻下人给他准备的饵料,看似随便地抓了一小把洒在水面上,复又甩竿出去。温酌见他动作一气呵成,钓鱼跟骑马一样潇洒,心里暗暗羡慕。   一时无话,都默默地注视着水面,过了不多时,忽地水上涟漪四起,殷鹤晟心念一动,蓦地收杆,只见钓线末端赫然一条半尺来长的红色锦鲤。他动作快的很,温酌还由自不知所措,他已将鱼从钩上取下,放进鱼篓。再看温酌,眼里分明是佩服,不禁笑起来。   殷鹤晟惯于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忽地一脸笑意,温酌倒呆了。   这树荫虽凉快,只是蚊虫不少,他身上虽佩了驱虫防蚊的香囊,脸侧还是被叮了一个包,微微泛着红,殷鹤晟眼尖看见了,忽然鬼使神差伸手抚上他脸侧。温酌只觉脸上一凉,这才回过神来,殷鹤晟却已抽手而去,面上亦恢复成了淡然的神色。   他不觉有些恍惚,脸上那处只觉麻麻痒痒的,连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又听殷鹤晟对他道:“此处蚊虫多,你要钓鱼,改日我带你去个地方。这池子里的鱼养得傻了,钓起来没什么意思。”   温酌心中腹诽想着自己傻鱼都钓不着,哪儿又能去钓野的。不过能出去玩玩倒也不错,他点了头又拾起鱼篓,只见里头那锦鲤犹自还在不断挣扎。   殷鹤晟问:“你这是想吃鱼了?”   温酌被他识破,也有些不好意思。答他道:“我从前吃过一道水煮鱼片,鲜香麻辣,滋味极妙。”说罢又不知怎么往下说了。上京人士大多嗜甜不嗜辣,也不知殷鹤晟吃不吃。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殷鹤晟见他兴致高,想到他惯会在饮食上想花样,也来了精神,便道:“想吃就吩咐厨房做吧。我也尝尝。” 第60章 第 60 章   这水煮鱼做来不麻烦,只是调料颇难得。别院的厨子还是王府里特地带来的,这回受温酌差遣也是受宠若惊。这时辣椒已传入大歆,只是上京地界四季分明,气候宜人,不像南地湿气深沉须得食用辛辣祛湿解毒,是以要用辣椒倒要去药铺买了。   温酌做事细致,颇有点强迫症,捣弄吃食上亦是如此。又让人把厨下用的调味香料,拿来给他一一看过。这才教了这道菜的做法。   殷鹤晟在一旁只是默默,见他这番折腾,心下也有些期待。   自梁妃故去,洛王的饭桌上便冷清了许多。来到别院后,殷常夏又中了暑气,这几日也是茶饭不思。   这餐桌上便只剩下殷鹤晟一个了。好在有温酌相陪,也不算寂寞。   这水煮鱼做得之后,同其余菜点一块送来,让人试了毒。殷鹤晟才拿起筷子。   温酌眼瞧着他夹了一片鱼片吃进口里,倒是细嚼慢咽,完全不像被辣到的样子。   温酌亦夹了块品尝,滋味还算不错,只是厨子到底手生,不敢放太多辣椒,因此味道还不带劲,这当然是温酌的看法。   能吃到水煮鱼,也算是得偿所愿。   只是殷鹤晟没被辣到却有点遗憾了。   食不言寝不语。奈何温酌的视线太过热烈,以至于殷鹤晟先开了口:“你盯着我作甚?”   温酌问:“殿下不怕辣么?”   殷鹤晟颇是无语,倒也有些耐心跟他解释:“我年少时去过南地,南人喜食酸辣。”   温酌听罢,这才恍然。   殷鹤晟又问:“怎么用的鲶鱼?”   温酌道:“鲶鱼肥厚,质地细嫩,烹制鲜香,关键是刺少。锦鲤刺忒多了。”   那条红鲤已被温酌养在了盆里。   这顿饭温酌吃得香,只是辣味上火,转天嘴里就发了好几个燎泡。倒是殷鹤晟吃得也不算少,倒是半点无事。温酌嘴疼得厉害,喝了好几天莲子羹,都快赶上常夏了。   他虽在泠山别院消暑,却也帮着殷鹤晟做了些琐事,替洛王核对礼部细务。裴云对此很不解,因为温酌做这些的时候殷鹤晟有意无意地总要从旁指点,教了他很多为官之道和朝廷格局。这事按理说该是温士郁教他才对,但是洛王对此却毫不在意,乐得同温酌说这些。裴云心里暗暗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又不敢乱猜。   皇帝近来脾气很大,好几次在早朝上发了火。   洛王却是淡定得很,他心里清楚只是因为霜君的忌日近了,父王心中焦躁,于是在朝上更加收敛心神,进退有度。襄阳侯乃是积年老臣,这些事情比他还清楚,况且皇帝待这个亲外甥不同旁人。饶是皇帝脾气大,他的日子还是顺顺当当的。   因着温酌同洛王走得近又得洛王的赏识,如今这两人在朝中很是融洽,又逢了太子倒霉,两人心情更是大好。   唯一不同的是,殷鹤晟还要顾着所谓的手足之情,去探望了太子一回,送了些药材去。他素来冷然,太子与他也无甚太深的交际,又是挨了打要养伤面子上挂不住,便借口伤重睡了没见他。殷鹤晟也料到会有此节,便也不逗留,从东宫出来后又去瞧了瞧殷雁娱。   四皇子虽年纪尚小,倒与殷鹤晟格外亲厚,见着二哥来看他也是高兴。兄弟两个说了好一会话,洛王才回去了。   皇子们的举动皇帝都一清二楚,听人说了几个儿子近来的情况,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第61章 第 61 章   温酌在泠山别院住了一旬便回去了。   温士郁有段没见着儿子了,也有些想念,再者温侯自家也有消暑别院,也没有老在洛王家里住着的道理。   晚间殷鹤晟照例坐在书房里,刚看完一份文书,心念一动,道:“阿酌,你也来看看。”   抬起头才发现,屋里进屋的却是裴云。   裴云很有些尴尬,道:“殿下,温公子已回府去了。”   殷鹤晟这时也回过神来,便把那文书放下,端起茶碗来。裴云见状,捧了盒子走过去,很是犹豫了片刻。   殷鹤晟瞧他一眼,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裴云笑笑,说:“属下只是觉得殿下待温公子格外不同。……属下逾矩了。”说罢将盒子放在了桌上,道:“这是晋吕侯送来的节礼。”   晋吕侯周长慕常驻西北,乃是洛王的亲舅舅,亦是他在朝中的有力后盾。   殷鹤晟扫了一眼盒子,心道不年不节的,这舅父怎么偏这时送什么节礼来了。当下打开一看,心下便了然了。   又看了一眼裴云,说:“孤王待温酌如何?”   裴云一愣,当下道:“殿下待温公子甚为亲厚。”又想说什么时却又忍住了。   殷鹤晟想了想也不再问他,打发他下去了。   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   这是个相当旧的羊皮盒子,他伸手摸了摸盒子的边缘,粗糙的手感提醒着他关外的现状。   晋吕侯给他送来了一把俘敌弩。意思很明白,西北快要开战了。羌奴乃是游牧民族,仗着蛮力在边陲一带大肆劫掠几乎是每年秋季都要发生的。而如今也是时候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太子如今差不多已被皇帝厌弃,那这战事很有可能要落在他或者是殷鸿兆身上,如果能顺利地拿下,便是又一桩赫赫战功!   转眼入秋了。   温酌的儿子兔哥儿总算有了正经名字,温霖。照理,有了名字就该改口叫他霖哥儿了,只不过因着兔哥儿叫惯了口,便依旧这么胡叫着。   要说原先温士郁心里不嘀咕那也不可能,只不过这孩子险些成了温酌的遗腹子,纵使出身上有疑问也不妨碍襄阳侯最后一点美好愿望。   如今孩子褪去了扒皮兔子的挫样,五官也显出来了,还真有些温酌的影子。   温酌好不容易洗去了喜当爹的绿云,也没高兴到哪儿去。他不知为啥对婴儿总有些怕,觉得这么软乎乎一个东西,仿佛是特意在展示人类的脆弱无助。   前天他才第一回 抱了兔哥儿,因着天热这胖娃娃不过围了个红肚兜,温酌手脚僵硬地抱着他只觉是一团软乎乎热融融的肉团子。偏偏这肉团子一见他就乐,笑得见眉不见眼,不过这点功夫就奉送了好大一泡童子尿在他爹身上。温酌搂着兔儿子,前襟不住滴着尿,整个人都傻了,这幅倒霉德行把温士郁乐得不行,总算体验到了含饴弄孙的乐趣。 第62章 第 62 章   这一日正是温酬下聘的日子,定的乃是靖西伯家的庶女刘妍,与襄阳侯府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文定的礼单是早备好了的,无非就是聘金、聘饼、三牲海味、糖果酒米、油麻茶礼、箱笼器具、簪环首饰、锦罗绸缎等物,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   温士郁早起先领了俩儿子行了祭祖仪式,祭告祖宗。行完家祭后这才让人搬运聘礼。   温酬这天穿得格外鲜亮,看着温酌为自个儿忙里忙外也觉格外贴心。自打这世子兄弟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回来,整个人都变了,哪儿还用得着为他操心,这会还能给自己的婚事帮上手。   温士郁瞅了瞅满面红光的大儿子,拍拍他的肩,道:“去吧!”   温酬翻身骑上马,押运聘礼的车子早候着了。温酌走过来把描金书贴交给他。末了,还赞了他一句:“哥,真帅!”   温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温酌大概是在夸他,不由笑了起来。   “吉时到!”前头喜娘一声唱诺,一众帮间立刻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开拔了。   温酌本也想跟着去凑热闹,奈何苦于不会骑马,跟在后头尘土飞扬的也没意思,温士郁恐他又生出什么事来,便让他在家里呆着,只由着温酬和媒人前去下聘。好在荣栎赶巧也在,还能陪着他说说话什么的。   荣栎也陪了温酌在门口张望,待人走了便催他进去。   见温酌的神色不由揶揄他:“急什么,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到时可是要你亲自去的,可不比现在你这么张望着强!”   温酌被他这么一说,急忙要去捂他的嘴,转头去看他爹时,好在温士郁早走进去没听见这话。   荣栎打开他的手笑骂:“没出息的德行!难不成你还不娶了?”   温酌瞪他一眼,说:“娶什么娶,我这才多大呀!”   “你都当了爹了。”荣栎提醒他。   得来温酌的一记白眼。   荣栎对他这种鸵鸟精神很不以为然。两人窝在屋里照旧是喝茶看书画画,眼看明年春闱在即,荣栎倒是气定神闲,该吃吃该喝喝,闲来无事还会跟同窗聚会小酌,一点都没有紧张感。   比他还淡定的却是洛王殷鹤晟。   虽知道他虽有心要往西北一战,却也知道这事急不得,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事。   每天仍是上朝办差,回家教子。洛王府如今没了女主人,照理说许多内务是照料不周的,好在他不过一个妾室,也无甚麻烦的,人情往来上又有一班幕僚可以分忧,倒也挺自在。   裴云等人倒是劝过他续弦,只是一来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二来此时若是为纳妃劳神,恐错过了大好良机。   最要紧的是殷鹤晟也没想着娶妻,他前几日新得了一个小倌这几日都夜夜伴寝,也不知怎么就好上了男色。   裴云眼瞅着这个叫吴绛的小子长得竟同温酌有几分神似,正是暗暗心惊,又恐猜错了主上的心思,因而闭口不言。 第63章 第 63 章   温酌哪里能知道这些?   他自回了侯府便告了假,除了帮衬他大哥的终身大事以外,也学着打理庶物。   虽说侯府的大面上有温酬照应着,温酌的私房也不算少。原先这些个钱不过花销在吃喝玩乐上,奈何如今换了人,用度上节俭不少,所谓“开源节流”,精细如温酌自然就盘算起开源的事来了。   要说他盘算这事也不是一两天的了。却是前些日子,有个穷亲戚来侯府打秋风时,给他提的醒。   要说这世上就连皇帝都免不了有几门穷亲戚,更何况是襄阳侯呢?   温士郁虽是独子,老襄阳侯却不然,除却有汝南候太夫人这位嫡姐之外,还有好几个庶弟庶妹,女子出嫁后,几个男丁分了家,有到地方上做富家翁的,有依附侯府趋炎附势的,总之亦是各有命数。   这个温酩便是个典型的倒霉蛋,他家这一支不但子息单薄,家里尽是庸才,偏偏气运不济,轮到他这一辈,好容易还留了个半旧宅院,几亩薄田,这好好的家宅倒叫一场天火烧没了。   温酩运气不咋样,倒是个难得的乐天派,心道怕个啥?这不,上京还有个当侯爷的表叔在呢!便来了京里投奔了襄阳侯府。   照理说,像襄阳侯府这样的地方那会让个穷亲戚乱钻?可巧这温酩死了的爹倒还真与温士郁有几分香火情。温酩虽长得不咋地,却是个伶俐善言的性子。居然到让他留下了。   偏偏还让他遇着了温酌。   温酌有钱,温酩有闲,正是一拍即合,打起了开酒楼的主意,连荣栎都凑了一头。   温酬晓得后有心要助一臂之力,倒让温士郁给阻了,只说便让这几个小子瞎胡闹历练历练。   荣栎到底是个正经读书人,这事就让温酩挑了大梁,温酌把关。不过半月功夫就选了地方,雇了人手,张罗了起来。   温家的酒楼可算不少,温士郁原以为依着温酌原来的排场,必是要大张旗鼓将那酒楼装修一新才是。怎料他小打小闹的,不过是让人新漆了一遍,又将店堂打扫干净,另换了成套的桌椅板凳罢了。倒是跑堂的小二每个都打扮干净,换上了统一的衣裳,每人又在腰间系了白围兜,虽看着古怪,倒也干净利落。   这店堂里供的菜谱除却寻常菜点,另有不少新花样,不用说也尽是温酌琢磨出来的,至于价钱,可说的上是价廉物美了。   温士郁瞧在眼里,倒也有了几分不解,招了儿子问了一番。   温酌对这亲爹倒是不藏私,笑道:“咱们这酒楼,乃是个亲民酒家。”   要说温士郁还是有些士人的破毛病的,颇看不起那些个贩夫走卒,啐他道:“好好的酒楼弄得乌烟瘴气!做什么营生的都往里凑,怎么尽学那些小家子气!”   温酌忙给他捶背,一边拍马屁,一边道:“圣人言:明于庶物,察于人伦。我开这么个酒楼可不就是遵了圣人之言么?”   温士郁一瞪:“放屁!如今还拿这话来瞎糊弄你老子,真该让杨夫子好好打你几板子!”   温酌哈哈笑起来,这才正经道:“爹!我的亲爹!您说这上京勋贵富人多还是市井百姓多?”   不等他爹骂他,便又道:“那些个有钱的早养刁了嘴,我跟阿酩那几下子自己还不清楚?哪儿能笼得到那些个人?倒是那些个小家子出身的,但凡有些个新鲜玩意便能哄一时,我和荣栎惯常与那些文士往来,还不知道这个?面上装得仙风道骨的,这囊中可羞得紧啊!便是赚这些人的钱,一来二去的,可不容易?!”   温士郁见他一肚子坏水要发在人家的荷包上,这坏心眼的贪财模样真是让他又爱又恨,忍不住骂道:“到时若是赔了钱,看谁给你兜着!”   温酌却是不怕,眉开眼笑地把温士郁新得的一块番邦贡品金质怀表给骗走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新巧漂亮,物廉价美,和乐居的名号就这么打出来了。   要说温酌和荣栎到底也没白交际,平日里相交的几位友人都来捧了场,杨若茗和柳承惆还在店里题了诗,虽算不得声名远扬,好歹也有些引人瞩目了。   只是他们这酒楼略偏了些,隔着玉带街好几条街,虽热闹,不过往来的也都是些升斗小民,倒也有些个闲钱能到和乐居点上几个菜。   他虽面上糊弄了温士郁,但老狐狸仍疑心他葫芦里卖了鬼,只是苦于暂时逮不着影子,便由着他去了。   殷鹤晟虽也有满京城瞎转的毛病,这地方却也不会来,只是差人送了贺礼,权当恭喜开业。   和乐居的牌子便渐渐地走进了上京百姓的眼帘。   中秋日近,大歆素有中秋祭月的传统,每家主妇也会备各色糕点祭月,只是都是些平常圆饼,做吃食的往往目不识丁,谁还能往饼上印字。温酌灵机一动,磨了荣栎给他花了十色花样,配了吉祥祝词,遣人赶制了模具,总算在中秋前做了月饼出来。他让厨子做了几味馅料,只是滋味同他以往吃的全然不一样,但也别有风味,又胜在卖相漂亮,照例先孝敬了亲爹。   又另外吩咐额外做了些,一一码好了装在匣子里送给亲友,也算一份心意。   上官九得了一盒,听说是温酌送来的更是喜上眉梢。他近日格外奋发,已不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又聘了几位武师习武骑射,练得蜂腰猿背更添神采。只是活动量一大饭量也大增,当下打开食盒,见里头黄澄澄香喷喷十个圆饼,上头又是吉祥如意、心想事成等字样,更觉熨贴,拿起那一块心想事成就咬,只觉一股清甜,倒是个莲蓉馅儿的。   洛王殿下自然也得了,还是白易亲自送去的,见那漆盒上还摆了一支桂枝,不免要笑温酌附庸风雅,有意难为白易道:“这桂枝又是个什么说法?”   没料白易却答上来了,道:“听世子说:晓风拂南枝,可以送清辉。只是在下是个粗人,听不大懂。”   这两句确确是好意,晓风拂面,吹动南枝,桂气清馨,赠香予人。   殷鹤晟没料几日不见温酌,他竟不知不觉中又长进了不少,忽而有些惦记他了,想起温酌的面庞,再瞧吴绛只觉索然无味。 第65章 第 65 章   天气转凉,桂花应景盛开了,一时间上京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桂香。   温酌故去的母亲最爱花,尤以桂花为最,府里多是栽的银桂,此时桂香浓郁,连屋子里的熏香都给省了。   温酌并不懂香道,平日里的衣物配饰自有身边的丫鬟打理。他屋里四个丫头,看着都是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却分工细致,各司其职,将院里各处收拾地妥妥帖帖。   这一天早起温酌先跟着白易练了会剑,他这把剑还是温酬送他的,看着就是财大气粗、花里胡哨的,却是值了大价钱,乃是外省的客商送给温酬的礼物。光剑柄上就嵌了两个龙眼大的鸽子血红宝石,更别提剑鞘上的装饰了,说一句五光十色也不为过。   这剑又贵又重,拿来锻炼倒也不错,跟举了哑铃似的。   温酬自个儿学得是枪法,还是温士郁亲传的,温酌看过他大哥的武艺,看着文绉绉一个人,舞起枪来虎虎生风,完全就变了一个人。   习武能强身健体,几乎已经成了温酌的习惯。   练了剑,醒了神,自然出了一身汗。   丫鬟侍玉便侍候他梳洗擦汗梳头更衣,难得给他换了个翡翠香囊。   活在锦绣堆里,温酌见了不少世面,也有了些眼力,这个翡翠香囊色泽碧绿通透,让工匠雕成个双层楼阁的模样,四角用金丝坠了珍珠。上层的窗格乃是镂空的,用金子镶了窗棂,下层的门户亦做了镂空的,下面还给镶了个金底座,开了大门便能塞了香药进去。   温酌最喜爱这个香囊,这可比他平日戴的绞丝鱼纹金香囊要贵上许多,不禁怪道:“怎么戴这个了?”   侍玉道:“奴婢听说世子今日要同表少爷去方岳山论诗,这个香囊倒是极配的。”   温酌一听心下了然,原是侍玉有意要显出雅致来,与那些酸儒文士坐在一处方不会显得俗气,连腰坠子都想着了。   温酌见香囊里已塞了香药,便拿起了嗅了嗅只觉气味清爽,与平常所用又是不同。   侍玉一笑,道:“世子是去赏花的,如今这京里四处都是桂香,要再熏味重的可不好。”又说这是香名叫什么,温酌随便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只闻出依稀仿佛有些沉香味和冰片气味,倒也挺好闻的。   杨若茗乃是一等的风雅人,直说北边方岳山上有一株金桂极妙,乃是五百年的老树,历经沧桑花开不败,便邀了一众好友约在那儿赏花论诗。   荣栎同温酌两个都被邀去了。荣栎原说要骑马去,只可惜温酌至今不会也没功夫去学,又兼上回叫殷鹤晟提上马去落下了心理阴影还不肯与人同骑,只得让人备了马车送他们去。   表兄弟两个坐在车上一路自然又是闲聊斗嘴,路程倒也不觉长。   等二人到时,杨若茗与柳承惆早到了,只见他二人相携而来,荣栎佩着玉带着一件湖蓝衣袍,温酌穿着鸦青衫子只领子是雪白的,腰间一挂翡翠玉楼轻轻摆动,俱是意态风流的模样,不由暗赞。   同来的人不少,皆是京中有诗名的文人才俊,此时见来了这么两个少年人,有些眼尖的立刻认出来是温酌同荣栎两个。   温酌因与杨柳二人往来频繁,在文士中也混了个脸熟,有几分怀善助贤的好名声,旁人听说是他倒也没什么反感。   诸人见了礼,各自坐下便听杨若茗说起方岳山金桂的渊源来,余者又说起月中桂树的传说等等。文人最是爱幻想,一会功夫又有说那精怪仙灵的传奇来了。   荣栎听了只觉匪夷所思,摇着扇子暗暗笑了回。   温酌倒是没在意旁人说的什么,瞧了会那古树倒也没觉出这金桂同他家里的银桂有什么不同。所幸那荒诞话题叫杨若茗打住了,又说起前人名句来荣栎才觉略能入耳。   柳承惆这时倒坐到他俩身边来了,他虽性子内向,却极喜欢温酌。几人攀谈起来说起明年的春闱,柳承惆仿佛胜券在握,荣栎见他如此,便兴出些斗志来,便打赌来日哪个排行居于人下,便在和乐居摆酒请客。   诸人各自闲谈,仆从等早忙活开了,备了文房四宝,茶水点心便要赛诗。   温酌提起笔,一时倒不知写什么。他呆了会,心思飘忽,忽想起洛王在泠山别院里养在池里的锦鲤。那红鲤让他带回家后,不知怎么有一天竟死了,让他很是郁闷。   他动笔写道:鲤鱼衔木樨,红英点芳华。渌波起涟漪,影动惊落霞。   荣栎见他发了好一会愣,这时匆匆写了,一看倒是一首绝句。   正要赞他几句,温酌却又发起呆来。   要说这诗会,倒有些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所述,也是文人才子相会,赛诗会友有感而发。温酌匆忙得了诗,写完了就是,却懒得同旁人卖弄,不过坐在一旁晒了会太阳。不过一会功夫便失了兴味,竟是觉着去山中散步还有趣几分。   书勤见他一脸无趣,忙凑上来端茶送水,他惯会看人眼色,便道:“少爷可是闷了?我看前头寺旁有片红枫倒是不错,少爷要不要去走走瞧瞧?”   温酌听了正中下怀,便随口与荣栎说了,留了书勤在此,带着白易逛去了。   在山间走了不远,果然看到有一片红枫在山风吹拂之下不住摇曳,便有心要去采个几叶来做书签。这红叶生得大大小小,有些颜色不均,温酌仔细挑了几叶收着,忽见前头有人声传来,仔细一看,其中一个竟是殷鹤晟。   殷鹤晟此时正与方丈说话,忽听见后面有人走动,回过头一看亦没料到是温酌。 第66章 第 66 章   这倒是巧遇了。   那方丈虽是个方外之人,倒也不是没有眼色的,见他二人是熟识偶遇必然有话要说,自己便先走了。   殷鹤晟有日子没见着温酌了,见他今日的打扮倒比往日更添几分神采,竟是有些出神。待温酌走近了同他招呼,才回过神来,问:“你怎么在此?”   温酌只把杨若茗的方岳诗会说给他听,殷鹤晟听罢,问:“既然诗会,怎么竟出来了?”   温酌苦笑:“我哪有诗才,不过是闲了来凑个热闹罢了。殿下这又是来此处上香敬佛吗?”   他问得调侃,殷鹤晟亦不会同他计较,只是也没答他。   他俩乃是老熟人了,便遣了白易回去,两人一块散了步。   殷鹤晟不比杨若茗唠叨,并不喜卖弄才学,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温酌说话,问他那酒楼开得如何,又见他采了好些红叶,便伸手拿过来看,才从他手里接了叶子来,却见他手上划了道口子正淌着血。   这一眼竟让殷鹤晟失了神。   等回过神时,温酌已被他紧紧按在怀中,那受伤的手更是被他攥在手中,手指上的鲜血已被他吮干净。   温酌被他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僵直了。   殷鹤晟觉出来,这才松开手,慢慢把人放了。   空气中除了桂香,仿佛还带了些让人尴尬无措的热度。   温酌张了张口,只觉嘴唇干热,似是而非地又合上了。   殷鹤晟的沉默终于停止了。   “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做什么吗?”   他停下了步子,温酌听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来祭拜我的好友。”   “他叫成涛。”殷鹤晟道,“是我的伴读。”   这注定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成涛的名字温酌没有听过,但十几年前却是京城闻名的神童,乃是前任国子监祭酒成至拙的幼子。   成涛少年老成行事有节,纵使在宫中亦有不错的声名,殷鹤晟何其有幸竟能得此人作伴读。   这人简直堪当伴读界的典范,有这人辅佐,殷鹤晟亦上进用功很受父皇欣赏。   只是天妒英才。   不过四年功夫,成涛便少年早夭,死在了一碟枫叶糕上。   “宫中查实,说是瑶贵人下的毒。无论是真是假,总之那毒便是被抹在了托点心的枫叶上。要不是成涛吃了,死的那个便是我了。”殷鹤晟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温酌却只从那笑中窥见惨然,至交好友死于眼前,换成谁都受不了。   后面的事简单了很多,瑶贵人悬梁自尽,此事至此而止。   成至拙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病不起,告老还乡。成涛也被运归故里安葬。   唯一被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宫禁,仿佛一只安静的噬人的怪物。   一抹阳光投在温酌的身上,他却只觉出森然的冷意。   殷鹤晟说这旧事的口气一如往常,仿佛波澜不惊。只是温酌第一次感到,也许这冷然的表情下还有些别的什么,他的手指上大概还残留了一些暖意,让他忍不住就去想象少年时的殷鹤晟,失了母亲、好友,独自在宫墙之中该是什么样子。   两人又慢慢踱起步来,安静,沉默。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温酌大约明白殷鹤晟给好友供牌位的意思了。   只是一个人的心真的能那么坚硬么?能承担那么多艰辛的过往?   温酌怀疑,但却一点不想尝试。   两人行过那片红枫林,方才那些叶子慌乱中早被殷鹤晟毁了。他这时却停下来,给温酌折枝。   许是知道了红枫在洛王心中的禁忌,温酌只推辞不要。   殷鹤晟却道:“红枫无错,错在人心。”   说着便把那枝枫枝送到他手里。   温酌垂着头,定定地看着这枫叶,不禁想——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很少有人能不迁怒,哪怕是温酌自己尚且不敢保证,然而殷鹤晟却有这份清醒。倘若这个人坐上龙椅,天下又该会是什么样呢?   温酌不由地期待。   等那洛王将人又送回诗会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荣栎见温酌出去逛了一圈居然还能捡回一个洛王也是意外,忙见了礼。   只是殷鹤晟不过对他略点了点头便走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回程中荣栎免不了旁敲侧击询问,温酌只将同殷鹤晟巧遇的事说了,余下的便藏在心里。   荣栎见他神色郁郁的,手里握着那枝枫枝反复摆弄,不由奇怪,只是温酌不肯说他也无法,便岔开话题提起秋日围猎的事来。   温酌哪儿打过猎,从前不过也是书上电视上见过,如今这围猎连他都有份,不由打起精神来,只跟他打听围场里都有些什么猎物。   荣栎嘲他道:“你连马都不会骑,还猎个什么劲?”   荣栎因着父亲是武将,虽对舞刀弄枪不甚喜欢,骑射御马却是不在话下的,哪儿像温酌这般无用,这时噎他一句倒也算得上是提醒。温酌却不以为意,道:“殿下已说会教我骑马。”   荣栎白他一眼,道:“也不知是哪个上回让洛王提上马后吓个半死。”   温酌顿时脸色一红,瞪他道:“偏你是个样样精通的,倒不见你来教过我一回。”   荣栎知他闹了,这才哄道:“我倒是想教你,可惜又不得闲。你想我不过是个监生已忙碌至此,洛王能比我闲?我看他也不过是哄你几句,你倒是当真了,届时岂不尴尬。唉,难怪人家说好心当成驴肝肺,可见不假!”   他二人向来爱斗嘴,温酌倒不至于就动真怒,听了这话不过就是白他一眼。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掀了纱帘看风景。   温酌手指上让枝条划伤的伤已收了口,只余下细细的一条红痕,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摩挲着嘴唇,嘴角不禁又带了笑意。   只是他这姿态是下意识的,自己没留神,让荣栎见了却是忧心,只当他在山上撞了脏东西,神智不清了,也不知是不是要跟温士郁说去。   过几日,殷鹤晟果然派了人来请他,约在了城外的某处,连马都给他备好了,乃是一匹纯白的牝马,曹植有诗为证:“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少年人少有不爱白马的,都有那浪迹天涯的游侠情结,温酌见了也觉喜欢。   殷鹤晟倒是不忙着教温酌骑马,乃是拍了拍那马,喂了一个果子,说:“这坐骑虽是为了代步,但也通人性,你待它好了,它自然心里也明白。战时有的战马还能于险境之中护佑主人,这便是马的灵性。”   温酌眨了眨眼睛,心道灵性恐怕是真的,刘备那会不说也有一匹了不得的的卢马么,不过这臭气也是真的就是了。   虽臭了点,殷鹤晟却毫不在意,温酌这会纵然有些洁癖也只能放下,有意要显出些男子汉气魄,接过他手里的果子,学着样也喂起马来,一边又问:“马不是喜欢吃草吗?”   这话一听就是外行了,殷鹤晟笑道:“人尚且还分五谷杂粮蔬果点心,这马的口味自然也有好恶之分,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他笑起来自有一种难得的潇洒,温酌竟是红了脸,随即转过头不去看他,嘴上却问:“咱们什么时候骑马?”   殷鹤晟给他挑的这匹马温顺的很,虽然温酌笨手笨脚地给它喂食,这马也不曾抗拒。殷鹤晟便应了声,道:“先学着上马罢!过几日就是秋猎,来的人多,要是抱你上马可要叫别人笑话你了。”   这话倒像是调笑,温酌回头瞪他一眼,说:“谁要你抱?你劲儿那么大,上回可勒死我了。”   他这一回头,眼睛瞪得大,衬着白`皙的面皮,竟说不上是嗔怪还是撒娇,殷鹤晟也愣了愣,道:“哪儿至于勒死你!谁让你一身娇生惯养的懶肉!你好好学着就是。”   虽是责备,口气居然透着宠溺。   他说着便牵了自己的马来,做了示范翻身上马。   洛王自小就是文武双全,这动作做来轻轻松松,又是干净落拓毫不拖沓。温酌看了嗔目结舌,心道上天果然是不公平的,从前听的“上天给一个人开了窗户就要关上一扇门”的鸡汤软文果然是狗屁。   也不怪陈锐丧气,上一世他也算得上是半个死宅,除却打工或者被好友拉去外头,轻易是不太出门的,称得上是典型的赶鸭子上架型人格。   如今要学骑马也没这个天赋,倒是应了万事开头难那句老话。   虽是如此,折腾了半晌也总算骑上去了。   温酌已是灰头土脸,偏偏自信心终于找回来那么一星半点的,兴致还挺高,喜滋滋对殷鹤晟乐道:“你瞧!我骑上来了。”   殷鹤晟瞧他那得瑟劲简直无语,他那四皇弟的马术还是他亲自指点的,殷雁娱不过八岁学起来也没温酌现在这么费劲。   只是洛王殿下终究天良未泯,不忍泼他冷水,咳了一声勉强赞了一句不错。   他二人此时都骑在马上,依着温酌现在的劲头最好是立马跑上一跑,殷鹤晟可不敢如此,生怕这莽撞的笨蛋把脖子跌断了,有时连殷鹤晟都怀疑温酌是不是温士郁的亲儿子,虽平日里精细伶俐,若是呆气起来完全就让人无从下手,不过也正是如此才有意思,若真跟温士郁那么老狐狸似的便也不是温酌了。   殷鹤晟不动声色暗自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马倌连忙跑过来替温酌牵马。   温酌有些不乐意,皱了皱眉头去看殷鹤晟,洛王殿下安慰道:“你是初学,还是妥当些的好。”   所幸温酌乃是个柔顺性子,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这城外有片荒林野地甚是开阔,殷鹤晟只教了他一些基本的常识,待温酌一一仿照了去做,不知不觉天色也暗了。   这一天过得犹快,温酌尚有些意犹未尽,殷鹤晟却是恐他累坏了。一行人又是浩浩荡荡地回了城。   温酌愁道:“我今日才学了这么点。到时你们追赶猎物,一个个跑了没影了,我可怎么办?”   殷鹤晟见他近忧尚未化解,又有了远虑,不由暗自好笑,安慰道:“你只管跟着我就是,自然不会让你一个人落单。不过是秋猎而已,不必忧心。” 第68章 第 68 章   温酌牵着马回府,目送殷鹤晟一行人离开,不知怎的心里仿佛被塞得满满的似的。   夕阳下殷鹤晟一行人驾马而去,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红尘拂面,烟霞相接,一颗心不知去向,竟然落不到实处。   难怪白乐天要说: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这突如其来的感想着实把温酌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羞于见人的感觉,他只把缰绳随意往白易手里一扔,也不去理会书勤,慌慌忙忙逃进府去。他二人先瞧着温酌发了一阵呆,这时又见他没头没脑地往里跑都不明所以。   温酌却已然恍惚,自顾自走进去了。   他心里乱作一团,只觉触着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不知由什么驱使急于想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这种情感体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人生必然的经历——这经历使人难堪、困扰,却促人成长。也许旁人还会更敏锐一些,更坦白一些,最终学会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褪去青涩,坦然的走向爱人。   然而到了温酌这里却变成了一团乱麻将自己团团困住。他只觉此时满脑子都是那人的影子,威仪严肃的、潇洒睿智的、友善亲和的,好像一张张画面将自己箍成一个悲惨的茧子。   他忍不住暗骂自己愚蠢,心里狡辩自己一定是将仰慕之情和爱慕之意搅混了,可是直觉却又一再地否定,好像一个人一下子被扯成了两半,彼此间为着这个念头撕扯争斗,实在令他不知所措。   他坐在廊下发呆,神情却是狼狈至极。   赶巧被温酬遇着。   温酬亦是刚从外头回来,见他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走过来,问他道:“阿酌,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温酌正妄自内心争斗,冷不防被温酬唤了句,这才抬起头,见是他大哥便只得憋出一句无事。   温酬知道他今日跟洛王学了骑马,见他神情颓丧,只当他是累了又或者是挨了训。他惯常爱护幼弟,于是好言安抚了几句,又恐他在廊下坐着着了风要生病,便拉着他进了堂屋。   这一顿晚膳吃在嘴里全然不知滋味,连温士郁都瞧不过眼,几次问他。可怜襄阳侯并不知儿子是因思慕了洛王殿下又怂得不敢承认是以郁闷至此,只当是他身子不适,差点请了大夫。好在温酌虽纠结,尚且还能保住正常人的神志,若是为了这点事看诊,恐怕才是毕生之耻。   他心思既不在,晚上也不再秉烛夜读,勾连手下,盘算家当,漱洗毕了便躺在床上假寐。   外头的人声渐渐静了,空气里袅袅的安息香,温酌却失眠了。   耻辱感仿佛突然在黑暗中被放大,整个罩在温酌身上不肯放开丝毫。   其实想来也是令人唏嘘的,任谁死了一次穿越到这陌生时代不到一年功夫居然竟喜欢上了男人,连性向都突然改变了,那人生还有什么是能信赖和坚守的呢?正是这种心理上的打击,压得温酌喘不过气来。   温酌自觉自己是个直男,一个再传统不过的,扔在人堆里便隐形消融于其中的普通人罢了。   龙阳君、董贤、韩子高之流虽然不至于令他嗤之以鼻,但也是不光彩的、为人嘲讽的,身为男子却雌伏人下,对于温酌来说这些名字不过是皇帝的陪衬,又或者是追逐权势的牺牲品。   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也会落于如此境地,又或者说连他们都不如。   纵然他喜欢上了殷鹤晟,然而尊贵显赫如洛王,未来皇位的逐鹿者,虽与他亲近,恐怕也不过是为了借势襄阳侯有意而为之。   这悲哀的情绪彻底打击了他,倒好像成了一只被黏在蛛网里的飞虫,无助而绝望。 第69章 第 69 章   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间竟听见有一人走进他屋里,温酌满心奇怪,他虽不习惯丫鬟陪夜,到底每天都有当值的丫头睡在外间,为的是夜里能侍候主子不时之需。侯府规矩大,断不会三更半夜悄不声地走进来,温酌不禁问道:“是谁?谁在那里?”   那人却不说话,走到床帐跟前,朦朦胧胧一个人影,可怪的是温酌竟觉得那是个男子。   他犹犹豫豫伸手掀开帐子,不知哪儿来的月光照在他的床前。他定睛去看,那人竟是殷鹤晟。   “殿下?!”温酌吃了一惊,然而殷鹤晟只是对他笑,这笑容不同于白天的爽朗,不知怎么竟有着说不出的暧昧,屋子里仿佛忽然生出氤氲来,红红的雾气化成了枫林。温酌忍不住叫起来,却被殷鹤晟搂在了怀中。   一瞬间,温酌明白了,这是一个梦。   一个羞耻的梦。   他不敢看眼前人,因为知道是假的。   然而他却又不能忽略这梦中人给他带来的热度。殷鹤晟的手是粗糙温热的,带着薄茧,他固然是英武的,却又不似普通武夫那样粗野莽撞,他的眼睛看人总是带着审视,甚至是怀疑,此刻却只有温酌的自己的身影。   他听这人唤他:“温酌!”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然而他却对他道:“我不叫温酌,我是陈锐。”   【此处省略279字】   温酌坐起身,手触到身下潮湿的褥子,久久无语。   他心知肚明这梦魇来自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叹他夜里呆坐着了风受了凉,第二日还没起身便上吐下泻,闹了一整天,把底下人急得团团转。   大夫瞧了只说是阴虚受寒,开了贴药后又让他将养,嘱咐他平日好生调理方不伤损根本。原来温酌这幅身子的原主早早就开了荤,虚耗了许久,再加旧伤尚未痊愈,他忧思一上来把这根里的毛病又勾起了。   温士郁陪着他坐一阵,又怕他劳神并不与他多说话,只是低声唏嘘:“阿酌,什么时候才能让爹放心啊。”温酌见他如此,亦是有些黯然。他虽喜欢温士郁这个爹,喜欢被家人娇宠的感觉,然而到底自己不是原装货,平白占了旁人的位子。人在病中难免多愁,他又生出愧对温士郁的心思,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病,没有上值,转眼殷鹤晟就晓得了,只是他赶巧被皇帝宣召,于是又吩咐裴云来探望。   裴云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时已没有上回的拘谨,照例是带了些药材来给他,又说了殷鹤晟如何惦记他的病情云云,只是温酌心生猜忌,反而疑心洛王究竟是关切自己多些还是要显露给温士郁看。   这病到底也不是大病,温酌再扭捏也不是林黛玉,吃了几天药已好了大半,反倒是连着几天没有习武浑身不自在。   他既明了自己的心意,却又不抱希望,心道往后还是躲着殷鹤晟为好,他到底是襄阳侯世子岂能失了侯府的体面?省得自己丢丑卖乖,连累父兄平白成了别人的笑料。 第70章 第 70 章   在上京要想刻意回避某个人并不容易,常言道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权贵彼此利益勾连,哪里是能躲得了的。   因而温酌这鸵鸟态度很快遭了报应。这一天倒还是温士郁嘱他去一趟洛王府,嘱咐他好歹也要当面答谢洛王的厚意。照着襄阳侯所想,温酌自从跟了洛王后为人处事上圆融了不少,他们家因着无可避免地要卷进夺嫡的泥沼中,既然已打定主意帮洛王,那便要做足功夫。   温酌知道老狐狸心里必然有许多弯弯绕绕,殷鹤晟先前被差遣去了京畿外县昨日方回京,温酌连着好几日没见他心里纵然别扭也仍有些惦念。于是他嘴上应了,从库房里选了几样合适的礼物便坐了软轿去拜访。   谁知这一日殷鹤晟难得歇了个午觉还未醒,若是旁人说不得便只得打道回府了。偏偏温酌不同,因与洛王亲近常出入王府,管事脸上陪着笑心里犯嘀咕,一时倒拿不定主意,只恐私自拦了贵客误了王爷的事。   可巧裴云出来,见如此情状,他心知温酌与旁人不同,乃是格外得自己主上垂青的,于是点道:“殿下已睡了近一个时辰,想来也快醒了。世子若是不着急,不妨在偏厅稍待片刻?”   他是殷鹤晟亲信,说的话自然不同,管事立刻舒展眉头,点头附和。   温酌听了亦觉无不可。   殷鹤晟住的院子叫濮阳园,景致虽平常,房屋材料却堪称不凡,殷鹤晟喜欢敞亮,是以这座楼阁连窗户都用琉璃镶的,入秋后亦是阳光普照甚是暖和。   温酌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他每来洛王府,十回里八回殷鹤晟都是在此地。   虽说是偏厅,屋子却紧挨着殷鹤晟睡觉的暖阁,温酌因如今心思不同以往,连坐着都觉忐忑,静坐着喝茶,茶没喝几口,心跳倒格外的响。   他捧着茶碗呆坐片刻,忽听见间壁传来异响。   原来殷鹤晟前一晚熬夜筹谋西北一事,午间便有些乏,难得睡了午觉。   只是千防万防内贼不防,竟不知怎么让吴绛摸进了屋。   吴绛今年不过十七,依着男风阁子的规矩却已经老了,早过了掐嫩枝的年纪。若不是他这张脸生得巧,便只能屈居下等。   吴绛自小长在南风馆,哪儿能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柔弱秉性,让大官人们银子花花地一砸,连自己姓什么都能立时扔了。他能得殷鹤晟青眼收入王府,大约真算得上时来运转。   先时,因着新鲜,殷鹤晟还算专宠了他几日,这吴绛险些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谁料殷鹤晟忽然又冷了他,弄得这小倌不上不下地被吊着,想要谄媚又不得门路。   然而此人心思活络,还颇有几分胆量。这几日见殷鹤晟没用他,他倒自己心里先痒起来,有意要勾他弄自己。   他毕竟见识有限,只道占住了床笫便能占住人,这时趁着殷鹤晟午睡,居然钻进屋里勾弄主子。他虽如此打算,到底此时违了禁,犯了王府的忌讳,只是他想这王府全是王爷的只把住了王爷要什么还没有,如此一来哪还能留神偏厅里有客?这会功夫悄不声地趴到洛王床边钻进被里给殷鹤晟嘬了一阵。殷鹤晟睡了许久本就要醒了,他历来惊醒吴绛走过来却不动声色只看这人意欲何为,待见他如此作为实在哭笑不得,便也安心受用了。   只是他这一受用,亦不知温酌恰在偏厅。   偏吴绛有心作怪,一头嘬弄,一头还要作妖发出些不堪的响动引洛王就范。   孰料洛王还没就范,倒把襄阳侯世子引了来。   温酌自听到怪声,便放下茶盏过去。   不过一眼,便与殷鹤晟两个隔着窗子四目相对。他先是唬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一退,脸上神情又惊又羞,而后恼羞成怒却是拔腿就跑。   殷鹤晟亦是难得的愣了愣神,等回过神来一脚便把吴绛踢到一旁,不等这人自辩,整理衣装,立刻唤了人来。   此时暖阁中太阳大好,底下虽有人守着奈何叫太阳一晒不免瞌睡起来,不想听见殷鹤晟的爆喝,一下惊醒乱滚带爬进来时,洛王的脸色却赛过腊月雪。   这几人惊魂未定,这时才看见地上竟多了个吴绛,不由暗道不好,让这么个东西摸进了洛王内室岂是小事?至于温酌看见什么又怎么跑了,更是一无所知,一个个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只待责罚。   王府毕竟不同寻常人家,一会功夫连管事太监邱志都到了,见这跪着一地人倒也没有张嘴求情,只领了小厮将这几个奴才押了。   殷鹤晟见他们噤若寒蝉火气更甚,又见吴绛被自己踢在地上已爬不起身轻声□□却是没有半分怜惜,登时喝道:“把这厮给我拉出去杖责三十。”   吴绛谄媚不成,挨了结结实实一脚已是重伤,如今又要杖责,哪里还有活路,顿时哭天抢地。   几个小厮恐更加恼了殷鹤晟连忙一齐上前堵了嘴要把他拉下去。   殷鹤晟一皱眉,沉声道:“先别忙着打死了。梨园离此处可不算近,他怎么摸进来的记得仔细问清了,一个别放过。”   此话刚落,吴绛一下子瘫了,裤裆里的尿漏了一地,邱志一皱眉,忙使了眼色,小厮们登时把人拖了下去。   洛王见这祸根被拖走了,这才坐下,几个丫鬟这才哆哆嗦嗦爬起来收拾屋子。   殷鹤晟聪明一世此时只恨自己短视,竟弄了一个吴绛来府中,竟致在温酌面前出了大丑。   其实这当主子的弄个把小厮丫鬟侍寝乃是极寻常的事情,何况他一个做亲王的,便是有错也是温酌莽撞冒失在先。偏偏温酌在殷鹤晟心里却是不同旁人,这时回想起来简直比吃下一个活苍蝇还恶心人,他心知温酌今日来必是为着回礼而来,谁知这会人倒被吓走了,却又叫他该如何哄回来。   他有心要襄阳侯做他的助力,最起码不能帮着旁人对付自己,再者这些日子与温酌相处,一来爱他年少俊逸性子和顺,二来喜他脑子聪明好学勤勉,不知不觉便看到心里去了,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子弟便是请了官媒收到府中亦不算难事,偏偏温酌却是个世家嫡子要继承侯爵的,弄得他看在眼里,既不能说也不能动。这才弄来个吴绛,却谁知竟是个绝顶昏招。 第71章 第 71 章   殷鹤晟只当温酌是吓跑的,却是想错了,与其说吓的不如说刺激太大才是真的。   温酌读史,多少还有些常识,况且他穿来大歆已有些日子,对这些官宦人家的阴私多少有所耳闻。只是他先前想着殷鹤晟虽然丧妻,但横竖还有妾室,纵使在青楼楚馆有几个红粉知己也不足为奇,只是唯独没料他竟有娈宠!   自祖皇帝立了昭德君后,大歆南风大盛,上京倒还好,州郡之中娶男妻的都不算奇闻。   只是殷鹤晟从来只近女色,谁知今天居然让温酌开了这等眼界。   因隔着琉璃窗子,吴绛又是背着身子,幸亏他没看清那小厮的脸,若是瞧见了恐怕他此时便是另一般滋味了。   温酌只恨自己一腔热情付诸流水,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从洛王府逃出来时他已是狼狈至极,白易本在门房侯着,冷不防看到自家世子这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也吃了一惊,正要上前问,温酌只板着脸闷声说了一句“回家!”说着就钻进轿子里。   一众家丁虽摸不着头脑,但既是世子吩咐也连忙来抬人。待管事奉了王爷之命追出来,人早不见了。   然而行到半路温酌又是后悔起来,他从家里出来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这时回去又恐温士郁问起露了行迹,又嘱咐不回家了。   他心中悲凉,想着虽王爷宠幸娈童也不算新鲜事,偏自己看见了心中难受。   这上京之中与他交心者极少,荣栎虽和他感情不错,奈何这几日又去了国子监轻易见不得。杨生虽担了他师兄的名头,毕竟是外人,且说话难免带了文人的酸儒秉性,咬文嚼字费劲得很,他此时心中郁郁,哪儿还有心思应付这些?至于温酩更不足道矣。   他忽想起那个替他挨了一刀子的上官九。心道那人虽看起来一副花花肠子待自己却是热忱,平日也常来拜访自己,这时便打定主意要去卫尉寺少卿家里拜访上官九。   上官九关在家里用功已有些时日了,这一日竟没料朝思暮想的人竟然来拜访他,正是让他喜出望外。   温酌进来时,他穿了一身劲装手握一把宝剑在庭院里舞得赫赫生风,温酌乍然看见不由驻足细观,待他收招,立刻鼓掌叫好。   上官九难得在心上人面前露了一手,也颇是得意,笑道:“酌哥儿,多日不见,你怎么清减了不少?”   这话倒不是玩笑话,温酌好歹病了一场,这会虽说不至于跟竹竿似的,到底是瘦了。上官九素来眼尖心细,对他又更外不同,一句话说得温酌心里一暖。   温酌却道:“哪里的话,不过是近日秋燥,难免有些不思饮食而已。倒是上官兄这向不见你,原来是练了这样绝世武功,可是要去哪里行侠仗义啊?”   温酌往日与他来往总是客套,上官九听他此言调侃,言语间仿佛透着亲切,心中甚喜,嘴上却道:“原来你今日是特地来消遣我的呀!”他说着已收了剑过来,亲热地拉着温酌去小厅休憩。   卫尉寺少卿家比不得侯门,上官九虽是嫡长子这屋子也不过才两进门户,不过占着一个花园子,已算是上官家大的院子了。   虽如此上官家好歹也是书本网,上官九又是京中数得上的风流人物,因而并没什么寒酸气,反倒是一派风雅景致。庭院里不过栽了些碧青的竹木,零星几株芳草开着点点白花,角落又有个石制灯台,看来别有些意趣。屋子里焚了不知什么冷香,只是坐着已觉提神醒脑。   上官九不知从哪儿拿出个铜炉,亲自给他烹茶,温酌却是低头去看他的剑。   温士郁家传绝学没能传给温酌算得上是人生一大遗憾,他的兵器颇为霸气乃是用的一柄三十来斤的霸王枪,温酌先前无意中看见也很是意外惊艳了一把,但平心而论他却是偏爱剑法的。   上官九见他看自己的兵器,并不藏拙,将那剑递给他看。   温酌接了看了看,见是青铜色圆底菱纹的剑柄并无甚华丽装饰,剑鞘也不过是乌木制成,可谓朴素至极,然而握着这剑却仿佛透着森森寒气,不由惊道:“这是一柄古剑吗?”   上官九见他识货,笑道:“酌哥儿好眼力。”   说着又接回来唰的一声宝剑开鞘,虽不见什么夸张的刀光剑影,温酌倒也瞧出这剑身光润透亮,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剑。   他从前念书时偷看武侠小说常有什么倚天剑屠龙刀的,况且史书有载的名剑亦不在少数,便问:“这剑是什么名字?”   上官九这把剑虽是难得的好东西,却也不至于是什么上古名兵,见温酌问得正经,只觉他天真可爱,忍笑道:“你可高看我了。这剑虽不错,却不是那兵器谱上数得着的,乃是我一个江湖朋友赠的。”   上官九交游广阔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愿意结交,倒很有些孟尝君的风范,温酌这时听他这话来了兴致,不过问了几句,上官九便滔滔不绝与他说起来。   这一下午的功夫便这么打发了。   等温酌告辞出来,先时在洛王府的那些不快已趋于平复。   回府后,门房便告知他王府那头差人来过告知了秋猎的日子,温酌知是殷鹤晟派来的,心道今日这尴尬倒不知该如何收场,往后更是见不得殷鹤晟了。   慢说自个儿骑马还只学了一招半式的,如今见了也徒增烦恼,哪儿还有什么心思跟着去秋猎。心道届时不如随便寻个由头糊弄过去罢了。   他心里待殷鹤晟终归两样些,又忽然想起以前自己还读高中的时候默默暗恋班里的女孩子许久,始终提不起勇气去告白,然而等他终于忍不住想说的时候那姑娘却已经有了男朋友。   那女孩的脸他早记不得了,只是失恋的怅惘还犹记心间,此时更添愁意,也不知该怎么躲了那洛王。 第72章 第 72 章   温酌却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这秋猎却不是殷鹤晟起头的。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乃是《周礼》所载君王四季的田猎。今上爱民如子,不尚奢靡,田猎也少,选在秋日狩猎一则为的不违农时,二则天气渐冷,飞禽走兽为了过冬此时渐渐贴了秋膘,乃是肉质最肥美的时候。   既然是帝王秋狝,自然不会拉下温士郁。襄阳侯乃是朝中显贵,帝皇的宠臣,于骑射上也是颇为精通的。一干朝臣谁不以伴君田猎为乐事啊?便是家里的子弟,但凡有几分脸面的也都必要到御前去露个脸的,说不得就能捡个皇差呢?这里头,温酌倒是其中翘楚,不但得了皇帝的青眼,还有几分办事利落的名声。温酌这却是没法子了,要是装病岂不是欺君之罪?   秋高气爽,一行人声势浩荡驾马来到西山。   温酌骑了殷鹤晟给他的那匹白隙。他心里虽然膈应殷鹤晟,白隙却是匹好脾气的马,哪怕似温酌这样胡来上马的还能忍着没尥蹶子可见实乃马中贤良淑德之辈。因还不熟练,温酌总算还有些理智,不敢快马加鞭只是慢吞吞蜗牛似的缀在末尾,被前面人潮激起的扬尘糊了一头一脸的灰。   今日虽是打猎,到底是要见皇帝的,众人都是打扮地光鲜照人。宫人宦官忙着支帐篷烧水烹茶地忙碌,一众皇子权贵大臣众星捧月似的围在皇帝跟前。因温士郁得宠,连带着温酌也站在近前,给皇帝跪下行礼后起身。温酌有洁癖,下了马后拍了灰整理衣装用帕子好好擦了把脸,这会又是个光鲜照人的美少年。   皇帝今日兴致极好,笑着看他,对温士郁道:“这小子生得越发好了,只可惜朕的公主们同他年纪悬殊,竟是要不得这个驸马了。”   皇家联姻倒是不怎么讲究辈分,汉成帝时还有姑侄同侍一夫的荒唐事,是以温酌虽差了辈分却未必做不得驸马。   温士郁听了脸色一喜,笑着回道:“皇上可是忒抬举他了,他哪里能有尚公主的福气。”一旁有同温士郁交好的这时也纷纷谄媚,都夸温酌一表人才如何如何谦逊长进皇上选婿眼光老道,又有夸赞皇子们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无一不是拍皇帝的马屁。   因是皇家游猎,太子当然也来了,只是他一来挨了罚,母妃又不知何故被贬冷宫。自古内廷外朝乃是一体,这外臣虽不知细里,然而对这太子却是不敢看好了,是以他虽伴驾身边却只有一个参赞梁展平侍奉左右,比之其余皇子便显得格外冷清,又被皇帝晾在一旁,十分尴尬。   三皇子殷鸿兆性子温文,一向同外戚贵族谈得来,这会身边已聚了几人,正不知聊什么。他长着一对丹凤眼,笑起来总眯得细细的,总让温酌有种笑里藏刀的错觉。   殷鹤晟一早看见了温酌,便有意无意地瞧他几眼,只是温酌偏不敢去看他,一直装着没看见一般故意回避,躲得远远的。因人多眼杂,温酌又在皇帝近旁,殷鹤晟一时间便没去跟他答话。   反倒是四皇子殷雁娱毕竟是个小孩子,难得跟着父皇兄长们出宫很是雀跃,这会已来找同他最要好的二皇兄了。   “二皇兄,你今日要猎什么呀?”   殷鹤晟正要收回望向温酌的视线,忽看见温酌腰间还挂着他给的玉鹿衔灵芝的玉坠子,心念一动,低头看殷雁娱,道:“二皇兄给你猎一头鹿如何?这时节的鹿肉极是美味。”   殷雁娱听了一喜,又蹙眉道:“鹿肉虽好吃,却比不过活鹿有意思。皇兄,我听黄侍读说父皇以前游猎的时候还打死过老虎,可见这山中猛兽不少。皇兄切记要小心些才是。”   殷鹤晟见他少年老成说出这番话关心自己也是大为熨贴,对他关怀道:“今日人多,你骑术不精万不可莽撞,不要到处乱跑,还是跟在父皇身边的好。让底下人好生伺候着,别伤着了。雁娱既不喜欢杀鹿,那皇兄给你猎一只狐狸玩赏如何?”说着又吩咐黄侍读照料好四皇子。   说话间,皇帝却已上了马,众人连忙纷纷驾马出发。温酌骑术不精,这会又没有马倌来给他牵马,只得又做了个吊车尾,好在白隙跑得不快,性子温和倒也安稳。   殷鹤晟一眼又扫到他,奈何身边裴云等人跟着,前头又要跟着皇帝伴驾实在无法脱身,默默瞧他一眼,已飞马上前。   众人只见天下忽有一对鸿雁飞过,皇帝也是老当益壮,当下便引弓要射雁,众人屏息凝神正准备要喝彩,忽的又见皇帝慢慢放下箭,叹道:“鸿雁至情至性,伤及一只,另一只恐难独活,且让他们去罢。”   这话要是旁人说的便是一场笑话,这原就是游猎哪儿还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可偏偏是皇帝说的便是没理也要恭维三分,诸人忽想起“霜君挽弓落雁还恩”的话来便知皇帝恐怕又是想起那位早逝的霜君来了,于是便纷纷恭维陛下圣明,仁慈洪德等等,又有的说鸿雁乃是灵鸟必不忘今日不杀之恩云云。   温士郁虽没这么夸张,大致也附和了几句,只是心中警铃大作,只觉皇帝“伤及一只,恐难独活”的话分明透着几分不详,再看皇帝的脸色,分明老态横生,心知今日此事定非什么吉兆,心里倒是暗自有了几分忧心。   温酌独独坠在最后并没能看到这场闹剧,这游猎乃是宫中内府筹算,恐皇帝贵胄败兴,早准备了好些猎物,这会见皇帝却是放了天上的鸿雁也是吃了一惊 ,正傻眼着,有个管事太监倒是机灵,心道鸿雁虽杀不得,又没说不能猎别的,连忙使眼色着人放别的活物出来。宫里出来的自比寻常人要伶俐三分,见这场面也不放什么雉鸡野鸟了,便有人赶了几头鹿出去,皇帝远远看到林中奔来几头鹿,倒有一头雄鹿生得品相极佳。他对鸿雁是心慈手软,对这野鹿却无甚怜悯,当下一箭飞去,臂力竟不输少年,射中了雄鹿前胸,那鹿因箭受伤又要跑时,又是一箭而来倒是射在背上,殷沛隆一连三箭无一虚发,只那雄鹿正当壮年,虽受了伤也不至于顷刻倒下。众人方才见皇帝射中已是喝彩,这会还等什么,忙有少年护卫上前放狗追打,不一会已把雄鹿逮到。众人连忙恭喜皇帝,只是皇帝心里明镜一般,并不把这些奉承当一回事。只说让皇子贵胄们自去游猎,又让殷雁娱陪驾左右,众人领命,随即各自散去。 第73章 第 73 章   温士郁等近臣却是陪在皇帝身边并没有离开。   人渐少了,他这时方瞥见在人群之后的温酌。知子莫若父,温士郁也晓得温酌如今的骑术压根就不行,这会可不就是慢吞吞骑在马上闲走么?   皇帝见他出神,顺着也看了一眼,见那俊俏小子独个儿坐在马上,神色平淡完全没有游猎的兴奋,也觉着奇怪,便问了一句。   温士郁苦笑道乃是温酌骑艺不精,君臣二人正说着话,谁料殷鹤晟此时却御马而归,一路直往温酌处奔去。   两个也不知说了什么,殷鹤晟难得看着倒是好言好语的样子,反观温酌却不冷不热的好像在使脸子。温士郁见了不由心里暗暗嘀咕,嘴上却对皇帝道:“这孩子有几分痴性。因着骑术不佳,恐是怕耽误了殿下游猎不肯去呢。”   皇帝听罢,便遣人将二人唤到近前,问了几句。   两人骑马过来,殷鹤晟自己下马不算,还要帮着温酌下马,温酌竟不冷不热,只是神情恹恹的。两人跪下行了礼,这才答了皇帝的话。   情况倒却是如温士郁所说,殷鹤晟劝说,温酌不肯去。   皇帝不免失笑:“秋日游猎又不是行兵打战,有什么可怕的!何况男子汉顶天立地,纵然驰骋疆场也不能失了咱们大歆的威风!大丈夫休要作小儿女之态。今日`你正好练练胆气,便放心跟着洛王,他定不叫你吃亏的。”   其实所谓的耽误也不过是温酌的推脱之辞,只可惜如今皇帝发了话,他到底没法子,只得应下了。   殷鹤晟一喜,脸色却是平静淡定,这时便领命带了温酌出发,又冲他道:“若是难以驾驭,便到我马上同骑。”   温酌闻言霎时变了脸色,连看都不看他,摇了摇头便驾马前行。殷鹤晟知道他心里还是纠结于前些天的事,这才同自己如此生疏了,心下不禁也有些颓然,只是面上不显。   两人骑了一会功夫便同裴云等人汇合,一群人当即往林中去了。   因顾着温酌,他们骑得倒是不快。这片猎场因属皇家,占地甚广,行猎各有去向,自不会让众人挤在一处抢夺猎物。殷鹤晟这一路乃是往西去了,虽说地势不平,但依着他的经验要逮着猎物也绝非难事,况他又答应了殷雁娱要给他猎个狐狸玩,这时更是抖擞精神。   温酌有意躲在后头,半点没有打猎的意思,况他也不会射箭,只腰上跨了把惯常用的宝剑当作装饰。   无奈殷鹤晟倒有一半注意力在他身上,那目光太过直白弄得温酌无所适从,也不能太过拖后腿引人反感,只好甩了几鞭跟着他身后打酱油。   温酌马术聊甚于无,武功也不过稀松平常,光学些花架子健体罢了,不比那些种地的白丁强到哪儿去,跟了一会已觉着有些累了。   殷鹤晟自来文武双全,打猎完全不在话下,不过一会已猎了几样猎物,不过多是些獐子、雉鸡、兔子等寻常的野物。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底下人功夫也不算弱,这会功夫也猎了几样,一并算在洛王的收获之中。 第74章 第 74 章   殷鹤晟虽一路寻找猎物,却也几次想借机同温酌说话,只是温酌一概装傻充愣,竟是成了个蚌壳半点撬不开嘴。   英明似洛王也觉为难起来。   一行人在林间行动,忽地殷鹤晟脸色一变。   未及悬缰勒马已有一支箭疾速射来,竟是直冲着殷鹤晟而来!等温酌回神来不及惊呼阻止,殷鹤晟竟能堪堪避过,一众人顿时意识到刺客来袭,连忙拔出武器相迎。温酌也是懵了,心道他这穿越得也忒狗血,剧情竟是不下八点档,皇家围猎还能遇着刺客!不过他衷心希望是狗血武侠剧套路,一般这种类型的片子男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几率要高一点,然而前提是他是男主。   尽管他心里吐槽简直能够刷屏,却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还是炮灰,何况吐槽对于眼前这局势一点作用也没有,只能感慨了一番自己最近黑云罩顶时运不济。   刺客虽来得突然,殷鹤晟手下却断不可能是酒囊饭袋,亲卫们也是见过血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将殷鹤晟围至身后当下与刺客缠斗起来。   殷鹤晟虽被重点关注,危急之中倒还留意到了温酌,险险躲过两剑后,忽见一人直冲温酌而去,他心里一慌,登时一掌劈在来人的当胸,便掉转马头去看温酌情状。   温酌虽武功寻常,虽然从前是个弱气宅男,总算血性未死,这会虽脑内吐槽不断也不代表就只是坐以待毙。他身上戴的佩剑虽看着花里胡哨不太靠谱,却也是一把好剑,况且又是他用惯了的,此时见有人冲自己这边来,一时忘了平时所学剑招,而是举剑就打,倒好像不是拿着剑而是高尔夫球棍。   殷鹤晟见他如此莽撞,剑不出鞘就挡,顿时激得心跳漏了一拍,只眨眼功夫,竟眼睁睁看着温酌当头打中了刺客的脑袋。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偏有他运气这么好的也是难得,出招全无章法,仗着狗屎运和危急时的蛮力竟打晕了一个。   只是运气这种东西也是玄而又玄,今日有明日无的,架不住反复实践。   殷鹤晟见他毫发无伤心下稍平,□□坐骑已到了温酌身边,又使出当日马上抓人的绝世神技,一下把温酌从白隙上拖到自个儿马上,拍鞭疾驰而走。   温酌一下子被他拉下马吓得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只奈何被颠地说不出话来,当下只觉天旋地转。   殷鹤晟的这匹马乃是百里挑一的宝驹,马鞭一甩当即撒开四蹄驰骋起来,温酌横在马上被颠地快吐了,只怕这马发起野来把自己甩下去,偏偏无处抓手,好在殷鹤晟一边驾驭一手护着他,有惊无险,白吓出温酌一身冷汗。   一路狂奔,直至某处殷鹤晟才勒马止步翻身下了马,温酌早被吓得软了腿,此时被他抱下马来,还没站稳已吐了起来。   殷鹤晟待他吐完,默默递了帕子给他。   温酌扫了一眼,没接,自己慢慢从袖筒里掏了一方帕子出来抹嘴,又整了整衣袍,这才问:“现在怎么办?”   殷鹤晟原本见他刚才那样,只当他已然吓傻了,倒没料到他能这么问,这时见他还有精神耍性子不由失笑。   于是答道:“裴云他们能挡得一时。只是方才那些人未必就只有这一路,咱们还是要先躲躲。”   温酌这才点了头,又问:“那你的马怎么办?”   殷鹤晟赞许一笑,扬起马鞭一挥,马儿一声长嘶,又飞奔而去。   温酌不禁无语,殷鹤晟毫不在意拔剑出销往林子深处走去。   两人走了一段,倒没遇伏。   温酌脑子转个不停,猜测皇帝和他老爹要过多久才能得信派人来救,又想着不知道裴云他们武功如何,万一团灭了那岂不是连个报信的都没了?他刚才握剑打人动作甚是潇洒,这会想起来却又后怕起来,好在宝剑一直握得紧没弄丢,他剑法不过平平,也没有侠客那种人在剑在、剑即尊严的毛病,这会地势渐高,便柱在地上权当拐杖用。   殷鹤晟一面注意周围,一面探路,见温酌埋头走路不啃声,不由出言提醒。   “山中蛇虫不少,脚下小心些。”   温酌应了一声,见他不住用剑尖敲击草丛,想起打草惊蛇的典故来。   殷鹤晟风度不同常人,即便是突遇此事也是神情自若毫不在意,这时也不过面上染了些风尘罢了。温酌想到方才危急关头他居然奋不顾身来救自己也是心中感慨不已,但是面上仍做淡定,并不多言。   两人走了许久,温酌到底体力不如他,只觉地势渐陡,行走起来颇多不便,开口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殷鹤晟回头看他,见他脸也红了,缓声道:“这里地势高猎物少一般不会有人来此处,而且树少草稀难于隐蔽不会有人埋伏在此处。咱们先躲上一躲,届时无论追兵也好,父皇他们找来也罢都能望得见。”   又见温酌面有疲色,缓声问道:“可是累了?”   虽是歇息也不得掉以轻心,殷鹤晟四处查探一番,才带他在一处避风的山石凹陷处坐下。 第75章 第 75 章   才坐下,温酌的肚子却咕咕叫起来。温酌脸色一红,却听殷鹤晟叹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勉强带你来,反倒连累了你。”   殷鹤晟何许人也,虽不爱摆架子做清高姿态,然而皇子龙孙何时向人低过头?温酌自与他相识起亦是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今日为的自己竟是说出这么一句,也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一会,只得干巴巴道:“意外罢了,谁能想到会有此节。何况你方才也救了我。”   殷鹤晟注视他良久,却没有说话。   温酌走了半晌,这时坐定了又想起掏帕子出来擦脸,只是方才那一方脏了,又往前襟内侧摸索备用的。这一摸索他脸上倒露出喜色,原来他怀里竟藏了一包点心,还是一大早丫鬟乐竹给他备的,说是游猎易饿给他备来垫肚子的。那丫鬟是他院中专掌食馔端茶送水的,本来应景地给温酌包了几块花样子好看的点心,用油纸包了塞在个荷包里,不想方才马上压着一颠,不说压碎了,简直快成碎末了。温酌想了想捡出几块还成型的给殷鹤晟。他却还推辞只说自己不饿让温酌自己吃。   别说他们今日遇袭了,这一天大早上骑马折腾到现在早就饿昏头了。温酌便开玩笑道:“吃罢。我怕你不吃,一会饿极了,把我给吃了。”话音刚落,又觉着这话有了歧义怎么听怎么别扭,自己先尴尬起来,立刻把吃的塞他手里,自己默默吃起来不再说话。   殷鹤晟被他逗得一乐便不再不客气,三两口吃了点心下肚,倒是温酌因剩下些尽是碎的吃得也慢,更兼点心这东西干得很,身边也没个茶水,风一吹呛得他简直要咳出来。殷鹤晟看着他费劲一时也帮不上忙,只得帮他顺背拍了拍,好一会才缓过来,却是没了胃口。   两个人坐着等,一时也是默默无言,好在如今虽天凉了,但披了斗篷也不算太冷,温酌扒拉着一旁的野草编着草环,心里不住地胡思乱想。   两人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温酌顶着草环也是跟着不住张望,又觉得肚子又开始饿起来。殷鹤晟见他坐不住,挨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温酌忍不住问:“你说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殷鹤晟不由冷笑:“左右不是殷鸾晁就是殷鸿兆罢了。”   兄弟阋墙,怎么都不是好事,温酌轻叹一声:“这又是何必。”   他以往看的电视小说总有这样的桥段,基本已经算是经典狗血片段了,谁知道自己也会遇上,这会虽说披着斗篷坐着也禁不住有些冷,何况还要防着来人袭击他们,这时候忍不住抱怨起来。   “太子如今……,如果是他未免风险大了些罢。我自觉涵王同你还有些情谊,这皇家游猎又不同别处,护卫众多他也不至于行事如此莽撞吧?”   殷鹤晟听他说完,笑了笑,说:“既然他们都不可能,那这事便是我自导自演嫁祸手足了。”   温酌听了心里暗暗一惊,再去看殷鹤晟神情脑子飞快一转,脸色却是嘲弄:“哪有嫁祸于人还会自己招认的!何必唬我。”然而他又暗暗细想,又明白了殷鹤晟的意思,不由皱眉道:“以你的意思,这人心机如此深沉,竟是有意选这时候动手,若是陛下起疑,必能引发争端,届时连你自己也被疑心了,无论成败都能陷你于泥潭之中。”   殷鹤晟赞许地看他一眼,却又逗他道:“那若这局真是我自己布下的,又如何?”   他这是非要从温酌口中听他的答案了,温酌被他噎了这么一下,当即道:“若是如此,那我必然要失望的。我自认识你以来便觉你纵要成事也靠阳谋,并不屑鬼蜮伎俩的。”说罢又恼道:“本不是你做的,你何必非要我说这些!”   温酌以往对着殷鹤晟哪怕讥诮也要尊他一声殿下,今日却是昏了头完全忘了尊卑上下,这时对着殷鹤晟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涵养,便如个孩子似的情绪外露。   他说此话时神情黯然,引得殷鹤晟亦有些感触,因两人之间尚有龃龉,这时倒是难得和解的机会,殷鹤晟道:“前日`你来了又去我很是担心。”   温酌没料到他忽地说起这些,也有些局促,道:“我没什么。”又觉着这话说的不对,那日他虽震撼,然而说到底也是自己做客的唐突,又改口说:“是我失礼。”可是这话说了又要想起当日的情景,他究竟是不乐,又闭了嘴。   殷鹤晟见他表情纠结,想了想道:“想来古时候的娈宠之祸也并非全无根据,若因为这事使得你我生分了,岂非得不偿失!”   温酌听他这么说,只得苦笑:“我只是原没想到殿下也喜欢娈童。”   这话倒是真的,殷鹤晟府中无龙阳之宾也是人所共知的,无怪温酌乍然看见吃那么一惊,虽说要是他抱个姬妾温酌见了也未必乐意,到底不比是个娈童那么出人意料。   殷鹤晟反倒笑起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是圣人,亦不能免俗。阿酌往日不也常在南风馆里不时走动么?”   这话倒把温酌问住了,他心里憋闷,心道那真的温酌原先没死的时候最爱眠花宿柳了,这会倒好像成了双重标准,对殷鹤晟不公平似的。   然而他又不能同他解释自己的身份,温酌不由头疼,嘴硬辩白道:“我早改了,已不去那些地方了。何况区区在下如何能与殿下同日而语?殿下`身为皇子,自持身份理应做万民表率为是!”   殷鹤晟点头赞同,说:“此话有理。这些地方确实去不得,阿酌既不去了,我自然也不用娈童。若为了区区小事平白有了隔阂可不是一场笑话了么?”   这话有理有据,温酌也辩不得什么,虽说心里仍是有些芥蒂,嘴上却是应了。 第76章 第 76 章   两人轻声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下面一阵马蹄夹杂着人声经过,二人不由一阵紧张立刻闭口不言。   殷鹤晟慢慢站起身抽出佩剑,侧着身子往下查探。温酌坐得腿有些麻,便扶了山石一点点站起身来,又将宝剑支在身侧,他唯恐自己露了行迹,只背着山石立着看殷鹤晟的反应。   又过了一阵,下面骚动更大,隐约听人大声呼喊洛王殿下、温酌公子云云。温酌眉毛一皱尚在犹疑,殷鹤晟却已应声。   温酌背上一寒急忙拉他,道:“小心有诈!”   殷鹤晟却是一笑,指着下坡上的一人道:“是内廷禁卫。”   温酌仍不放心,嘀咕道:“先前那些刺客也是禁军打扮,谁知会不会这次打扮成禁卫。”   他这却是多疑了,这大歆的内廷禁卫须得贵族官僚出身的子弟方可入选,出身士绅门户的子弟不提说话行事与众不同,便是气质也是与旁人迥然相异,寻常人要混在禁卫中却是难上加难。   这一众内廷禁卫自领命已寻了良久,终是在这里找着人了,不由松了口气,又见两人并无大碍也是欣喜,当下迎上来接两人回营地。   温酌方才慌乱没仔细留意殷鹤晟,谁知他却是受了些伤的,乃是手肘处受了一道剑伤,所幸伤口略浅不过有些血污,得亏刃上没有涂毒否则不堪设想。温酌见了,当下一阵后怕,反倒是殷鹤晟神情自若,全不在意。   那禁卫首领同殷鹤晟有几分交情,便将情状说了一番。裴云等人虽受了些伤,到底身手不俗,与那些刺客缠斗之下倒没让他们走脱。只是刺客有备而来个个嘴里藏了毒蜡丸,可惜没留下活口。   等回到营地,众人早都守在此处,皇帝因提前得了信知道两人无事,这时见他们回来便召去问了几句,殷鸾晁同殷鸿兆都在,俱是说了些不疼不痒关切的话,温酌心下越发觉得恐怖起来。   又听了皇帝问他事件经过,他只把先前的事简单说了,事发突然温酌也不知就里不过将遇袭前后简单陈述而已,又道多亏洛王的近侍护着不然凶多吉少云云。   温士郁在一旁早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料想这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只得耐着性子等皇帝发话才领了儿子回府。   温酌白受了一场惊吓,又受了大半天罪,温士郁原恐他吓出病来,却看他精神还好。因他白天饿过了头晚上却也不敢吃太饱,让厨房随便准备了些点心汤粥,父子俩难得没有食而不言,一边吃着,温士郁一边问他白天的详情。   温酌虽已在御前答过话,温士郁到底还是不放心。   这会听温酌细细说了,温酌又问他爹道:“爹,你说幕后究竟是什么人?”   温士郁良久不说话,他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然而要对温酌说却又有些犹豫,这儿子如今虽日益聪慧,到底还是见识浅薄,只怕说多了招来祸事,于是便有些敷衍,道:“这皇家争储的事说不准的,我看近日`你也少往洛王府去,避避风头也好。”   温酌脸色略有诧色,未等开口又听温士郁道:“你阿兄的婚事近了,你在府里也好帮把手。”   温酌喝了口粥,忍不住道:“阿兄乃是理事的能手,哪里用得着我帮手。”   这话分明是抱怨了,偏偏温酌嘟囔着倒似在同温士郁撒娇,这襄阳侯最是宠溺他,笑骂:“小混蛋!爹还不是怕你在外头不安生!”   温酌领会他的好意,只得略吐了一回舌头,不说话了。   温士郁的话却没说完,又道:“转天就是你的生辰,眨眼就十六了,古人言成家立业,你如今都有了儿子,也该给你娶媳妇了。”   此话一出把可温酌嘴里的汤都快喷出来了,他急道:“我不要这么早成亲!”   “婚姻大事历来奉父母之命,哪有你愿不愿意的!”温士郁吹胡子瞪眼。   温酌是不怕他的,却也要寻个由头,一转眼珠,忙道:“我也没说不娶。爹,你看阿兄也不过是如今才娶,我尚且没行冠礼,用不着这么早娶妻。”温酌连忙辩解。   说起温酬的婚事更让温士郁添几分忧色,道:“阿酬那是没法子,若不是秦家女早夭,你早做得叔叔了。”   这话倒给温酌提了醒,“兔哥儿如今才多大?只怕好人家的姑娘哪有肯做这现成的嫡母的?”   这话却是说到了温士郁的心坎里。温酌如今好得很,他自是在物色合适的人家,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自然是要讲门当户对的,温酌这一句恰问在了点子上温士郁一时而是难以回答,嘴上却说:“正因着兔哥儿年纪小不记事,等你媳妇嫁过来抱去养了也一般亲。左右也不急于一两日功夫,此事总是要门户相当的才妥当。”   温酌见他说得模糊,知道自己是混过去了,心道能拖得一时是一时,总好过被他爹随便点了鸳鸯谱,弄个不认识的姑娘摆在屋里大家都尴尬。   温士郁见他一脸庆幸心下却是多了几分不安,这儿子先前因着女色险遭不测,如今忽然就变得不近女色起来,着实令他费解。   先前甚至还想着要不要寻个郎中来给他瞧瞧,如今再看倒是被他瞧出了些端倪。   殷鹤晟乃是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奈何温酌哪里是他的对手,今日游猎洛王去而复返同温酌说话的神情都在他眼里,遇险时又是舍身救人,温士郁想到此处不由一阵头疼。   虽说大歆朝不禁男风,甚至有些地方还成了风气,只是这洛王殿下再好,又不能娶来做世子夫人,倘若让温酌给殷鹤晟做王妃,岂不是白瞎了好好的世子,温士郁亦是不乐。   可叹温士郁这会头疼,温酌却全然无感,难以体会他这一番慈父的苦心。 第77章 第 77 章   这世上有如温士郁这样的爹,亦有皇帝这样的父亲。对于自己的这几个鸟儿子,皇帝的感情十分复杂。   皇帝讳沛隆,按皇室族谱,他的子辈应是玉字辈,孰料从太子到四皇子一溜起了鸟名字。   宗室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单以为皇帝爱鸟,想着百鸟朝凤也是吉祥之兆。   皇帝这位子怕是天底下最招人觊觎的,坐上去却不甚舒服。皇帝登基可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争是个死,争上了就是万万人之上。这天子却也不能随心所欲,殷氏一族可能有痴情的遗传基因,皇帝登基十余年独宠霜君一人,未留一个皇子,闹得前朝后宫不宁,终是害了霜君的性命,是以皇帝对自己子嗣的情感也深不起来。   皇帝的纠结在于既希望儿子们野心勃勃富有才能,又不希望手足加害自相残杀。这两者往往是相互矛盾的,一个野心勃勃有能力的皇子如果不能把阻碍自己夺取皇位的障碍去除,很可能自己就会成为皇座下的一抔黄土。   皇家游猎上洛王遇袭之事简直就像当面打了皇帝的脸一样,当着做父亲的面谋害自己的兄弟,放在哪户人家家里都是大事,何况是皇族。   由此,皇帝对几个儿子更不顺眼。   一干刺客虽死了,落下的证据却蹊跷。皇家游猎乃是大事,怎么竟放了刺客进来,虽说禁军统领少不了落了个玩忽职守置皇子于险境的罪责,这里头要没他这些鸟儿子们的手段殷沛隆却是不信的。   先不说自尽服毒用的药乃是宫里流出去的,便是用的兵器也明晃晃地在柄首处盖了东宫的印鉴。   太子自在万寿节上献了戏子在皇帝心中地位已是一落千丈,只差没当着脸直接骂他用心险恶无能之至了,平庸也就算了,偏偏还没有自知自明还自以为是。不过要真蠢得让人直接拿着东宫的刀剑到皇帝跟前杀洛王,那却太可笑,康定候赵承初又不是傻子!   再者,洛王虽是遇袭,却不能消除皇帝对他的疑虑。殷鹤晟一向颇有头脑,很有自己的主张,皇帝心中也是偏爱他这点。要说他在林中突然遇袭后竟能救了温酌后全身而逃,也很让人起疑。以他的性格,皇帝觉得该是全力反抗奋而应敌才对,如今虽受了伤却是轻之又轻。虽说他救了温酌,如今襄阳侯一家与他走得颇近,也未必不能串供。要说不是他自导自演,连皇帝也心里没底。   至于涵王嘛,皇帝对他也说不上喜欢。殷鸿兆自来性子温吞,看是喜文不喜武,其实心思藏得深,偏他会交际深得外戚贵族的好感,满朝竟没个说他不好的。说要功绩却又不见真章,行事平平但求无过罢了。往日与太子和洛王的关系均是差不多,只是此事若成,却是他渔翁得利,也并非全无嫌疑。   皇帝独坐在御书房里头疼,一旁的总管太监赵天素连忙让人沏了一壶茶来,亲手奉上。   皇帝接了呷了口,尝出是常饮的药茶,脸色颇是满意,紧接着又忍不住皱起眉来。   赵天素见状,柔声劝道:“万岁爷,夜深了,该歇了。”   皇帝随着年岁越长,忧思成疾,如今又添了许多毛病,这头疼便是最常发的。赵天素乃是宫中的老人了,从前霜君还未死时就在跟前服侍的,这时见皇帝劳神也是担心,便张口去劝。   皇帝听了,瞧了他一眼,赵天素如今也是将近五旬的年纪,虽打扮的干净齐整,奈何两鬓却都已花白,不禁叹道:“岁月如梭,转眼你也老了。”   赵天素笑道:“万岁取笑老奴了。老奴入宫已三十年,哪能还跟从前一样。”   皇帝点头,道:“还是从前好哇!”   那时他不用担心皇子,不用记挂立储,聂凝枫还在他身畔。也是在这御书房,他批奏则,聂凝枫却在画画。画的是一副百鸟朝凤图,凤栖于桐百鸟朝贺,有傲然如青鸾者,有孤高如白鹤者,有蓬勃如鸿鸟者,另有百雀嬉戏飞绕于周。那时他说了什么皇帝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如今越来越老了,老得有些记忆哪怕他拼命想去记住也终究是想不起来了。 第78章 第 78 章   殷鹤晟不是个蠢人,对于游猎遇袭一事并没有多言,更没有言之凿凿地怀疑自己的皇兄和皇弟。温酌得知后很为他不平,却也知道这恐怕是目前他唯一能有的态度。   殷鸾晁从太子的位置上跌下来几乎已成定局,不过早晚罢了。估摸着碍于前朝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一时半会还不至于立马被掀下来。好歹太子的外祖赵承初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能把这位撸下来,那殷鸾晁便也无甚厉害的了。   因着温士郁担忧,温酌如今只能在家呆着,闲来无事还要替洛王殿下推敲局势操这闲心。温酬的婚期还差着些日子,况且温酬本就是办事一等妥帖的人,哪用得着弟弟替他分忧。偏偏荣栎几日前得了荣大将军的信要回家一趟,温酌一个人呆在家里甚是无趣。   温士郁虽也是防着温酌同洛王太亲近,架不住人家洛王亲自来看望温酌。   因着连累了温酌受惊,殷鹤晟很是关切了一番还给他带了礼物来。   温酌佩在腰间的玉鹿因那日遇袭竟丢了,等殷鹤晟遣人寻来时那坠子却已碎成了几块,可惜了这块美玉。   那坠子难得成色好雕工又透着灵气,温酌向来很是喜欢,常佩在身上把玩的,这回遗失了也很是遗憾。   殷鹤晟倒是把碎玉放在匣子里收起来没再给他,而是让人另寻了面玉镜来。   这镜儿只男子手掌一半大小,两头系着杂色碎玉络子,一面光滑如镜,一面有个扭儿另有四季花卉盛放于瓶中的花样寓意四季太平。   他这回送礼倒没有上回的别扭无趣,乃是将这玉镜好端端盛在盒子里带去的。温酌拿出来瞧时,险些有点绷不住,玉镜虽可寓意心境清明,奈何尘俗亦有将玉镜做聘礼信物的。温酌小心把玩片刻忍不住道:“怎么瞧着倒像是给姑娘家梳妆用的?”   殷鹤晟道:“瞧着做成镜子的样子,却是个腰坠。你戴着玩就是。”   温酌倒也不跟他客气,便大方收了礼。殷鹤晟亦是喜欢他这样直爽性子。   他却记挂洛王臂上受了一剑,要看那伤口愈得如何。这伤于洛王来说简直不足挂齿,架不住温酌惦记得紧,只得解了护袖给他看。   襄阳侯正巧过来,无意中瞧见殷鹤晟跟他儿子说话时嘴边噙着的笑意,只觉得牙都快酸倒了,这两个却是全然不在意,弄得温士郁百般忧心,恨不得立刻马上给温酌定下个名门闺秀立刻拜堂成亲,把这男男孽缘扼杀在萌芽之中。   只可惜这事愣是还没顾上,西北战报告急:羌奴来犯!   一时间朝堂上阴云密布。 第79章 第 79 章   皇帝皱着眉头看着阶下恳请求战的三个儿子。   太子一脸急切,明显是想着借此战事戴罪立功。   洛王的亲舅舅乃是常驻西北的晋吕侯周长慕,这时竟也毫不避讳出列请战。   再有就是涵王殷鸿兆,倘若说殷鹤晟其人乃是一柄出鞘之剑的话,那殷鸿兆便似一柄玉扇,风雅高贵,却与战场格格不入。皇帝皱眉,道:“鸿兆,你也想上阵杀敌?”   涵王脸上毫不改色,躬身回禀:“启禀父皇,儿臣虽武艺比不上两位皇兄英武,然儿臣往日观兵书却知为将者乃以智取为上。兵圣孙子未尝有神力,但凭兵法十三篇退敌护国,屡建奇功;昔时蜀国宰相卧龙未必孔武有力,竟以空城计迫敌退军盖因其智谋过人。儿臣虽不敢自比孙武卧龙,然常研习兵法,愿为父皇分忧,儿臣请战。”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中心思想基本就是两位皇兄是空有勇武的莽夫,只有他是智谋深远的奇才。此话一出,未等太子与洛王发话,立时有臣下跳出来指摘。一时间,朝堂上竟是闹哄哄的。   皇帝冷眼旁观不发一言,殷鹤晟却是一笑,对殷鸿兆道:“三皇弟既出此言,想必对这局势看得清楚。”   殷鸿兆道:“我大歆得蒙天眷坐拥神州沃土,四境之内与我大歆接壤者,西有羌奴,北有箱狄,东有夷人隔海而望虎视眈眈,此三者尤以羌奴为最,蠢蠢欲动,此战若不一网打尽灭其气焰,必定后患无穷。”   殷鹤晟听了只说:“三皇弟确是用功,只是不知你可知道这羌奴既是年年在边关劫掠,何以此次格外不同,竟有倾巢而出之势?”   他二人言语交锋,旁人渐渐闭口不言,但听这兄弟二人你来我往。   殷鸿兆被他问得一愣,一时竟也不知怎么回应,只是面上仍然淡定,笑道:“莫非二皇兄却是知晓?”   殷鹤晟却不再理会他,反向皇座上行了一礼道:“父皇万寿节时,羌奴亦派了使臣朝贡,只是不同以往,此次来朝的使臣名唤胡德烈,儿臣心中疑惑,便有意查访一番。羌奴近来拥立新王斯鲁,新王上位正值秋时,羌奴潦倒穷困为能过冬必要四处劫掠,这新王也正欲以此立威。”   他分析得在理,又兼观察仔细,行事稳健,不过几句话已然直指要害。殷鹤晟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也为之一变。   殷鸾晁被忽略良久,此时自然没有漏掉这一细节,当下笑着挑拨道:“二皇弟所言极是,皇兄佩服。只是皇弟身居上京,远隔千里对羌奴诸事如此清楚,想必其中定然少不得晋吕侯的功劳了。”   诛心之言!   一语惊四座,朝臣霎时看殷鹤晟的反应。   洛王不慌不忙,答道:“家国大事,匹夫有责。况你我身为皇子理应食君父之禄,担君父之忧!君王日理万机,若是事事都要父皇亲力亲为,你我空担了太子亲王之名与寻常百姓家的不孝子弟何异?岂非笑谈?臣弟确曾是向晋吕侯请教一二,晋侯乃孤王亲舅,举朝皆知,哪里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言说的呢?”   他这话暗藏机锋暗里讥讽殷鸾晁不肖又刺他自己背靠外家康定候根本没有资格来说自己,太子被他噎得一时想不出话来反击。   殷鹤晟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襄阳侯反而替他松了口气。皇帝素来多疑,若是遮遮掩掩反倒惹他猜忌,如今大庭广众下说了,众人一想这洛王与晋吕侯乃是舅甥,书信往来原也寻常,若真说了军国大事,洛王也当着皇上的面自个儿解释了。便是皇帝也脸色如常,并没有因此动怒,可见对于洛王还是信服的。   一番朝议因着牵扯了众家利益,照例扯了半天皮也没出个结果来,这原也寻常。 第80章 第 80 章   温士郁下了朝,与诸位同僚出了紫宸殿,只觉劳神劳心竟是又饿了。   大歆五日一朝,是以臣下寅时便要起床梳洗穿戴,卯时各朝臣应召觐见皇帝朝议。温士郁年纪渐长已开始保养,早间起来不仅锻炼,还要饮一碗参汤,略进些点心,朝会上也显得精神奕奕。   只是今日朝上闹得狠了,老狐狸如温士郁自然不会巴巴地跳出来为洛王说话,不过他门下的附庸却战了个痛快。   瞿让不愧朝中第一嘴炮,同兵部侍郎任西亭争议半天,把个老大人气得险些要厥过去。   这任西亭迂腐得很,倒不说他有多喜欢殷鸾晁,只是殷鸾晁占了太子的位子,他便认作是大义所在,一个劲地撺掇太子出征。   温士郁料定了这太子应是没戏了,只是面上不能露出来,便由着瞿让疯狗一般咬人。依着他看,倒是殷鸿兆瞧着不显山露水,实则阴得很,一班勋贵支持他的亦不少。襄阳侯对这位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只觉得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甚是没意思。他自己虽全身心眼快成了精,到底也曾是个热血男儿,虽不怕那些鬼域伎俩,却也绝不会喜欢。要他说君王再怎么说也得有君王威仪雄浑的气度,至刚至阳,这才能镇得住一国的气运。   温士郁如今尚且不惑,走起路来却慢悠悠跟老头似的,主要是脑力劳动过剩,走个几步脑子里早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去。   他刚下的前殿台阶,走得没几步,却是被转运使孙尤嘉唤住了。襄阳侯近来同人闲聊有意无意地提起温酌的终生大事,各人都听了一耳朵便各自盘算起来。世子温酌年轻未婚配乃是人尽皆知的,以往却是个臭名不小的渣渣,哪有狠心爹娘肯把自己千宠万娇的官家嫡女推入这火坑!然则今时不如往日这孙转运倒是有心要同襄阳侯结亲,却是温士郁瞧不上他家。   孙转运是三品的衔,门第上已差了些。按着温士郁的意思温酬的正妻也是贵门之女,怎么着也要给温酌找个门当户对的,怎么能委屈了自家宝贝儿子!他家温酌如今容貌昳丽才识过人,又得皇上垂青,在一干贵戚子弟中乃是佼佼者。再者这孙转运长得也是寒碜,温士郁自个儿瞧着孙尤嘉的尊容已担心这孙家嫡女会是个什么模样,若是长得跟她爹一个模样,不说温酌定要嫌弃,往后生得孙儿也随着这么个模样也是倒足了胃口。   襄阳侯一边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饿久了的脾胃,一边还要应付孙转运,简直烦不胜烦。   殷鹤晟恰走在不远处,这时忽然道:“襄阳侯留步。”   温士郁忙着和孙尤嘉扯皮装傻,听到这一声犹如天籁,忙回头去看,却是洛王走过来道:“近日天凉,我府中做了些应节菜式。前些日子阿酌说想吃蟹酿橙,孤已应了他,今日便把厨子送过来。”   洛王向日多是面无表情何曾如斯和悦,又说出这样家常关切的话来,温士郁听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忧是喜,嘴上却寒暄应酬了几句,倒是惊着了一旁的孙转运。   殷鹤晟说完便走,那孙转运犹自还在琢磨,心道这襄阳侯世子真是个奇人,便是要吃一道菜也能让洛王费这心思。只是洛王说话时神情宠溺,却也不像只是笼络人的样子。他虽长得难看,心思倒是不笨,见温士郁态度冷淡也不像有意的样子,也不接着扯皮连忙告辞走了。   温士郁乃是一等的聪明人,这时反复回味殷鹤晟方才那番话,便心知洛王的意思,心道温酌的姻缘也是坎坷,虽说他对孙氏女并不属意,然而让殷鹤晟横插这么一档子,孙尤嘉虽知趣走了却不知会作何想。若是长此以往,两人情谊更甚露了形迹,恐怕旁人知晓势必又是一番风言风语,不由长叹一声。话虽如此,到底眼下还是没影的事,他这做父亲的除却对着儿子耳提面命,竟也无计可施。 第81章 第 81 章   蟹酿橙这道菜食材算不上精贵,奈何工序多。倒也并不是说侯府的厨子就粗手笨脚,原是先前温酌吃水煮鱼那回同殷鹤晟开玩笑,要讨他的厨子来做菜。那话不过随便说的,没成想殷鹤晟却记到现在,因此由王府厨子做出来的蟹酿橙就仿佛格外甜蜜。   温酌小口饮着菊花酒,用银勺舀着蟹酿橙,很是惬意。他倒是乐得享用,只是这么个逍遥自在的模样落到温士郁眼里却实在是心情复杂。   殷鹤晟笼络个把人的手段自不必提,只是没见过对谁这么贴心的。   想到此处,温士郁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洛王瞧上了温酌,这还不打紧,关键是他这儿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拒绝的样子。   温士郁咳了一声,道:“怎么想起来跟洛王讨厨子来了?”   襄阳侯府钟鸣鼎食,平时也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这会温士郁发话,温酌也是意外,登时一笑:“爹,你可把我当毛孩子了。我总不会跟洛王去讨食吃吧!不过就是先前跟殿下说的玩笑话,殿下倒当真了。”   这话说的粗鄙,理倒是没错。   他这么一说,只见温士郁皱了皱眉头,便道:“不过是一桌菜罢了,爹何必多心。”   温酬亦是在一旁,见温士郁竟脸色不豫,打圆场道:“阿酌一向伶俐,能得洛王厚待也是情理之中。”他所知甚少,温士郁却也不想此时点破。一旁的侍儿又端了菜来,温酌无忧无虑吃得津津有味,把襄阳侯愁得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早朝后不知作何想,隔天又把殷鹤晟唤去问话,于是五日后朝议上定了由洛王率军西北剿灭羌奴以扬国威。殷鹤晟面色如常跪下领旨,其他两人,太子如今却是名存实亡,见这二弟捞着了立功的机会只是冷冷一笑瞥了眼殷鸿兆,只盼这两个斗得昏天黑地才好。殷鸿兆却远比他沉得住气,笑嘻嘻道等着二皇兄旗开得胜的好消息云云。   温酌虽在家里,却也不会消息闭塞。温士郁虽只给了他一个陈双,他便要把陈双用到极致。   他的和乐居虽有温酩照应着,生意也红火,却不单单为的做生意。以襄阳侯府的势力便是坐吃山空也够他几辈子花用了,然而和乐居里人来人往,却是个培养耳目打探消息的好所在。   有道是君子屋中坐,消息耳畔来。   知道得越多,就越要沉得住气。这一点温士郁是个很好的榜样。   温酌本就不笨,而且很有几分聪明,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人因为短视、急躁被这聪明害了前程、性命。   温酌想他这有限的老天白给的第二次生命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他当然知道殷鹤晟要出征了。并且猜到他可能为此筹谋了很久。兵权,试问哪一个皇子会不动心?   殷鹤晟的野心向来不曾瞒他,温酌也信他的能力。即便走,在京中他也自然会有万全的部署。   然而温酌却又忍不住焦躁,他想到的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上一回秋猎的险境尚且历历在目,若是这路上或者关塞又生出什么意外来,殷鹤晟又该如何应对?他又对自己感到茫然,以他如今这样竟不知该如何来襄助洛王。温酌苦恼地想着,他简直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信任殷鹤晟,然而情感上又诸多的不安。   他忽然羡慕起荣栎来。也许荣栎烦恼时能靠画点东西排遣烦恼,可惜他会做什么? 第82章 第 82 章   殷鹤晟进屋时见温酌提笔在纸上描描画画地忙活,见他神情专注便没出声打扰,只站在他身后看了会。他画的乃是一架投石机,这投石机与大歆军中所有十分不同,部件繁多构建细致,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偏偏温酌锦上添花画了好些小人在一旁做运作状,一个个头大身小毛发稀疏身穿短褂说不出的怪模怪样,殷鹤晟见他画得生动不由笑起来。   温酌被他惊了一跳,这才发现是殷鹤晟在自己身后,不由讽道:“堂堂的洛王殿下进门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带着笑意,外头阳光透着纸窗照进来的光线十分柔和,让他显得愈加明媚。   殷鹤晟亦是笑,拿过他那画翻看几页,除却最上面那页是投石机,另一页画了一人坐在一架两轮的三脚架上殷鹤晟也辨不出是什么,另有一张倒是没人,乃是画了一张床子弩只是也精巧异常,乃是三张大弓拼合而成,温酌比不得荣栎,画工称不上精细漂亮,不过是漫画水平简单直白。殷鹤晟略眯了眯眼,心里倒也领会了温酌的意思,嘴上却打趣他道:“今日才知道阿酌不但有才智,想不到还有这丹青妙笔!”   温酌也知道画得不好,被他一逗便有些恼羞成怒,忙想从他手上抢回来,说:“给我给我,我随便画着玩的!”   殷鹤晟见他不好意思笑意更深,温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只觉脸都快烧起来了,恨道:“你再笑,我把你也给画上去。”   殷鹤晟凑趣道:“这有何不可。我往日只当你偏爱食趣,想不到对兵器也有所涉猎,可见是个风雅人物。”   这话是夸得过了。温酌再如何有意趣也当不得如此评价。只是这夸人的倒不觉着什么,被夸得脸已通红,咳了两声,让丫头给端了茶来。   两人坐了喝茶,温酌忍不住又开始没话找话。   “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前几日给我送来的厨子呢。这菜做得绝了,要不是你家的厨子,我都想干脆把人扣下得了。”   殷鹤晟大方道:“你若喜欢,我明日就遣他来。”   温酌恐他当真,忙道:“还是算了,不过做顿饭我爹已嫌我多事了。要是抢了你的厨子说不得他就得打我了。”   殷鹤晟揶揄道:“你爹舍得打你?”   “这谁知道啊,若是得罪了洛王殿下那说不定不打也打了。”   温酌和殷鹤晟早已熟稔,身边也没外人,说起话来也全无尊卑,简直把殷鹤晟当成与他同辈的荣栎一样对待了,偏殷鹤晟见他说话时灵动俏皮的模样就喜欢。温士郁要打他的话殷鹤晟压根不信,却是忍不住捏了他的脸宠溺道:“贫嘴。”   温酌嘻嘻一笑,伸手去推他手,才推了一下忽的手就被殷鹤晟攥住了。   他正是一抬头,却看殷鹤晟两眼正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就被填满了似的暖融融的,一时间竟也是怔住了。   两人默默无言,凭着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头上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只这一瞬温酌的脑子仿佛空了,只觉得殷鹤晟的手温热地握在自己手上竟好像滚烫无比,既怕这日影快了来不及把此时此刻的每个细节记在心里,又怕日影太慢了让自己醉死在此地。   “你已经知道了。”   殷鹤晟陈述道。   洛王的声音一直是磁性悦耳的,这时落在温酌耳中却是难以消融。   “是。”   温酌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猜陛下一定会选你。”   殷鹤晟笑了笑,仍是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   温酌弯起嘴角,他心里没来由地就是相信殷鹤晟,不管太子、涵王如何,他总觉得殷鹤晟一定有办法。然而这话未免肉麻,温酌却是说不出口。   他忍不住含糊道:“殿下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殷鹤晟笑了笑,伸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这怀抱让温酌忽然有些失神。   他听见殷鹤晟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说:“这还应谢你。”   “啊?”   原来还是先前那些外番作物,让洛王私底下遣人种了,如今才不过几月已成熟了,确实简单易种产量惊人。这事瞧着寻常,却是关系着民生根本的大事。若推恩于民,将惠及天下,乃是名垂千古的好事,饶是今上也不由喜形于色很是赞了洛王几句,说他行事细致周密,以民为本,“理会政务颇多佳绩,有汝立于朝堂,朕心甚慰。”   殷鹤晟虽得了夸奖,倒不敢独自居功,又说了乃是温酌进言方有此节。皇帝如今对温酌的印象好了很多,不过倒没立刻召见他,而是点拨了洛王几句让他知人善用云云。   这些话的隐含意味再明白不过,尽管殷鸾晁尚未废立,父子两人都仿佛都装着傻,并不将话挑明了,然而却又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鹤晟并不会把这些事巨细无遗地说给温酌知道,只是捡了那些跟他有关的说了。   “再过几日,点了兵就要开拔。”   温酌整个人被他拥着早都傻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终于忍不住回抱住殷鹤晟,半天才挤出话来。   “我方才画的那些,我本想着于战事上或者能有些帮助。只是如今会不会有些晚……”   殷鹤晟忽然俯下`身擒住他的唇舌,他的话全被堵在口中。两人交缠了良久,竟险些令人把持不住,殷鹤晟这才将人放开,拍了拍他的背。   “不晚。我带着,到时定能用上。”   温酌来不及害羞,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甜蜜的心酸。   “你一定要凯旋!”   洛王殿下应了声,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印下一吻。 第83章 第 83 章   这个午后对于温酌来说简直像个氤氲的梦,他尚且还犹自恍惚于殷鹤晟竟也喜欢自己的事实中。   然而这欢喜只能让他埋于心间默默消化。   殷鹤晟这一去就再没跟温酌见面,连着忙碌几天速速点兵开拔去了西北。大军开拔那天温酌没去相送,他一边嫌弃自己怂得不行简直不像个男人,一边又想尽量回避殷鹤晟要去战场的事实。   然而人终究要接受现实,譬如襄阳侯,虽为着温酌的婚事费尽心机,到头来仍是不能如意。   西北开战月余,照理说洛王人都离京了,温士郁理应放心。谁料这位人不在上京,心思倒是半点没漏下。温酌的生辰正是腊月初八,刚好十六,依着温酌自己意思随便吃碗长寿面也就得了。   温士郁哪里肯依他,因他去岁几次横祸屡陷险境,这日便郑重其事领着他去了方岳寺祈福。温酌原先还未痊愈时,这庙中的至臻和尚还到侯府去看过他,只是时日一长温酌早给忘了。   至臻这和尚怪得很修得道法僧不僧道不道的,然而颇有门道,京中贵人信他的不知凡几,温士郁都不例外。他年纪虽老,却清癯疏淡,不知为何温酌看着他总觉惴惴不安。因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深意莫名,仿佛什么都无法藏匿。温酌总疑心至臻知道些什么,然而这老和尚却只是瞧着他笑。   温士郁和他见完了礼,冲他道:“前番承蒙大师指点,小儿业已无碍。只是他连番遇险,老夫忧心如焚,不知有何解法?”   至臻点头,眼睛扫过温酌面庞,道:“老衲观世子气色远胜从前。”又对温士郁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道是祸福相依。世子如今运势已起,又兼善德仁行,便有些许风浪,终是有惊无险。”   温士郁得了他这番话,仿佛吃下个定心丸。倒是温酌听了总觉这会未免有些万金油的嫌疑,倒怕这至臻有意装逼作个世外高人的样儿来蒙骗他们,忍不住道:“大师,酌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师解惑。”   至臻道:“世子但说无妨。”   温酌道:“我尝闻人言说:人生于天地,循规蹈矩莫不遵天道。然天地至广,人何渺渺?譬如蜉蝣寄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今若我神魂得蒙上天召唤,皮囊为游魂窃之,则我何人也?”   至臻微微一笑,答:“魂兮萌发于道,身兮托体于父母,以魂寄于他体,若得不违天道,不忤至亲,不逆本心,顺势善为,何碍乎?我之为我,乃我为之,若失自我,孰我为之?”   这话说得绕口,温酌倒也听明白了,倒是温士郁面色不悦,训他不该在生辰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温酌虽挨了温士郁一顿训,倒也不当回事。到底是为着庆生祈福,父子两个上香祷告顶礼膜拜,又许了香油钱,这才回府。   温士郁骑在马上,温酌随行其后,他因着上回秋猎遇险很是苦练了一番,如今马术尚可。   天气已寒,两人各披了斗篷。温酌瞧着温士郁心里有些发虚。他先时问那至臻和尚太莽撞,竟没避着温士郁,这时想起来只怕他心生猜忌,便有些惴惴的。   温士郁自也感到了,问他道:“这又是怎么了?”   温酌心虚一笑,胡说道:“只是忽然觉着对不住您。”   因他如今乖觉,温士郁更宠他了,虽方才骂他几句也是关怀,这时听他先告了饶,不由失笑道:“莫不是又惹了什么乱子了?”   温酌道:“也是儿子自己不争气,爹白养了我这么大,从前的事我却一样没想起来。”   这确是温士郁心中一大憾事,只叹了一声,道:“便是忘了也无妨,平安就好。”说着将温酌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去岁,温酌生辰尚且不是这个模样,一晃眼时间飞快人也变得两个样子了。他心中未必没有怀疑,有道是父子天性,何况是温士郁这样爱宠子嗣的。然而他固然怀疑,却更不愿相信儿子死了,或者被人换了魂儿,幽冥之事向来虚无缥缈,如何就偏偏会让他的儿子遇着呢?   正因他这样自欺欺人,陈锐又一向对他有孺慕之情,是以他明明觉得温酌处处透着陌生,又默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儿子。 第84章 第 84 章   因世子生辰,襄阳侯府这一日很是喜庆。   温酬亦没出门,在家让人在府中置了酒席,又办了堂会乃是个京中有名的梨园班子。等温酌回来,已有客上门。   襄阳侯交际广阔,温酌自己常相与的也不算少。相熟的亲友都来给他庆生,便是不相熟的为着能讨了襄阳侯的好也是上门拜贺。侯府专有个管事收礼,只将礼单与礼物收下归拢在一处。温酌如今早开了眼界,并不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大惊小怪。   倒是上官九格外留意,他知道温酌身上常带个稀罕的怀表,只道他喜欢西洋玩意,又晓得他喜欢剑,竟托人给他弄来把怪模怪样的西洋剑来,长得跟陌刀挺像。温酌见了这份礼物倒颇是喜欢。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尚且没说上几句,竟是洛王府来人送礼。   殷鹤晟早出征多日,连着裴云亦去了。   来的乃是谋士季庸,季庸虽而立之年偏长了个笑模样,瞧着很是面嫩,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温酌自然也认得他。   季庸惯常装模作样,这时走上前给温酌行礼,道:“季庸见过世子。恭祝世子颐安百易,风仪更胜。”   他这礼单一出,顿时震惊四座。   宝蓝色的锦盒里装的是四样上好的羊脂玉件,龙形簪、戒指、玉扣、玉带。   温酌打开看时也微微吃了一惊,没料到殷鹤晟如此直接。   上官九眼睛一瞥顿时头皮一麻,这四样若再添上衣冠可不就是现成的催妆礼么!   他只知洛王与温酌交好,原还为着温酌得洛王赏识欢喜,却不知殷鹤晟竟有这般心思!   他手足冰凉,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又强自镇定转头去看温酌表情。   温酌亦是脸色莫测,他或者有惊有讶抑或是尴尬为难,却是半点看不出怒意。   温酌道:“殿下厚意难却,只是温酌不过借着生辰与诸位亲友相聚同乐罢了,这礼物未免太过贵重。”   季庸心里也是大呼难办,只是此事乃王命难为,便是难办也要办了,脸上还要作出恭敬欢喜状,也是难为了他。   他自然满脸堆笑,道:“世子过谦矣。世子人品贵重,王爷甚是欣赏,是故身在千里外特命庸送来贺仪,望世子莫要推却,辜负了王爷一番美意。”   他说完又对温酌行了一礼,竟是告辞走了。   只恨温士郁这时方过来,拿过礼单一瞧,顿时无名火起面沉如水,只碍于人多眼杂不能发作。只让人先收拾了礼物下去届时再议。   上官九沉默半晌,冷眼将这些看在眼里。   他心中一时转过诸多念头,仍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温酌道:“酌哥儿,你同洛王是……”   温酌这才回过神,对上官九道:“上官兄,多有怠慢,实在对不住。这里头约莫是开席了,咱们还是先进去吃酒罢。”   他这瞎糊弄的话,便是常人也听出来了,何况上官九。   他未免心中失望,这时才觉出温酌与他到底隔了一层,以往还是自己自视过高了。   温酌却不知他如何想,他自己的心思如今早被那盒子里的东西摄去了。   他心里既埋怨殷鹤晟,又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原本那些因为殷鹤晟不在京城远在异乡的猜忌疑虑忽然就被抹了个干净。   然而温酌又不确定,毕竟来的那个人不是殷鹤晟,他又知道些什么呢?殷鹤晟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心里如打鼓一般,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   到晚间客人散了,才被温士郁唤到书房。   温士郁这一生顺风顺水,没受过多少气,然而为的自个儿生的讨债儿子生得气却强抵得过大半辈子了。   好容易儿子转了性,谁知惹祸的本事更甚从前!   温酌难得被他爹这么瞪着,也是莫名。却听温士郁问道:“你同洛王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直接,温酌被问得面红耳赤,心想这难道是要现在就跟他爹出柜了?   温士郁见他脸都羞红了,也是纠结,走了两圈,恨铁不成钢般道:“过去,你哪怕是包戏子捧妓子,爹也不说你什么,那些个不过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你要去玩去弄也不过就是花些银子罢了。今年春里你也算吃了教训,好不容易转了性子瞧着也明白了,怎么就又犯起糊涂来了?洛王待你再好,他也是王爷,你是我襄阳侯的世子,能去招他么?你长得几个心眼?玩的过他?”   温酌被他一通教训,已经傻了眼。合着在他爹眼里跟殷鹤晟好是比包戏子捧妓子更不能容下的?   “爹!我跟他哪儿是玩……”   温酌连忙辩解,架不住这嘴炮的功力实在敌不上温士郁,他爹两眼一瞪道:“不是玩的,你还想怎的?你是想把洛王给我娶回来做世子夫人还是想自个儿去洛王府给几位皇孙做现成的□□?”   温酌被激得背上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可是让他承认跟殷鹤晟是玩玩的他也做不到,温酌着实是意外了,没想到在温士郁这边出柜压根就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是对象是殷鹤晟。   殷鹤晟是什么人?温酌心里也清楚,人是皇子,虽然如今只是被封了王,但人家胜在有才干有胆色,怎么说也是奔着皇位去的。襄阳侯世子之流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这天下是皇家的可不是温家的,他再喜欢殷鹤晟又怎么样,人家总不见得不爱江山爱美人。   温酌自觉担不起这“美人”的称号,更别说殷鹤晟从来就不是什么风流性情。   倘若有朝一日洛王得封天子,那他温酌又该如何呢?   温酌忽然就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将置于何地?这锦盒里的玉器又是什么用意?   殷鹤晟的拥抱和吻又算是什么呢?   温士郁虽数落他,这礼倒是没叫他退。如今襄阳侯一门和洛王乃是一条船上的关系,若如今直接把礼退了,未免让殷鹤晟面上不好看,是以温士郁也只得教训温酌几句而已。 第85章 第 85 章   郎州下了一场雪,殷鹤晟醒来时外头的天地仿佛都被染成了白色。他呼出一口气,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凝结成一团烟雾,并且迅速散去。   洛王来了这些日子和羌奴小战无数,大战几次,渐渐也摸清了羌奴的战术。   纸上谈兵无异于自寻死路,为将者总要亲临疆场,受过这血肉厮杀的洗礼方能领悟实战。   晋吕侯周长慕乃是个智将,在西北这些年早摸透了羌奴的性子。殷鹤晟亦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他的作风历来是开言纳谏,身边这些将领进的谏言他都听在心中,务求仔细筹谋,克敌制胜。   有些人能享福却不能吃苦,生于锦绣堆的贵人尤其如是,殷鹤晟则不然。自到军中,他的起居食器俱是素简,连三餐亦与将士同列。他于收买人心上素来是得心应手的,一个愿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王爷自然比锦衣玉食难伺候的王爷要使人敬佩。   武将们比较实在,对于外行向来是不待见的,便是皇子王孙也不例外。战事为大,前朝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乃是用人命浇筑出来的丰碑。若是主上昏聩平庸还自以为是,那兵士的处境就更是险恶了。   然而殷鹤晟并不平庸,他于兵法上自有一套想法,又能将旁人的建议融合其中,行事雷厉风行,又崇尚以身作则,因而虽来的时日不算长,却在军中威信日盛。   周长慕治下严明,洛王也不逞多让,自军法处置了几个京师来的兵痞后队伍肃整令行禁止。   早间甥舅俩操练一番,又遣人巡查各处,这才坐下吃饭。   因下了雪,这边塞又天寒地冻,即便在军帐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周长慕便遣人生个火盆来,两人坐着吃了馒头配酱菜,又喝了碗热茶。   这时顾辛慈从外头进来,喜道:“殿下,温公子的床子弩果真极妙!”   话音刚落,便被后来的裴云斥道:“殿下王帐岂容你这般没规矩!”   顾辛慈这才觉出自己失态,连忙告罪。   说来此人也是个奇才,虽有功名在身却喜好鲁班术,钻研机巧很有些门道,便投在洛王座下出些许智术。他自得了温酌的手绘不知琢磨了多少时日,又领了几个工匠试了几次,总算能给洛王一个交待了。   殷鹤晟听他一说亦起了兴致,便起身随他一同去看,只见一架木制弩床横陈,前中后三张大弓由滑轮合为一体,箭置于牵引槽中,弓弦由钩子链接着牵引绳被后方绞轴转动,看来颇是巧妙。   殷鹤晟将这床子弩仔细察看一番,问道:“此弩射程如何?”   顾辛慈自得道:“启禀殿下,属下前日验证此弩射程不下五百步!只是这弓弦尚且还有些许瑕疵,若再改改,说不得还能更远!”   周长慕听罢顿时改色,殷鹤晟亦是面露笑意,道:“此言当真?”   顾辛慈道:“这样大事岂能作假,若辛慈胡说,殿下尽可责罚!”   殷鹤晟点头,道:“若真得如此,便要记你一大功!”   顾辛慈立时喜形于色,道:“殿下放心,此事尽可包在属下`身上,管保将那羌贼首领射个人仰马翻!”   这床子弩体量颇大试起来难免兴师动众,殷鹤晟又嘱咐顾辛慈将这物件务必稳妥保管。此物事关重大,顾辛慈万不敢轻忽,自然连连答应。   等回到大营,周长慕尚在感叹,只说若早些得了这样助力,这西北连年的战事说不得便是另一番情状了。   他难免又问起弩床的出处。   殷鹤晟也不瞒他,直说是温酌所作。他提起温酌,嘴角便自然地勾起,连口气也是和软的。   周长慕倒是意外,温酌纨绔的名声他历来是知道的,竟不知他如今还能有这样的长进。只是见殷鹤晟提起他,眼角眉梢仿佛带了几分笑意,令他不由深思。   提起温酌,殷鹤晟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午后。说是温香满怀亦不足为过。   温酌不同于女子,他虽是少年到底骨量不似女子娇弱柔暖。   然而殷鹤晟心中却不愿将温酌与女子相提并论。   他敏锐聪颖,狡黠灵动,眼里仿佛盛了一泓清泉,明亮清澈。便是头发也格外黑亮,在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华,抱着他便如抱着一团善意的温暖。   温酌就是温酌。   殷鹤晟如是想。   他从不知自己竟会如此喜欢一个人,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第86章 第 86 章   殷鹤晟即便冷心冷情也不是一日铸就。他年少时也曾天真烂漫,只这宫墙之内岂是容人安枕之地?   太后向来偏宠赵氏,赵氏生养的皇长子又得封太子。他从幼时便知这宫闱之中乃是赵氏的天下,暗处的克扣排挤,明处的咄咄相逼,渐把他磨出了棱角,然而这棱角尚未磨砺为刺,他母亲却因病故去了。   澜嫔之死多有疑窦,她虽体弱有肺热咳嗽的旧疾,却未至咯血不医的境地。何况太医院提点、院判、副使诸多医官竟是无一能治?   殷鹤晟只恨自己年少势弱,争不过赵氏,眼睁睁看着母亲日益憔悴直至亡故。   皇帝对后宫向来兴趣寥寥,难得才来走一趟。听闻澜嫔病症也不过遣医官来诊治,再赏赐些补药而已。他的心思总是在前朝,每日总有理不完的政务。   殷鹤晟那时不过十岁,暗地里也为母亲不平,然而澜嫔却看得开,劝他道:“你父皇心里也是苦,莫再拿这些小事扰他了。”   殷鹤晟哪里肯信,小孩子只看到皇帝的风光无限,合宫对父皇的敬畏向往,自然不能理解皇帝的苦处。   澜嫔摇头道:“你看父皇身处万万人之上,却不知这万万人的生计衣食尽在他一人肩上。皇帝虽说上承天命,也是有下御百姓治理天下的责任的。这世上站得最高者,便有擎天之责。你长大便知道了。”   及至殷鹤晟逐渐长大,虽明白了母亲对父皇一片温柔贤良的体恤之情,却又忍不住在心中辩驳母亲的说辞:他只是心不在你身上,不想来见你,不过是拿那些政务当作借口罢了。   那时他已年至束发,连着遭逢了丧母之痛与伴读挚友之殇,对于皇帝心理上的崇敬依赖几乎所剩无几。   他早早学会了自立,对于任何人都抱持这不轻易信任的态度。既无视于旁人对他的刺探挑拨,又在言行举止上谨慎异常,分毫不留把柄,渐至冷情。   相对于太子的庸庸碌碌,他的克勤克俭,文武双全不过使他得封了洛王的封号,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令他深觉讽刺。这太子的宝座难道我就坐不得么?他这么想着,也默默地有所动作了。   对皇帝表面的恭敬和顺之下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轻蔑。于他内心深处,他甚至对父皇有着难以消融的鄙夷。   一个政绩卓越的天子,竟然会放纵母后和赵氏在这后宫中频繁的作恶,这天子的贤德又何在?他又何尝配得上他母亲的一片体贴爱慕的情谊?   便是皇帝对于霜君的怀念也被他视为惺惺作态,他既觉无味又觉好笑。他时常暗暗地想:他的父皇或者只是一个懦夫,在霜君尚且活着的时候不能守护却又在他死后做这痴情姿态又有何用?   然而这诸多的情绪却又无人分享。   感情是多余的,殷鹤晟想。   他想起温柔而早逝的母亲,想起跋扈骄纵的德妃,想起他冷漠严肃的父皇。   他只想早日登上天下至高,做那擎天之柱,为万万人之栋梁,为万万人之所景仰! 第87章 第 87 章   殷鹤晟离京,京城的一应事务交给季庸。季庸虽看着不靠谱,成日笑呵呵的,做起事来却是快准狠。   温酌生辰才过没几天,殷鹤晟就收到了季庸的密函以及温酌的来信。   事实上,季庸那天除却给温酌送去了引发轩然大波的贺仪外,还带去了殷鹤晟的信笺。只是温酌直到晚上才有功夫看。   信不长只说是觉着这羊脂玉好看配得上温酌的人品,又盼他长一岁多有进益,学有所得。他一个做王爷的即便有学问也不会在心仪之人的面前卖弄,写的话也是朴实之极,说是兄长对幼弟的叮嘱也不过如是。   温酌来来去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到殷鹤晟给他写什么情话,心里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要是殷鹤晟真写些情话什么给他估计反而古怪。   至于什么君子佩美玉的鬼话,温酌也不至于被他迷昏头,这礼明面上是送与他的,实则还不是给旁人看的?   满京皆知襄阳侯要给世子选个出挑的世子夫人,这下闹出来,还有哪户人家敢结亲?   殷鹤晟虽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却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推到这风口浪尖来了。温酌免不了也有些怨气,暗骂洛王霸道。   温酌思来想去,忍不住还是给他写了回信,他这回信却是千头万绪一番絮叨,一会说这礼未免露了行迹,叫宾客们猜忌他们的关系,一会说他爹如何数落责备自己,一会又说今天得了哪些东西,一会又想起西北寒冷嘱咐他一定要防寒保暖多多保重,写完一看足有七八张,又觉不妥,匆匆撕了重写。   及至回信送至殷鹤晟手中,也不过寥寥几句。   一张素白信纸上写道:前日上京初雪,想必郎州天寒地冻,万务珍重。蒙君厚意得赠生辰礼,然则宝物贵重,酌无功不受禄,恐难从命。京中一切安好,勿念。   殷鹤晟默念一遍,温酌的字并不难看,只是因着杨学知迫得紧,他写出来的字中规中矩的,难免有些匠气。然而这表面工工整整的字却仿佛带着温酌的生涩,让殷鹤晟不由联想温酌伏案写信时的容姿神态,几乎连他脸上的埋怨都尽收眼底,不禁莞尔。   洛王以往并没有这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情致,说到底还是缺了那个能让他惦记的人。 第88章 第 88 章   殷鹤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温酌的场面。那会温酌尚且还没发福,也不像后来那么混蛋,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孩子。还是佳安公主带着他进宫给太后请安时同他遇上的。年长有身份的妇人总有含饴弄孙的趣味,进进出出总愿意把最娇宠的孩子带在身边,佳安公主也不例外。   当时诸人说了什么他早记不得了,唯独还记得温酌腻在他祖母身边,佳安公主说话时不时就要看这孙子一眼,那眼光里难掩的喜爱与自豪。   温酌小时候就长得不错,只是远没有如今的这份伶俐,反倒有世家子弟身上那种黏糊劲,看得出在家中应是非常得宠的。   殷鹤晟对于温酌大约还是有一丝羡慕的,毕竟他备受长辈宠爱,是殷鹤晟可欲而不可得的。   只是这羡慕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印象,知道襄阳侯的嫡子长了这么个模样。   后来也见得不多,毕竟殷鹤晟在宫中,温酌在宫外,且他年纪渐长也不得进宫了。   等到殷鹤晟得封洛王,温酌已经变得珠圆玉润,早寻不着小时的形容了,在京中也渐渐有了纨绔的名声,很是遭受清流子弟的鄙夷。   洛王虽与他无甚往来,心中对他也很是不喜。他们都是年幼丧母,殷鹤晟何等发奋?温酌又是如何堕落!因他这不争气的德行,殷鹤晟也越发看不上他。   岂料之后峰回路转,他虽在掖春楼一案中受了罪,却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了!实在大为出人意料。   如今想来,殷鹤晟也许不免也有些庸俗的毛病。他尚且还记得那一日在玉带街的茶楼,隔着窗子意外看见温酌时的惊艳。大概便是那时起便对温酌有些在意了。   殊不知对一个人有意识的关注,很容易演变成因此人的喜怒哀乐影响自己的心绪起伏,若连心境都为之牵动,岂能不喜欢?只是有些人从来对自己的感情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敢于承认自己的内心。   可惜不适用于洛王。   殷鹤晟于年幼时从身畔母亲身上看到的皆是隐忍、克制,而这些近乎于自虐的情感束缚也并没带来什么好结果,便对情感一事有了本能的抗拒。   这大概也不能怪他。弗洛伊德不是说过一个人的幼年体验对毕生人格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于是这在意便成了在仕事上三不五时地有意刁难,犹如总角儿童对心仪女孩的逗弄。   皆是由心而起而不自知。   这世上的每个人,身上大约都会有一块软处,也许起先没有察觉,便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多么的冷硬坚厚。等回过神来再看时,自然也就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会因着另一个人心绪煎熬,百般纠结。   不过儿女情长毕竟不是洛王所长,况且眼下还有外族战事要他全神贯注,他只将温酌回信又细细看了一遍,便放在了一旁。 第89章 第 89 章   上京确如温酌所说风平浪静,至少表面如是。   兔哥儿因着天气寒冷,生了一场病。   这孩子虽有些先天不足,倒没见他生过什么大病,这回折腾了足有十多天,让温士郁很是忧心。   温酌因着挂了亲爹的名声,平素也常来看孩子的。这时也免不了为这孩子操心,侯府门第非比寻常却也挡不住疾厄瘟神,况且这时代孩子夭折几率又大。   倒是上官九热心,给他荐了一位江湖游医,一副偏方喝了两天便大有起色。   只这江湖人不同于常人,要的诊金也怪,乃是要侯府在城南的娘娘庙舍粥一月。这要求对温家来说易如反掌,自然无有不应。   原来这彭先生颇有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侠义心肠,亦有“侠医”的美誉。连白易都大为敬服,同温酌说了许多此人行侠仗义、济世救人的传闻。   这活生生的武侠故事很是动人,弄得温酌心痒无比。   只是温霖的病一好,彭兴云便要走了。温酌计上心头,与彭兴云一番交谈,送了他一爿医馆。   有了医馆便有了在上京的落脚点,温酌便不怕往后找不到此人。   彭兴云亦有些意外,以他之见,京中权贵历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清高德行,上官九已是例外,谁料侯府世子更是热忱。温酌虽年纪不大,眼界倒是不凡,对彭兴云的这一套悬壶济世游走四方的想法很是支持。   只是世子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先生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实在令人佩服!便以温某来说,犬子病痛犹在酌身,推己及人,这天下谁人没有父母妻小?寻常百姓家因着生计困窘,受那冷热疾症之苦,实令人不忍。只是恕温某直言,彭先生纵行迹天下,也不过一人耳,虽能救人水火,却是难救天下人!”   彭兴云到底惯常行走江湖,听温酌此言,料他必有所图,便放下杯盏,拱手道:“世子爷所言甚是。彭某亦有此感,奈何只生得双手,难救天下。”   “先生过谦也。”温酌笑着给他斟酒,“以温某愚见,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温某亦想为百姓出力,只苦于不识杏林奥妙,还须先生助力。”   他虽贪图彭兴云医术了得,到底还是有些为民造福的盘算的。 第90章 第 90 章   依温酌之见,漫说四海之内,便是京畿府内天子皇城脚下,受求医寻药之苦的亦不在少数。一则因着世人的自保逻辑,总觉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就是那药铺里打杂的学徒亦是规矩重重,没个三五年功夫连皮毛也学不着,有道是僧多粥少,一间医馆统共这么几位医者又哪里能兼顾四方?更别提乡野山村,不过都是些学了三招两式便顶了医者名号的赤脚医生,半巫半医的,能救下命来也是老天开眼了。   二则病来如山倒,也有些因病致贫的意味在其中,这求医问药,哪一样不花费人工物力,到底消耗钱财。是以有些小户人家若是遇着孩子生病,宁可舍了不要也不情愿花钱看病也是这个缘故。虽父母心狠,到底亦是为世情逼迫没法子的事了。   彭兴云听他如此说了,亦把往日里在各处的见闻与他分说,泰半是百姓生计如何艰苦,求医的难处。   温酌听罢,点头道:“正是为得如此。如今我想了一个法子,恐是还有许多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指点。”   原说他前阵子同杨若茗两个相约饮酒,杨生无意说起的闲事。便说临近州府一户人家,因着父亲意外跌伤重症不治,欠下许多债来,那母亲独个领着五个孩儿却是难以持家,一个想不开竟是领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投河自尽,所幸有善心人得见将母子几人救起,除却三个大些的孩子,那母亲同两个小的倒没能救过来。这几个孩子遭逢如此大难,家中房契田地又抵了债,竟成了孤苦无依的流浪儿,沿街卖唱乞讨为生。叫杨生听见,掬一把同情泪,给了些许银钱,只是救急不救穷,其实抵不上什么。   他虽是文人因着悲悯之情随口感慨的闲话,温酌却记在了心头,心道如这般的孤儿不知多少,流落在外不外乎横死,抑或勉强长大心怀怨恨为恶一方,实在令人不由得沉思。   他如今虽贵为侯府世子,到底改不了本性,对于弱者自然而然地便生出同情来。然而温酌倒也没什么圣母济世的毛病,他心道后世的孤儿院便是个不错的公益组织,只是如今这世道朝廷哪肯支出银子养这么些孩子?   他手头上虽银子不少,到底这事筹谋长远,须得投下许多花费下去,未免有些肉疼。   不过这救人之事到底积德,温酌便想不若将这孤儿院同医馆合在一处。那些个孩子总要长大,怎能放任他们天生野长的,若是彭兴云能教习他们,孩子们学得医术,到底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况且到那时便能为医馆效力一二,也算是诲人知恩图报。   彭兴云听得一席话,简直目瞪口呆。他想这世上原有做各样生意的,却没见人做如此赔本买卖的,对着温酌更是敬佩了。他能舍下自身享乐游历四处,到底还是有些大公无私的情怀。温酌又对他如此推心置腹地一番游说,哪里还不肯?当下便应了温酌。   他只道是温酌舍己为人,却不知温酌虽想着救助孤儿,到底自己也有一番旁的打算。依他所说的养生仁善堂既是个兼顾收养教化孤儿的慈善机构,也是药园种植到处方成药的一条龙垄断式经营的大医馆。又岂会是光投钱没盈利的小药铺?   温酌如今思量得长远。   夺嫡风云渐起,也不知鹿死谁手,将来京中局势若是□□,若是没个退路又该如何?虽说他猜想温士郁应当自有安排,但未必会兼顾殷鹤晟,他此时多一分准备,他日便多一分安全。即便用不上,凭他自己的才智多些家当在手总不是坏事。 第91章 第 91 章   温酌想得虽好,奈何这桩事并非一日之功,况且又十分惹眼,若是他亲自操办免不了要给襄阳侯府徒增祸端。   不过彭兴云因他如此作想倒是十分意动,倒也暂时留下了。   温士郁这些日子听得陈双禀告,晓得这儿子恐怕有诸多盘算。这日便把温酌召来要看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温酌依样画葫芦如此这般对他爹一阵剖析,温士郁却是稳若泰山纹丝不动,等他说完,也不过垂着眼皮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要不是温酌知道他爹必有话说,还当他是要赶人了。   温士郁向来如此,为显得自己说话慎重,总喜拿乔一二。温酌初时受他诱惑总是沉不住气,抓耳挠腮想要激他的话来,时日一长慢慢摸清这是官场老油子的恶趣味,于是也学了淡定,也装模作样起来,并不特意显出焦躁让他爹得意。   温士郁见他这样心里好笑,反倒是自己开了口。   “爹倒不知你小子如今心这般大了。”   温酌到底年轻,被这话一激,立刻漏了怯:“瞧您这话说得,我这不也是行善积德么。”   温士郁忍不住笑两声,嘲道:“慈航度世尚且救不了许多人。爹养你这么大,倒不知你这心思竟是不下圣贤呐!”   温酌被他连着酸了几句,道:“横竖也是好事。天底下那么些人,我救一些也是随心而为,况且这回兔哥儿生病我才想着家里没个靠谱的医师总是不行,咱们也不能为了丁点的事进宫跟皇上讨御医不是么?便不为这个,咱们自家已有了药铺,干脆做大了也没啥不好的。”   温士郁听了不由大摇其头,道:“这话说的就是小孩子家的话了。你道是天下人都是傻子,就你行?便是王侯世家比咱家显赫的也不是没有,怎么不见他们做?那么大家子难道就没个出主意的么?不过是避嫌知趣几字,你且给我记在心里。何况生民依托户籍,你救了人来,却哪里弄来这许多身份券鉴,到时被人告到京畿府便是一项‘私蓄农奴’之罪。”   温酌一听,顿时焉了,知道这事温士郁不答应。   只是他一腔热血哪肯轻易罢休,又道:“家里庄子上总也要人力劳作,我买了那些孤儿来,让他们给家里做活难道不行么?”   其实这些事不过都是些小节,温士郁有意要点他罢了,见他脑子活泛,笑斥道:“便是天生的败家子!”   温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打蛇上棍,谄媚道:“可不是么,有我阿兄挣钱,便是我败一些也无妨。况且爹素来仁厚,您想那些孩子不过丁点大的便没了父母长辈天生野长的那般可怜,咱们便省下几个钱养大他们,也是一份功德,强抵过去庙里敬的香油钱了。”   “满嘴胡说八道!神佛岂是能容你挂在嘴上亵渎的!你歇在家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写一个字,还不给我滚去练!”   温酌哪会怕他,嬉笑道:“爹可冤枉我了,我昨晚上还写了一幅对联呢!那医馆的事又如何?”   温士郁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忍不住瞪眼把茶盏往桌上一掼,恨道:“哪儿来这许多话,便如你想这天底下的事莫不成都如放屁一般容易了?你自己不拿出个章程来,倒还来问我!”   温酌被他爹一骂,反倒心里有了底,脸色嘻嘻笑着跟他爹告辞,转头出门又钻到厢房看他那兔崽子儿子。兔哥儿穿了一身彩衣,刚吃完了奶,见了温酌喜得咯咯直笑,伸了两个胖手就要他爹抱。孩子往往生一场病就要长一智,更与人亲。温酌虽曾经怀疑这兔儿子品种不纯,架不住温霖五官神似自己,又兼每日来逗孩子生出了些爱怜的情愫。他到底是个现代人,没有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诡异思想,每天总要来抱一抱孩子,这时被兔哥儿蹭了一脸口水,父子俩都咧着嘴直乐。   温士郁在儿子面前摆了亲爹的谱,总算心理得到满足,思量起温酌的主意虽在他看来漏洞千百,不过事在人为也未必就办不了。关键是如今看来他这儿子往后必是要官场沉浮,也不知要吃多少亏才能磨砺出来,唯独阅历是父母至亲无法代劳的,唯看个人造化。 第92章 第 92 章   转眼到了温酬娶亲的日子,襄阳侯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照说侯府庶子娶妻哪能有这样排场,然而温士郁向来看重这个长子,温酬温酌又兄友弟恭感情甚笃,温酌自然不会因着这点事就拈酸吃醋,洞房花烛人生大事,温酌反倒替他高兴。   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刘妍紧张了几日,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一早就起身梳妆打扮,又给祖父母、父亲嫡母行过礼,这才到了她母亲王氏屋里拜别。   王氏出身商贾,娘家却并非普通商户,乃是有头有脸的皇商。她又诞下一子一女,因着如此,王氏在府中亦有几分体面。她早起便等着此刻,见女儿盛装而来倒头叩拜,不由悲喜交加,忙让她起身。   因着女儿出阁,往后离多聚少,母女两仍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王氏将女儿妆容首饰仔细打量,刘妍身上穿戴除却长辈添妆,另有诸多是温酬所赠,王氏看了欣慰点头,道:“我儿此去乃是享福的。为娘放心了。”又屏退诸人,悄声叮嘱道:“到了侯府你定要恪守妇则,顺从丈夫,孝敬公公,莫失本分。你那小叔子乃是世子,听说性子很有几分跳脱,虽说如今改了,你到底要小心为上。他如今年纪约莫也要议亲了,往后他娶的妻子才是侯府的当家媳妇,你到时莫要越了她去,让你夫君难做。”   刘妍一一答应了,时辰却不早了。温酬这时已快到了,便使了人先行来告。   一旁的嬷嬷过来劝道:“姑娘往后回门时亦能和三夫人相会的,不急于一时。吉时将至,姑爷的人马已到了,姑娘还是准备上轿吧。”   母女两忍不住擦了泪,这便作别。刘妍盖了喜帕,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前庭等候。   温酬领着一众人精神抖擞进了大门,拜过靖西伯夫妇并同泰山泰水,这才到前庭来。只见新娘端坐椅上,头上盖着喜帕,一旁立着的正是她的亲兄长刘子导。温酬走上前作一揖,温言道:“舅兄有礼了,还请姑娘上轿。”   刘妍听他声音心里没来由一阵悸动,忍着害羞站起身对他一福身。刘子导亦是回了一礼,轻轻将妹妹打横抱起送入轿中。王氏这时过来接了喜娘的手中的碗,亲自给女儿喂了一口上轿饭。   温酬这才跨上马,一应仆众便点了爆竹,抬了轿子出来由两个温氏年轻子弟随轿缓行压轿,又有乐师吹打弹奏,以示喜庆。这一路热热闹闹从靖西伯府一路到襄阳侯府,路上不免许多人驻足观看,又有仆童专负责撒钱的,一把一把地散了许多铜钱在地上,引得不少大人孩子在地上争抢。   刘妍陪嫁的仆从侍女见了这样场面,只觉温酬虽说一介庶子却舍得这样铺张扬厉如此看重刘妍,心中不由也升起喜意。   温酌早在家中翘首以待,奈何他要负责宴客走不开,否则早跟着他兄长一块去了。温酬的婚事办得热闹,诸多亲朋相贺,这回季庸又来着实让温酌捏一把冷汗,生怕殷鹤晟又要弄出什么花样。季庸代洛王府来贺,这回礼单倒是正常许多,只是他见温酌脸色不由暗自好笑,面上却不敢怠慢,正儿八经给温酌作揖,又拿出殷鹤晟手书交与他。   温酌忍不住白他一眼,道:“季大人这回来倒是颇知礼数。”乃是暗讽上回季庸丢了烫手山芋就跑的举动。   季庸莞尔,笑道:“世子取笑啦!庸乃臣下,为人效力岂敢自专?世子要怪庸也只得受着了。”   温酌最受不了这笑面虎的假惺惺,连忙跟他寒暄几句,便让他进去了。   等迎亲人马回来,门口立时禀告主人。门口顿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见温酬亲自引了嫁娘下轿,携手走进正厅。温士郁已在堂上端坐,温酌陪侍在侧。   喜娘又引了新人到正厅拜堂,礼成之后便有仆妇相迎领了新妇去新房等候。   温酌见兄长喜笑颜开,心中也甚是欣喜,当下逗他阿兄道:“阿兄!新婚吉祥,早生贵子。”   温酬见他故作怪样拿自己逗趣,笑道:“转天你也要娶妻了。还来逗阿兄开心!”   这话是温酌顶怕的,尤其是当着温士郁的面,立刻服软伸手捂了温酬嘴道:“关我什么事呀!今天明明是你的好日子!还是赶紧给宾客敬酒去吧!”   温士郁一眼瞧他惧婚的没出息样,狠狠地瞪了温酌一眼,谁料这熊孩子权当没看见一下,一扭身就吆喝着要和上官九不醉不归地跑了。 第93章 第 93 章   上官九近来总是忐忑,温酌虽与他走得近,奈何一张嘴紧得很,只将洛王送那玉四件的事随意敷衍了事。   他心中到底觉出不同,偏又没什么门路摸清这事。况且因他与温酌只是好友,于这件事也没个正经名堂去劝,因而心中甚苦。   不过他到底聪颖,晓得此事若不趁早了断,他日便没自己的分,幸好此时殷鹤晟不在京中,离得远了便不怕那位洛王殿下纠缠温酌,便有意要趁此想个主意来搅黄了此事。   温酬的酒宴办得热闹,温酌应酬完诸人便来寻上官九饮酒。荣栎自回了鹿州后,温酌少了个聊天对象,上官九便常来寻他。两人相处颇是相得,温酌尚不知上官九肚里另藏鬼胎,也乐意与他做伴。他自知酒量太差,往后行走官场少不得与人应酬,此时若不练出酒量,往后要是在外醉后露丑可不扫了颜面,便有意每日小酌一番,饮几杯淡酒。   两人喝酒谈话,不知因何话头而起,上官九有意无意同温酌提起诸代殿君的凄惨下场。   也亏他素知温酌秉性,对这些野史轶闻最有兴趣。便把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当作下酒菜说与他听。   大歆历代皇帝诰封殿君者不在少数,除却今上这位众所周知英年早逝的霜露君外,祖皇帝的昭德君这些正面例子外,自然也有些下场凄惨为人诟病的废殿君。   荣栎虽博闻广识,不过他以君子自持,并不会与温酌说这些有的没的,上官九却全无顾虑,且他巧言善语说起这些秘闻比那茶肆里说书为生的茶博士还要精彩。   温酌听他一一细数废殿君,有的因持身不正秽乱宫闱被密令格杀,还牵扯出许多后宫妃嫔皇子;有的因恃宠而骄忤逆皇帝,盛怒之下被杖毙殿前;另有心怀祸端,趁势越权的居心叵测之辈被褫夺封号,皇帝却因贪他容颜下旨赐了一碗噬魂汤,从此浑浑噩噩痴傻一生。   温酌听罢,摇头笑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安分守己也未必落得如此下场。”   上官九却不能苟同:“此话差矣。这些话不过后人传说而已,真相如何恐怕少人知晓。历来这宫廷争斗就讳莫如深,方才这些虽说都是咎由自取,内里如何许多细节咱们都难以知晓。另有些殿君即便安分守己,结局也未必风光无限。多是随着新帝继位惨淡收场,有为先帝守陵者,有为新帝诛杀者,有殉葬者,林林总总令人唏嘘。”   温酌点点头,心道后宫倾轧想必也确实不是一两句野史能辨清是非的。   上官九见他赞同,忍不住笑道:“也是闲话而已。咱们与那后宫殿君又有甚么相干的。为兄只盼这一生闲云野鹤一般,有一倾心人相伴足矣。”   温酌哈哈大笑,举杯敬他道:“上官兄真乃风流人也。”   上官九虽接了酒,见温酌神态自如心里不免有些泄气,只当他没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他不曾想温酌虽恋慕殷鹤晟,却没想得那么长远去肖想做什么殿君的。   温士郁这日亦是因着喜事多饮了几杯,这时出来消食醒酒,见儿子同上官九两个月下对酌,不知怎地便觉上官家那小子对温酌尤为热切,眼珠简直长在温酌身上似的。他历来护子如珠似宝,便招了管事来问几句,将两人所说问了个七七八八。心下不觉一紧,心道温酌不知犯了什么烂桃花,洛王之事尚未了结,如今又引了个上官九来。 第94章 第 94 章   所谓麻烦多了不压身,因有了洛王殿下这位前鉴,温士郁再看上官九倒也不觉什么。大歆素来不忌南风,便是温士郁自己年少时亦是受过颇多士子青睐,只是他心中只有妻子一人,从不把旁人放在心上。   倒是温酌如今有些棘手,他先时因着名声有碍没法议亲,如今眼看长进了,又让殷鹤晟那扎眼的玉四件给阻了姻缘。   不过以温士郁看来这儿子许是让林月娘那事给吓着了,转而不近女色,喜欢上男人也不算什么奇事。少年人因着情情爱爱多有困扰也是常有的事,温士郁倒不会为着这事就着恼。他酒劲渐上来,不由伸手揉揉额角,想到反正温酌也还年少,婚姻大事倒也不急于一时,也不愿迫他。即便真是耽于南风,这上官九倒也比洛王来得省心。他心中虽如此自平,但是到底还是失望,叹了口气便嘱咐人劝了温酌莫喝过头,让他早些歇了。   温酌并不晓得他爹诸多想法,见管事来告了侯爷的吩咐,便一点头。上官九唯恐惹了襄阳侯的恶感,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温酌饮了酒后,面色泛出霞色,他看在眼里实在不舍,恨不得将人抱在怀中一诉衷肠。可惜温酌于他到底未曾生情,他也不好唐突,依旧装出潇洒不羁的态度,对心上人略微拱手便走了。   等温酌回房洗漱完毕,这才拿出白日里季庸给他的洛王信笺,对着烛火看了。   殷鹤晟在信中对战事只字不提,只说些西北风光见闻等。相比他上次的简短的回信,殷鹤晟的信笺要长得多,且他在信中还有许多问题,譬如他说郎州大雪如鹅毛积雪过人膝,便要问他上京红梅如何山茶如何;又说西北冬里常吃羊羔肉锅子,又问他可知道如何料理羊膻味。   这信简直称得上絮叨,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出自洛王之手。温酌看得嘴角微扬,晓得殷鹤晟恐是因自己上封信里带了怨气,殷鹤晟故要以此来逗自己开心。他又将信反复看了几遍,想到郎州冰天雪地战事连连,殷鹤晟不知要吃多少苦,只恨自己没那厮杀疆场的本事能与他同去杀敌。他心中对殷鹤晟甚是思念,不由自主去摩挲信纸,把好好的梅影笺边缘磨得发毛也不自知。   他亦知殷鹤晟不提战事的用意,唯恐自己忧心,又要防私信落入他人之手泄露军情。于是温酌在回信中亦默契地不提此事,只将近日琐事与他分享,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七八张,等停下笔时已是三更。   未等这信送出,隔日宫中来人传召温酌。   刘妍作为侯府新妇,早起刚敬过公公一碗茶,要伺候丈夫用早膳,便听见外头禀告,来了传旨太监。   她虽也出身公侯,到底是庶出女儿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况且便是召见亦是靖西侯,何来这些小辈的事。她正有些慌张,差点跌了手里的筷子。幸好温酬替她接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刘氏这才镇定下来,跟着长辈丈夫跪下接旨。   皇帝传的乃是口谕,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只是没来由的要见温酌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宫监宣完了旨,一旁管事的照例送上赏钱。   温士郁与这宫监也算熟人,起身后便笑嘻嘻与这王太监答话,手里又暗暗塞了一枚平安扣与他。王太监见他如此,亦是笑呵呵的,道:“侯爷今天怎么倒与洒家如此生分了。”温士郁啐他道:“这话说的不实在,倒像本侯平日里尽抠门似的。”王太监又笑了一回,道:“侯爷惯会逗人的,想是侯爷想我了,送与我玩的罢。”   温士郁晓得这王太监油滑,便不与他兜圈子,道:“怎么好端端的,陛下突然想起劣子来了?这其中有甚么名堂不曾?”   王太监干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洒家如何有胆子揣测圣意,如世子爷这样人物,又是陛下的至亲骨肉,便是想起来见一见也不算稀奇的。”   这话糊弄得了别人,到底欺不得温士郁。他将眼一斜,瞪他道:“你这话忒不老实,不过问你一句话,推三阻四的。不如我亲自陪儿子进宫一趟也就结了。”   王太监也是怕了他了,忙劝道:“我的侯爷,洒家哪儿敢瞒您呐!陛下也不过让我传句话罢了。只是我偷末眼瞧着陛下心情怡悦,想必不会是坏事。”   他能说出这话已是极限,温士郁也不再难为他,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温酌更衣跟着他入宫。   温酌拧着眉毛,难得地有些懵了。不过既然是圣旨,那便不去也得去了。他心里嘀咕皇帝真让人扫兴,一家子刚坐下饭还没吃几口,就让人来搅了。他急匆匆回到屋里,丫鬟们已得了信,把衣服配饰都备好了给他换上。   倒也不是说温酌穿得见不得人,只是宫禁之中最是讲究规矩礼仪,所幸温酌自己曾在礼部挂了名,对这些并不陌生。他收拾妥当,又被温士郁叮咛了几句,便乘上小轿跟着王太监进宫去了。 第95章 第 95 章   一路无语,温酌自顾猜想,也没那闲情与王太监闲聊。宫监最是看人眼色,见温酌只是沉默,便也默默。温酌之前进宫还是跟着温士郁来的,虽也有宫监引路,但走的却并不是上回的路。   因入了冬,天气寒冷,但还远未至穿裘子的地步,温酌穿了件大氅,在这宫墙之间的过道中穿行,耳畔鬓角免不了被凛冽寒风吹拂,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所幸又走了一会功夫王太监领他进了一处宫室,到了一间暖阁前。进了暖阁自有别的内监引领温酌,王太监也自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温酌不敢四处打量,跟着那内监走几步到了内门外,那内监便示意他稍候,自己进去禀告。   依稀听见那内监禀知温酌来了,过了一会便让他进去。   温酌这才进去,低眉顺眼地给座上人下跪行礼,口称万岁。   这一回因就他一个,没有温士郁在侧让他格外紧张。   皇宫的设计大抵如此,重重的宫墙,纵横的步道,森严的规矩以及宫监侍从们有意隐藏自己存在感的氛围,营造出一种皇权特有的高压幻觉。   温酌跪在地上,感觉到面前的人正打量着自己,并不急于让自己起身,因而也忍不住屏息凝神。   没有人跟他说起原因,自然就不存在什么好坏了。不过以他自己来说,对于入宫面圣这种事其实很是抵触。这让他感到无助弱小,却又无能为力。   好在皇帝终于发话让他起来,温酌这才慢慢站起身。   皇帝问他道:“用过早膳不曾?”   温酌心道,正好端端吃着饭便让你叫来了,只是又不能这么回他,只得点头道:“用过了。”   谁料皇帝转头对一边的内监道:“把那碟子点心拿来给世子尝尝。”   赵天素应了,取了一碟子糕点送到温酌面前。   温酌很有些踌躇地谢了皇帝,伸手拿了一块糕慢吞吞吃了。这点心吃在嘴里全不知味,他满心的疑惑不知皇帝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见他吃了,又问:“听闻你在食馔上颇有些心得。可尝出是什么来?”   温酌这才抿了抿嘴,甜滋滋的依稀觉出有些红薯的香气,便犹豫道:“可是红薯?”   皇帝点点头,这才赐座。温酌好不容易坐下,心也放下了一半,心想恐怕多是因为红薯、玉米的事了。   暖阁里烧着银霜炭,温酌这时才渐觉身上有了暖意。皇帝显是要与他长谈,又命人上茶。这暖阁中虽金碧辉煌,但却与温酌格格不入,他端着茶微微抿了口,茶香熏在脸上使人醒神。   皇帝道:“朕如今看你,竟有些想不起你从前的样子了。”   温酌不知这话如何接,只得放下茶盏回道:“微臣从前荒唐得很,如今想来亦觉惭愧。”   皇帝不置可否地微微颌首,道:“也不尽然。洛王同我说你交游甚广,这红薯玉米的好处还是你从番人处知道的。”   温酌暗叫一声不好,因那话不过是当初对洛王涵王的托辞,如今想来漏洞极大,他明明失忆连亲爹都不记得了,怎么却能记得这等事。   好在他如今也有些处变不惊的能耐,恭敬道:“其实微臣也记不清了,全是误打误撞。此事乃是洛王殿下心怀百姓之故,因而能见微知著,行之有效。微臣岂敢居功。”   皇帝听他如此说,不由一笑。温酌始终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因而并没有看见对方脸上的这莫测的笑意。   皇帝道:“看来却是长进不少。你爹将你护得太紧,以致你先时不成体统险酿大祸。如今总算像个样子了,只是你这瑟缩模样,岂有乃父之风?”   温酌心中苦笑,心道我本来就不是温士郁亲子就是不像他也没办法。倒是这皇帝比殷鹤晟先前还难伺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看便知是亲父子。   他面上却装出委屈模样,忙跪下道:“微臣有负君上教诲。”   皇帝果然不喜他如此,道:“罢了罢了。也不过与你说些家常哪用得着如此作态!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说跪就跪的,还不快起来。”   温酌这才缓缓起身,又坐下。   因他这性子和温士郁迥然不同,皇帝到底不能像对着外甥那样随意敲打,恐温酌又露出方才窘态来显眼,便点他道:“襄阳侯历代忠义,你祖承乾八年率军抗敌身死疆场,乃是为国捐躯,是一等的好男儿。你父亦是不俗,文武双全,少年有为。以你这般柔顺太过,应当多加磨砺才不失男儿本色。你眼下年至束发亦有才华,不思自强光耀门楣,岂有蜗居父亲膝下坐享安逸之理?”   温酌被他说的疑惑不解,心道他虽没干什么大事,好歹也认真读书练字,怎么就成了不思自强了。只是和皇帝辩论正如自寻死路一般,他到底怕死,便也只好认了。   皇帝这才道:“这上京犹如一席锦绣,只将尔等少年耳目遮蔽,因而庸庸碌碌无所施为。朕知你腹中有些能耐,在这京中有父兄照拂免不了生出怠惰懒散来,便出得上京好好游历一番,正好历练历练。”   温酌心中没来由一跳,惊得抬头看皇帝,只见御座上的皇帝正眯着眼对他似笑非笑,不由大吃一惊。 第96章 第 96 章   襄阳侯这一日上朝很是受了一回瞩目。   这事还要从染州案说起。   前些时日染州知州魏颖言启奏宜安县令王旭贪赃枉法,将陈粮充作新粮收入公仓。这奏折才呈上来,染州通判何敏道又奏魏颖言栽赃嫁祸诬陷忠良,且火烧公仓致使颗粒无收,望朝廷重责。   一时间疑云重重,一时半会谁也辨不清孰人忠奸。依照常理只管问责当事人来京审查,奈何染州离着凉州并不远,供着前线的粮草,这公仓烧毁岂不耽误大事!且双方斗得乌眼鸡一般,谁都不认自己是奸。朝上正为此事吵了好些日子了,孰料皇帝神来一笔,点了御史台中丞杜昧直接升官给了个大夫的衔儿,让他去染州查实公仓失火一事,又命襄阳侯世子温酌协理此事,即日出京。   温酌不意得了这么个差事,从宫里回来整个人仍是怔怔的。待温士郁问过亦是大叹皇帝难以捉摸。温酬得知也是忧虑,私下问了温酌,只是他于政事上全然插不上手,自然顶不上什么事,反倒得了温酌几句安慰。   因这事紧急不日就要出发,温酌烦了一天也是无用,心道反正也是协理,在染州也好,只管保了前方的军粮便罢,旁的事自有杜昧去管,他也懒得去理。他思来想去,琢磨着皇帝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既打定了主意,便该吃吃该睡睡,反倒不当回事了。回头还特意抱了兔哥儿去见刘妍,拿兔哥儿跟刘妍逗趣。   “这府里太冷清,素来阳盛阴衰。兔哥儿太小,我们纵使疼他,男人家也都是粗枝大叶,看顾不过来。我过几日出京,总不好老麻烦父亲看孩子,便只好来麻烦嫂子多多照拂这小子了。”   “这是哪里话。小叔能信得过我便好。”   刘氏出阁前便听说这小叔子有个庶子,本当他是个浪荡子。这几日在侯府才晓得了许多内情。与温酌相处几日只觉他清俊爽朗,并不是想象中那样不堪,且她丈夫特意关照她,对幼弟他是极爱护的。刘妍见他们兄友弟恭与自己娘家那几个隔着娘肚皮的兄弟迥然不同,心里亦是有几分感慨,倒也对温酌生出几分好感。   这时见他抱了个娃娃来见自己,便猜到是温酌庶子。女人许是天性母爱,她见温霖生得玉雪粉`嫩便也觉喜爱,伸手接在怀中逗弄,嘴上也答应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到底男女大防,温酌便又抱着兔哥儿遛遛达达晒太阳去了。   刘氏婢女描红忍不住道:“我听说世子才不过十六,怎么万岁倒想起让他去查案。听说染州冬里冰天雪地的,便是屋子里都冷得紧,何况是路上。”   刘氏瞥她一眼道:“你懂甚么!古有甘罗十二拜相,正是少年有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也好世子也罢,岂是你这等婢子能挂在嘴边胡说的!”   描红让她数落一顿,立时闭了嘴。 第97章 第 97 章   大清早,乌达还迷迷瞪瞪的,外头便进来两个武人打扮的汉子说是要包下客栈。掌柜的听了简直喜上眉梢,忙招呼着一众小二收拾忙活。   两个武人给了定金后四下查看一番,便又走了。   这二人穿着光鲜,说话带了京城口音,乌达等人免不了悄悄议论,心说这住店的客定是京城来客,身份也必是非富即贵,不然怎么用得起这样的护卫?   果不其然,临近晌午,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一时间扬尘四起,人声鼎沸。   仍是早间那两个武人先跨进门,又有旁的侍卫一齐涌进来。几人分头在客栈例外查探一番,又出了去,想是要同那马车上的贵人禀报。   乌达几人哪见过这样阵仗,不由都缩了缩头,只是心中有对这不曾谋面的贵人诸多好奇。一会功夫又见几个小厮模样的提了箱笼进来,在那武人的指引下,抬至楼上天字号厢房。这时方见两个年轻姑娘拥了一人进得门来,乌达眼睛竟是一亮,他这一生还未见过谁家女子生得如此俊俏,只见那两名女子梳得双环髻,一个头上簪了桃花样的珠翠银钗,一个别着细娟头花同鎏金祥云,身上俱着绯红袄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乌达心中不免艳羡,心想这两个女子定是中间那人的姬妾。   两人扶着人缓步进来,将屋中打量一番,脸上不免露出嫌弃,其中一个对那人道:“公子且在这里歇歇,我和乐竹先将屋里收拾一番。”   那人微微点头,才坐下不由一阵咳嗽。   两个女子忙将他斗篷帽子揭下,轻轻给他拍了背,用帕子接了痰。   乌达这才看见那人不过是个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心下恶意想道生来富贵又有甚么用,还不是个痨病鬼。   他偷摸躲在一旁偷看,不想被那痨病公子的小厮瞧见,喝道:“你这厮偷偷摸摸躲在暗处看甚么!”   乌达被一下点穿再藏不住了,被掌柜的一脚踩在屁股上,说着腿一歪便滚在地上摔了一跤。   掌柜连忙赔笑道:“贵人且息怒,这鸟贼子不开眼冲撞了贵客。我这就赶他出去。”说着又在乌达屁股上踢一脚,喝道:“不长眼的东西,杵在这作甚,还不给我下去干活!”   书勤皱了眉头,抱怨道:“都怪杜大人急着赶路,让公子受了风寒。他自己倒好,撇下咱们自己先走了。”   这痨病鬼正是温酌,他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对书勤随意摆了摆手,道:“这哪儿能怪得了他!还不是咱们人多走得慢。”   因着温酌头一次出远门且又是染州那样冷僻偏远之地,温士郁尤为担心,因此他这一行人马除却护卫,连带小厮丫鬟,足有十五人,再加上车马,可谓阵势浩大。相形之下,杜昧随行不过四人,两相比较简直令人无语。   况且杜昧此人乃是御史台一绝,与他相处可谓难之又难。瞿让虽也是御史出身,舌战无数的朝中嘴炮,相比杜昧杀伤力还略显不足。   杜昧乃是上京本地人,表字晦明,坊间人送外号“王八杜昧”。   这倒不是因为杜昧冠上绿云,实乃王八咬人不松嘴之故。杜昧比之王八,更是咬死不偿命。此君自入御史台,被其參奏下台革职的炮灰足有七八位,偏这位冷面神平素不喜结交,朝中众人见其油盐不进也是头疼。因而杜昧虽少年及第又在官场飘摇近十年恪尽职守,却半点没升官,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位不讨喜的性格。   温酌既撞上了他,这一路上虽被侍卫仆从众星捧月一般顾着,也称得上难挨。谁料途中一场风雪,杜昧执意赶路,他自己是半点没事,温酌却是染上了风寒。杜昧眼瞧这襄阳侯世子成了病秧子,不说嘘寒问暖,反倒是甩甩衣袖,自个儿先走了。   这正是如此,书勤不免忿忿不平。便是白易也感慨这位大人耿直得像块石头,少有这样做官的了。   杜昧一行人走得快,先行去了驿站。温酌赶不上他,这天气露宿郊外是要冻死人的,所幸他手底下差遣的人各个精细伶俐,不过小半天功夫便寻着这么个歇脚的地方。   倒不是说他公子哥讲究,这年头出行不便不说,这卫生条件也是令人堪忧。侍玉乐竹两个忙活着给他收拾屋子,好不容易擦洗干净些了,才请他上去。一众侍卫小厮一路上也累得不成样,有了歇脚的地方人人都松了口气。   客栈里的伙计们却被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烧热水,一会要买菜买肉,掌柜的虽点头哈腰累得够呛,到底一下赚了个满,笑得见眉不见眼的。   乌达因着冒犯了贵客,被掌柜的轰出来牵马。他嘴里忍不住咕咕哝哝骂骂咧咧的,耳朵却竖得老高想知道这一群人的底细,便听两个喂马的侍卫闲来聊天,他慢吞吞在一旁听壁脚。谁料这才晓得这里头那位痨病鬼公子竟是京城里头有名的襄阳侯的儿子。他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直叫冷风灌了一嘴。   依着乌达的见识,他这辈子见过顶有身份的人也不过是县太老爷罢了,如今竟见着了襄阳侯的儿子!襄阳侯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乌达一下子把掌柜踢他屁股的事都抛在脑后了,他心想这要是把这位少爷伺候好了,该能给他什么赏呢?   他兀自高兴,咧着嘴不由自主地笑,然而却完全不曾想自己已遭了贵客的嫌弃。等他将马都拉进了草棚,又围着乌木马车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端详过一番,甚至引起了车夫的警觉,这才悻悻地走开了。   刚要进门,门前缓缓来了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这大冷天里,他不过穿了一身半旧的粗布靛蓝短打,连个袄子都没,腰里别着一把半长不短的刀套在一个半新不旧的牛皮鞘子里,腿上沾着尘土的裹腿,一看就个跑江湖的穷酸,半点不能跟屋里那些打扮光鲜的侍卫比。   乌达不由拦住他,道:“对不住。今个儿客栈已被人包了。”   他嘴里虽说对不起,脸色却完全没有对不住的意思,甚至于还有点看不起的嘲弄意味。   穷酸用大拇指将斗笠微微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了笑,客气道:“大哥,您看这天寒地冻的。我不过就是打尖罢了。不必赶我了罢。”   乌达这才看清,这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虽穿得寒碜,整个人却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精气神,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透亮炯炯有神。对着这样的人总是容易生出好感的,乌达搓搓手,道:“小兄弟,不是我为难你。今儿个客栈真被人包了。瞧见不,那些个大爷都是上京来的!还是襄阳侯府上的!都不是善与的主。你们跑江湖不容易,常言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往前再走一走,也有地方打尖。”   年轻人听了他的话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了爽朗的笑。   “原来如此,真是麻烦大哥指点了。”   他说着拱了拱手,眼睛却略过大门看向里头,仿佛在刻意寻找什么,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最终他还是转过身,走了。   温酌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侍玉正伺候着他泡脚,热水浸过他白`皙的双腿,尤其是在冬日里简直是一种享受。温酌正有些昏昏欲睡,却没来由地有一些不安,因着人多难免有些喧哗,他略皱了皱眉头。   乐竹见了,不免要附庸一句:“这些个侍卫,到底是粗人,半点没规矩。闹哄哄的,还让世子怎么歇息!我这就去找白易,万不能让他们丢了咱们侯府的体面!”   温酌伸手示意止住她的话头。   他想了想,道:“你去。让白易来,我交代他几句。”   照着温酌的意思,他们这一行人已是极醒目招摇的了,切莫再以襄阳侯府自居肆意宣扬,让众人嘴紧些,路途遥远免得生出什么祸端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ID 道長重行行花見不思歸   嗯 催文可入 第98章 第 98 章   白易投靠侯府前常年在外漂泊,这一路上照应地颇是周到。只是他向来独来独往的,忽然带着这么一大队人也有些不惯。   侍玉乐竹是温酌的贴身丫鬟,只围着温酌伺候他的吃喝穿戴。温酌用过午膳,又服了药丸,便有些困倦,丫鬟们便服侍他睡下了。   温酌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总觉得床铺有种似有似无的霉味。   这气息让他莫名地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他睡了一阵,忽觉得有点闷得慌,便推开被子坐起身。昏暗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床头,洒下一片奇异的光。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的老宅,他急切地四处打量,桌上摊开着的书,他凑过去一看是《封神演义》书页中间用一片叶子夹着做记号,这大约是他初中时看的了。   所以他又变回陈锐了。   什么襄阳侯世子温酌应该都是梦吧!黄粱一梦,现在他这是梦醒了?   他想着,但是心中仍然不安。   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开了,他妈妈提了一袋菜回来了。天气仿佛很热,他妈脚上趿着拖鞋,嘴里念念叨叨地跟后来的人说话。他这才发现后面的人是他哥,但是年轻得很,只是高中的年纪。他们的对话也怪,听在耳里嗡嗡作响,仿佛隔着许多无形的膜。陈锐再也不能忍受一般,抬脚走了过去,门吱呀一声作响。外头的两个人止了对话同时向他望来。但是这目光却又透过他似的,直往房间里探究一般。   他哥走了过来,直直地穿过陈锐,走进房间关了窗户。而他妈妈则继续窸窸窣窣地开始理菜。没有人发现房间里的第三个人。   “妈。”陈锐惶恐地叫了一声。   但是他的妈妈依然无动于衷,他又回头看他哥,试着又呼唤他。   他哥已经坐在了书桌边,充耳不闻,他合上了书,把书中夹着的叶子取出的时候,略略皱了皱眉头,然后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陈锐终于看清了扉页上的名字——陈靖。   所以,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么?   他恍惚地走了出去,荒凉的院子赫然展现在他面前,像一副褪了色的画。   他这时才想起来,这老宅其实早已被拆迁了的。   那时他还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住上新房子了。住新房,谁又不乐意呢?   然而现在此地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自己仿佛已经被删除了,他想。   所以我究竟是陈锐?还是温酌?   他渐渐恍惚起来,以至于连站着都让他感到艰难,脚下的土地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他一步一步地陷在其中,好像被许多手拖曳着往下拉。   他发不出声,咽喉好像被扼住了一样,直挺挺地被拉入一片黑暗。失重感袭来,他整个人一抽搐,最终跌回到床上。   许多声音一下子涌入他的耳膜,清晰而嘈杂。他这时才觉出自己刚才是做了噩梦,因为侍玉一声声轻轻地呼唤提醒了他,他仍是温酌。   这显然非常的可笑,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前世,甚至连家人的面目都已模糊了,而梦里也被他们彻底无视了。   温酌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掩的悲哀。   他想原来人活在世上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失去自己的位置是这样的难受。   侍玉只当他身体不适,顿时惊慌起来。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乐竹略通药理,温酌吃的药丸还是彭兴云配好的给他备来应急的。   所幸温酌只是摆手,说方才魇住了难受罢了。 第99章 第 99 章   温酌睡了许久,这会夕阳西下已是黄昏了。乐竹眼见他这几日病得消瘦许多连下巴都尖了,便趁他睡着那会给他文火炖了一锅老参鸡汤,香气四溢引得一众人羡慕不已。不过羡慕归羡慕,到底尊卑有别不能失了体统。   温酌晓得后,对白易道:“赶路辛劳,也不用太节省了,给大伙多加些菜也无妨。”白易答应了,却听书勤嘀咕,对温酌道:“公子也不必太心疼咱们了。出门在外,做下人的受些累原是本分,哪能像主子一样娇贵。何况出门前,侯爷和大公子早打赏过银子了。”   温酌知道他最是体己,不由笑道:“话虽如此,到底你们一路跟着我。有我一碗肉,总不能短了你们一盏汤。否则往后大家说起来世子抠门小气,岂不是扫了我的颜面?”   几人笑了一回,受他好意这一顿众人吃得尤其丰足,要不是白易做事小心,不然再添些酒简直堪比年夜饭了。   前些日子因与那王八杜昧同路,不能过于讲究,温酌一行人便也跟着粗茶淡饭,加之总是风餐露宿,滋味很不好受。如今虽被杜大人撇下,反沾了世子的光得以歇息休整,大家无不称道世子的好处。   温酌照例在屋里没下去,只喝了一盏汤用了半碗饭。到底人生病时易感怀,下午又做了那样一个梦,引得他多了几分伤感。等晚间安寝时,他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心想若是此时殷鹤晟在身边便能向他倾诉惆怅,可是自己的来历大抵还是骇人听闻,便是殷鹤晟得知也不知他会做何感想。他临出京时已将回信交予季庸,这时却又起了写信的念头,但是转瞬又熄了。   侍玉同乐竹两人照例打了铺盖睡在他榻前,这一路上为晚间也能方便侍应他一直如此。只是因白日里颇多辛劳这时她们都已熟睡,他若起来必是要惊动她们的。   温酌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计算着去往染州的路程还剩多少。他们从上京出来已花了近十天,再一路往西少说还有一半路程,只是天气越发寒冷,要是遇上大雪积路恐怕就更难走了。他心里也有抱怨,恨这身体被那个脑残的原主伤了根本简直变得跟个病娇似的,但是转念一想要不是原主作死,恐怕这会他已经投胎去了,哪儿来轮得到他来做这世子。   他想起殷鹤晟又有一种难言的甜蜜,忽然思绪飘忽想象远在郎州的洛王殿下是什么样的处境。外头风雪渐起,寒风敲打着半旧的窗棂,这座客栈许是有好些年头了,这风雪夜里便总有许多不结实的地方发出轻微的响声。冷冽的风从各种缝隙钻入屋子,尽管屋里有暖炉,却也抵不住冷冽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   温酌听着风声,心想这会殷鹤晟该是睡了吧,也不知郎州战事如何了。   他这时渐渐有些想通了,下午那梦许是告诉他,他再也回不去了,一如那个昏黄的老宅都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是不可复得的。   而眼前的才是他的责任,好比在郎州护卫家国的洛王和将士们,好比守着他的这些仆从侍卫,人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成为自己,否则不就和幽魂一样了么?他再不想体验那种不被注视的滋味了。   然而他听着风雪声,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第100章 第 100 章   窗外除却风声雪声,仿佛还有别的什么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悚然。   温酌一时有些不敢确定,甚至怀疑自己大概又在发梦了。他当下掐了自己的胳臂一把,疼痛使他脑子愈加清醒,他忍不住坐起身,仔细打量窗户。   虽说是雪夜,到底仍有些光影,只是昏暗地紧,看不真切。然而又有些响动异常得引人怀疑,他仔细听了,只听“咯咯”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外轻推窗子,这声响混在风雪声中其实不算突兀,若他睡了定然觉察不出,只是谁料他今夜无眠至今未睡。   温酌不放心地仔细端详,竟是看见外头隐约有个人影,窗户边慢慢地插入一段白刃,横向磨着窗格。   温酌一下子脑皮发麻,寒毛倒竖,只觉白日里在梦中被人扼住咽喉的感觉再现。好在他经了上回围猎遇袭的事,虽有些惶恐也不过片刻罢了,且那窗外的刺客只当屋中人都歇了并不知温酌已有所觉察。   便听寒夜里一声惊呼,“白易!有刺客!”   那段白刃甚是锋利,刚磨开窗格,只听“嗒”的一声,那刺客刚要伸手去推,便听屋中人一声惊呼,待要收剑已是晚了。隔壁屋中一人破窗而出,剑锋挟着一阵寒风向他袭来。那人微微吃惊,忙侧身避过这一剑,手中使力把那嵌在窗格中的剑拔了出来,脚下使力在墙上一踏,借力反向白易袭去。   这短短一瞬能作出这样反应已是不易,白易心中微觉不妙,更是精神一振迎敌而上。   他在江湖中武艺尚且算得上中流,之所以投在襄阳侯府门下也是厌倦了江湖纷争,有些贪享安逸,想赚些老婆本罢了。岂料这位襄阳侯世子性子温吞谦和不爱同底下人摆架子,竟是极好伺候的,对他也十分委重,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恩怨,平日里在京中日子过得平和顺遂。白易自跟了他可谓如鱼得水,便是出了京城也不过风吹日晒,与往日那等走江湖的日子可谓天差地别。他只道定能平安无事地护送这不爱生事的世子爷到染州,谁料今日竟在这样穷乡僻壤遇着高手。   白易心下虽不安,到底也是老江湖,并不着慌,一招一式稳扎稳打。   客栈里住着这么些人也不是摆着看的,温酌一时大喊惊起半客栈的人。侍玉和乐竹梦中惊醒险些被他吓死,两个丫鬟没见过这等阵仗简直骇得发抖。温酌却是镇定下来,从箱笼中取出佩剑,对她二人道:“白易已去应敌,也不知对方武功如何。那人已知道我在此处,咱们先到下面去,人多了好应付。”   侍玉先回过神来,见温酌不过穿了件中衣唯恐他冻着,急忙拿过披风给他披上。   未等三人出去,书勤已在门口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温酌急忙打开门,对他道:“白易想是已出去了,你快找几个人去助他。余下的人都到厅堂里一处呆着。”   他只知人多势众,却不知江湖上为何总有武林高手的传说。这习武也讲境界,若是到了火候,以一对十,以一战百,也不是不可能。   白易纵使厉害遇到这样的高手也是白搭。   他与这刺客斗了五十余招,心知定是不敌,只恨这一众侍卫武功皆是平平,对付山贼土匪或者还能应付,在这人面前却是无法。   他有心要护着温酌,便提了口气,大声说道:“不知阁下所来何事?若是为着求财,大可不必如此,我家主上素慕武林英雄,定会献上财帛与阁下方便。”   那人头上戴着个斗笠,听了此话,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周围涌来许多举着火把前来助阵的侯府侍卫,白易借了火光看清对方的脸,依稀是个十分年轻的人,他不敢大意,提剑依然是防卫姿态。   那人轻功了得,转瞬人又落在马厩的檐上,一剑撑在脚边,神情倨傲不屑,笑道:“劫富济贫倒也不错。你武功稀松不是我的对手,凭什么与我谈条件!便是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快些把屋子里那什么劳什子世子交出来的好。刀剑无眼死伤自负,为的这么个东西,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值当么?”   白易没料这人竟是为的温酌而来,又被他噎了这么些话,心中很是不忿,喝道:“你是何处来的贼子,在此胡言乱语,还不给我拿下!”   说话间,几个侍卫一起出手,与那人缠斗起来。 第101章 第 101 章   客栈内灯火通明,温酌不放心便遣了小厮在外头张望。未等人来禀报,只听一声巨响,一人飞将进来摔在地上。侍玉乐竹一阵惊呼,只见地上□□的正是白易。温酌连忙上前扶他起身,白易瞧着伤得厉害,口中不住地往外吐血,沾了温酌一手。那刺客此时已没有对手,侍卫们横七竖八一个个倒在地上,他全然没了顾忌,便大大方方跨进门来。   温酌抬头看他,肃然说道:“阁下既然是为温某而来,我跟你走便是。还请手下留情,莫伤了旁人性命。”   那人没料温酌还有这样胆色,不由止了步子大笑:“我道这些人能为了你如此卖命,如此看,倒还有些道理。”只是他倏然变了脸色,又露出凶狠面目,冷笑道:“只怕你是故作姿态!若你真是好人,又岂会做出那些恶事!”   温酌简直莫名其妙,隐约又有些不安,心想莫不是又是原主温酌作下了什么冤孽,这会倒是算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最是恶心人,温酌亦是冷了脸,冷冰冰答道:“既然温酌今日死到临头,那也要做个明白鬼!不知温某作下了什么恶事,要让阁下如此耿耿于怀,竟欲除之后快。”   这人见他死不悔改,也是愤愤,走过来挑起剑来横在温酌颈侧,剑刃甚是锋利,将他颈侧皮肤割出一道伤痕,隐隐流出血来。   侍玉乐竹见了,惊骇异常,又慑于刺客威吓敢怒不敢言,不禁齐齐留下泪来。   那刺客好笑地看着这一对丫鬟,又挑衅地看向温酌。   他原想这娇贵的世子哪经过这样场面定是会怕得屁滚尿流,露出丑态,他必要在杀他前狠狠折辱他一番才是,方是为那些可怜的穷人报仇。   孰料温酌更是不服,梗着脖子只是瞪他,更是讥讽道:“前朝裴旻以剑护国,何等英雄,实乃侠之大矣!今观阁下言行,昏聩无知,仗剑杀人,与贼何异?温酌今日固然身首异处惨死尔手,他日亦有义士伸张正义为我报仇!”   刺客被他一通说辞说得有些楞了,心道莫不成这其中还有蹊跷?怎么倒是自己成了作恶的了?   亏得他这时有些走神,又因这客栈里但凡习武者已让他伤了个遍,他不曾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偏有这样巧的事。   忽的一物破空而来,他下意识收剑应对,这才发现劈开的只是个酒葫芦而已。   白易虽受了伤也已缓了片刻,到底头脑清明,此时咬牙拼了一死,往他身上一拍,搂住温酌往后掠去。   这刺客到底年轻,江湖阅历不足,忽遭了前后夹击,一晃神让那突袭之人趁了先机。   才一眨眼已然形势大变,再要去逮温酌已不可得。   刺客没什么涵养,见情势大变,不禁咬牙骂道:“哪个遭瘟的浑蛋,竟敢偷袭你爷爷?!”   温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晕眩,奈何白易使力过猛,这时也有些脱力,虽不再吐血,但有些站不住了。他身材颀长,温酌并同两个丫鬟都有些扶不住他,还好书勤从一旁钻过来,替他扶了去。   他们身前挡了一人,背朝他们站着,身材高壮作出保护姿态,温酌并不认得他。那人头也不回,口中致歉:“在下季衡,特奉洛王之命前来护卫世子。迟来有过,望世子责罚。”   他声音雄浑,很有些震慑力,温酌心中略平,应他道:“季大人来得甚是及时,何来罪责。此人武功高强,我的护卫均不是他对手,季大人小心应对。”   那刺客听他们言语,忍不住讽道:“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又是一条朝廷走狗。”   季衡并不理会他,对温酌恭敬道:“多谢世子提醒。”他话音刚落,身形一晃已到刺客眼前,且他武器古怪伸手便翻出一对双钩,与他高壮身形十分不协调。   刺客与他过招却是不敢大意,交手百招已看出季衡的底细,不由心中得意,出言讥笑:“想不到当年叱咤芜南的平靛季家也沦为朝廷鹰犬了。”   季衡亦瞧出端倪,一错身之际已将他那斗笠掀飞,露出刺客一头蓬乱白发。   “谢蛮,你师父螟蛉子知道你下山么?”   他话音刚落,刺客顿时身影一晃,原来季衡手上钩划已勾住了他的腰带,只这一瞬,胜负已分。季衡出手如电,点穴封了他的行动,又将他脚踝手臂扯得脱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眼都不眨一下。谢蛮疼得不由破口大骂,季衡只是微微一笑,心不在焉地恐吓道:“再骂一句,将你下巴也扯落了,当酒幌子挂到外头喝风去。”   谢蛮这才闭了嘴,滚在地上疼得不住地扭。 第102章 第 102 章   季衡武力强悍,自他进门不过一盏茶功夫已把谢蛮收拾了,众人皆松了口气。   侯府侍卫虽都受了伤,好在并无大碍。只有白易被谢蛮伤及肺腑,伤势略重。习武之人对伤势再清楚不过,季衡替他粗粗看了,让客栈里的伙计相帮连夜请了大夫,开了方子熬药,这等内伤最是麻烦,只能静养。   这一夜全让谢蛮搅得黑天黑地的,大家又惊又怕累了半天,还白让这厮打一顿恨不能杀了泄愤。   亏得温酌脑子清醒,这会也半点没有睡意,只让书勤照看白易,便让季衡把这谢蛮带回屋去问话。   谢蛮虽被季衡卸了关节,弄得死狗一样,嘴倒是紧。   温酌见他如此也不急于一时。他折腾半天受了风这会又开始咳嗽,方才把衣服穿戴齐整,捧了一个精致的手炉在手中取暖。侍玉忙着给他处理伤势,他脖子细嫩,叫谢蛮划了一道口子淌着血看来格外触目惊心,这时脖子里裹了一层蝉翼似的薄纱,看来更是脆弱。   屋子里一时无言,安静得过分,只听铜炉上的大铜壶呜呜作响,水汽蒸腾。乐竹特意泡了香片,气息清新怡人,又端到季衡手里,季衡谢了她这才接到手里。   若不是地上躺着个狼狈不堪的谢蛮,这画面倒似寻常待客的样子。   温酌咳了一阵,又吃了药丸,这才屏退丫鬟们,同季衡叙话。   原来季衡倒是季庸的亲弟,这实在大出人意料。季庸是个笑面虎,整日一副笑脸,生得麻杆一样细细瘦瘦,乃是殷鹤晟手下第一谋士。这季衡却是高高大大一个壮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虽也和气,却颇有气势。   季衡一头喝茶,一头也打量温酌。他心下其实也纳闷,心道这人瞧着不过就是才束发的年纪,怎么竟惹上谢蛮这样的难缠的主,且如此得洛王看重。不过既是主上吩咐,季衡也不会别做他想,对温酌只是恭敬。   谢蛮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温酌见他虽形容凄惨,神情却丝毫不见颓靡,不由对季衡道:“方才季大人与这刺客对话,想是清楚他的底细?”   季衡摆了茶在桌上,对温酌一拱手,道:“不错。这厮名唤谢蛮,乃是停云观螟蛉子的末徒。在下的兄长同这位螟蛉子有些许交情,因此知道。”   温酌点点头,这才对谢蛮道:“你虽脾气倔强,须知这世上万事不离法度。你今日若不招认,明日我便以行刺朝廷命官之罪将你送去上京,届时祸及师门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   谢蛮咬了咬牙,恨道:“无耻之尤!”   温酌轻笑:“这话还要还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行刺于我难道还有理不成?问你话时,你自成个蚌壳,难不成还是我们逼的不成?”   谢蛮心知温酌嘴利,说不过他,索性闭了眼睛,全做一副不听不看的样子来。   季衡却是武人性子,见他如此,脾气被勾起来,对温酌道:“世子,这厮乃是根活蜡烛,不点不亮!待我给他些苦头吃了再说。”   他说话便要起身,被温酌拦了下来。温酌道:“何必辛劳。这人如此看不过就是个夯货。常言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人虽学了剑法,却不识得剑意,半点担当也无。既如此,便是殃及师门也是活该,明日便送了上京也罢。”   谢蛮听他言之凿凿,不由睁开眼骂道:“你不过就是惺惺作态,我谢蛮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师门何干?”   温酌见他上套,便板着脸道:“既如此,那你便说说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又是何人指使你来行刺的?”   谢蛮恨道:“残害百姓的恶人,人人得而诛之。哪里用得着旁人指使,便是我自己要来杀你。”   温酌挑挑眉,笑道:“你自持替天行道,不知我是残害了何人?你倒是为我细数细数罪状。”   谢蛮道:“我便不说旁的,今年头里,你看上一个女子便做下□□之事,强抢入府。那女子不堪受辱,诞下孩子后便羞愤自尽,可有此事?!”   温酌简直无语,心道弄了半天怎么还是林月娘那事。 第103章 第 103 章   不过这也无法,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此事虽在京城了结,奈何流传甚广,谁知被传成了这幅德行。   他只得道:“确是有个女子为我诞下一个孩儿。只是非我□□,此事早经了御前,其中关窍也有京畿府衙明察,早还了我清白。你拿这事说嘴未免可笑!”   谢蛮见他理直气壮,道:“你是世子,正所谓官官相护,自然全是你的道理。”   温酌便是再聪明,也受不了这样胡搅蛮缠的。   “常言道清者自清,你不过听了些风言风语便来杀人,可见愚笨!”   谢蛮一听哪里罢休,骂道:“你自诩清白,却不知这话正是你自己家奴所说,难道还是冤枉了你不成?”   温酌略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人,不由冷笑,道:“那人可是名唤林同嗣?”   谢蛮一呆,问道:“你怎知道?”   便是连季衡都看不下去,心道螟蛉子竟收了这么一个缺心眼徒弟,也不知如何想的。   温酌白他一眼道:“你师可说过切勿轻信于人?这林同嗣乃是官家出身,因其父贪赃枉法被流,如此出身可不就是你说的生着两张口的人家?他虽是我妾室亲弟,脑子却不清楚,也因你方才说得那桩疑案还曾当街刺杀于我。莫不成因他是家奴,而我是世子,便是他有理?他可信而我不可信了?”   谢蛮愣了愣,他这人行事全凭本心,只认一个是非黑白,岂料温酌如此一说,那林同嗣又仿佛未必可信。只是他又怎能轻易承认自己过错,不由辩解道:“我岂会轻信一人,自然还有旁的人说起你诸多恶事!你从前纵马过市险害人命,还当街调戏民女,使其错失姻缘被夫家退婚,还设下赌局骗人钱财,可不都是你的恶行?!你们这些富人最是奸猾,坑害穷人还要百般抵赖!”   温酌心道果然还是原主的破事记到自己头上来了,可怜他哑巴吃黄连,只是温酌并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他摇摇头,对谢蛮道:“莫不是穷就是有理了不成?难道富足便是罪过了?”   他方才提起林同嗣,温酌便想起那庄子上还拘着原主本来的书童小厮等人,据说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这时听谢蛮细数自己恶行,心道多半出自这些人之口。只是让他认下这些罪责,还不是跟让他吃活苍蝇一样恶心?   温酌叹口气,又道:“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我从前也许是做了许多错事。虽说不至害人性命,却也实在放诞不羁。不过,只怕你不知道我因受伤早已前事尽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些事我一件都不记得。   再者,谢蛮我问你一句,莫不成这世上之人但凡有错,你就一定要置于死地么?你比之獬豸如何?你能以一人之力取代法度么?   我温酌今日在此可对天发誓,我为人处事不愧天地!我自问自己的良心便可,哪里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谢蛮被他一番说辞震得有点混乱,只懵懵懂懂觉得这个温酌似乎并非那些人所说的那样。他如今身为阶下囚,本就身为鱼肉,温酌亦没发落他,反是对他做了诸多解释,饶是谢蛮不聪明,也有点意识到自己许是干了件错事。只是许多人总缺乏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便要用各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心里虽有些信了温酌,偏偏嘴上还要逞强,道:“你花言巧语,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温酌终于站起身来,将那香炉置在桌上,朝他走过去。   谢蛮躺在地上,双眼圆睁,见温酌一步步上来,自己不能动弹不由有些惶惶,喝道:“你要作甚?”   温酌轻轻一笑:“你说我若是此时捅你一刀,抛尸荒野,又会有何人知晓?”   谢蛮大惊失色,骂道:“杀千刀的恶贼,你果然不是好东西!”   然而温酌却没有捅他刀子,趁他说话蹲下`身子把一丸药丸子样的东西塞进他口里,不及他吐出,直接托起他的下颚帮他咽了下去。而后,又摸出同样一丸丹药自个儿吞了下去。   便是季衡见了也有些怔住了,问他道:“世子,你喂他吃了什么?”   温酌笑了笑,反问他道:“季大人,你可听说苗疆有一种蛊,名唤同命蛊?同命蛊,正是同生共死的良药。”   他的话虽是对着季衡说的,眼睛却是看着谢蛮。   谢蛮顿时脸色一白,只是他正想干呕,被温酌随手塞了一团破布在嘴里,呜呜地发不出声。   温酌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对季衡道:“这人是个死心眼,而且脑子还不好使。不过瞧着倒是想行侠仗义,勉强算个是好人。看在这份上,我也就不把他送官了。只是我手底下这些个人,白白被他打成这样,实在让人火大。总不能随便放他就让他逍遥去了,便就先拘着出出气罢。”   季衡很有些摸不清世子的路数,心想这跟你吃同命蛊有什么干系?他这疑问几乎全写在脸上,温酌不由哂笑:“你说跟自己厌恶的人同生共死是什么感想?就让谢大侠好好体验一下吧。”   他实在有些累,又同谢蛮废话了许久,见他脑子不开窍,实在有些乏了,便想出这么个主意吓唬谢蛮。   季衡总算弄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个世子也真是神来一笔。不过反正谢蛮被他卸了关节,又被温酌喂了什么劳什子同命蛊,想来对温酌也没什么危害,便也就由得他去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一行人白遭了这一番罪,各个心里都不好受,好在世子甚通情理,撒了钱去让大家好吃好喝,好好养了两日功夫才又动身。   谢蛮自服了“同命蛊”,又兼被季衡制住了无从脱身,整日跟死狗似的被扔在温酌门前。因出了这档子事,几个轻伤的侍卫便开始轮值守夜,虽不能明着弄死谢蛮,暗里“不小心”踩他踹他的不在少数。   谢蛮吃了闷亏,又无处泄愤,很是憋闷。好不容易熬过两天,谁料温酌异想天开,竟把他带了一块上路。   飞雪纷纷,温酌喝着热茶,与身畔人闲话。他这马车甚大,坐起来尤为舒适,白易因受伤,被温酌安置在此处,又有两个美貌丫鬟红袖添香,很是滋润。   书勤穿了厚棉袄跟马夫坐在一处,车辕子上挂着谢蛮跟他大眼瞪小眼。书勤很是幸灾乐祸地看谢蛮,讥笑道:“谢大侠,车辕子上喝风的滋味不错吧。”   谢蛮早被点了哑穴,只能用眼白反击,很是无力。   等离了官道,路越发难走,温酌的马车也有些颠簸起来,谢蛮又被挪到了车尾。因离得近,车里人说话他俱能听见。   这世子正教丫鬟念书,念得却是刘叉的《偶书》,刘叉其人狂放不羁,胆大包天,他的诗女子哪会喜欢?   侍玉抱怨道:“这诗怎么这样儿!哪儿有诗气,倒跟活土匪似的!”   温酌笑道:“你说说什么是诗气?这诗如何就不好了?”   侍玉道:“我见从前公子念的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便极好。哪有这样又是‘野夫’又是‘万古刀’的。”   白易默默听了,这时忍不住插话道:“侍玉姑娘到底是女子,女儿家终日在闺阁中清静。哪里能跟男人一样?男儿行走人世,诸多纷扰,胸中定要持一把‘万古刀’,方能清正自持。”   温酌却道:“你这话岔了,哪里就男女不一样的。这世上有刘叉这样的任侠诗人,亦有红拂女这样的女侠。”   乐竹轻笑道:“公子又拿我们取笑!如我们这样的小女子,如何做得女侠?”   温酌道:“又没让你们去江湖上打打杀杀,能存一善念,莫失却本心,便算得上侠义了。你们看彭大夫行走江湖救了那许多人,可不比外头晾着的那位谢大侠有侠气的多?”   几人笑了起来,谢蛮却是气闷。只是温酌提起的那位侠医彭兴云,他也是略有耳闻的,倒是的确不敢与之齐名的。谢蛮早有些后悔,只恨自己阅历太浅,叫人哄了些话激得他起了杀念,要杀了温酌为民除害,结果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谢大侠在车尾上下颠簸,喝够了风,行至一处茶棚,马车这才停下来。   众人下马歇脚,温酌也下了车,只剩下谢蛮被扔在原处。他口干舌燥,又说不出话来,着实狼狈。   谁料季衡端着茶碗走了过来,谢蛮斜眼瞪了他一眼。   季衡笑起来,随手拂开他的哑穴。   谢蛮道:“你们到底想如何?”   季衡喝了口茶,又将茶碗凑到他口边,谢蛮无奈抵不过口渴,低下头猛喝了几口。   季衡凉凉地道:“莫喝太多了,等一会你尿急了也没人给你解手。”   谢蛮险些喷出来,恨恨道:“姓季的,你莫欺人太甚!”   季衡又收回茶碗,摇了摇头,道:“年轻气盛!你自个儿做下的事,又不肯低头,怪谁呢?不是我季衡欺负你,你呀,还真是太嫩!”   谢蛮恼火地瞪着季衡,苦于无言反驳。   众人歇够了,重又上路。   温酌却让季衡把谢蛮搬进了车厢,季衡虽摸不着头脑,温酌却是笑:“不妨事,这不是还有‘同命蛊’么?谢大侠要是想杀我,可不早就咬舌自尽了么?”   这话说得嘲讽,难得谢蛮没有回嘴。   侍玉和乐竹却是打心底里讨厌这人,乐竹忍不住道:“公子,你从前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怎么对这恶人这么好。”   温酌撇撇嘴角,道:“这如何说的,我是怕他受了风生病死了,要连累我。”见谢蛮看他,又促狭道:“况且谢大侠嫉恶如仇,见着咱们说不定比在外头还难受呢!”   谢蛮却是无语。   几人便不理他,继续闲话,温酌便又教了一首李白的《侠客行》。两个丫头背着头痛欲裂,侍玉忍不住道:“这诗仙的比那刘叉还难背。”乐竹亦是脑子发晕,道:“公子定是拿咱们逗闷子呢。这诗里尽是打打杀杀,生生死死。阿弥陀佛,吓死奴家了!”   白易听了她的话也笑起来,摇头道:“公子难为她二人了。这诗原不是女儿家读的。”   温酌道:“我原也不是教给她二人的。谢蛮,你听明白了么?”   谢蛮竟是一呆,见温酌瞧着自己,目光灼灼,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也正色道:“这诗里说的是上古时的侠客壮士,仗义行侠,流芳百世。”   “不错。”他不经意地伸手掸了掸衣袖上染上的尘埃,又抬头看他,“‘朱亥锤击晋鄙’之能流芳百世,因其行救国,方为美谈。你自诩侠义,也算重诺,只是你连我是善是恶,尚且不清,便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杀我,未免轻忽人命!再者,我此去染州,为的正是前线粮草,你杀我虽易,若是因我之死,战事败退,干系的却是郎州几万人的性命。你对得起你的侠义么?”   “……我。”谢蛮只当温酌将他带进车厢,不过为了折辱,孰知竟是如此一席话,他此时再看这少年,除却年少貌美外,居然也颇有气势。他心下混乱,嘴上道:“我……,谢蛮不知还有这些内情。”   几人都默默无言,温酌手指轻叩几案,轻叹道:“我从前许是做了不少错事,早间吟那刘叉的诗便是心中有悔,往后定会好好弥补从前的罪过。”   原来刘叉亦是少年失德,饮酒杀人,后幸逢大赦,折节读书,成就佳话。温酌说起此人,谢蛮心下了然,心道看他言行倒与那些人说得十分不像,倒也不像是个恶人。至于温酌将他扔在门廊,挂在车辕上的事,他竟都不当回事了。   温酌见他不语,又说:“这几日我虽让人苛待于你,也是为我这些属下不平,大家横遭不测,俱是因你而起。不过经了这几日也是够了,我明日便让季衡放了你去。”   谢蛮一呆,没料他如此爽快,所幸还没完全傻透,又问:“可是,可是你不是喂了我吃那劳什子同命蛊么?”   “同命蛊?”温酌轻轻一笑,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瓶来,从里头倒出一丸漆黑溜圆的药丸来张嘴服下,“还有很多。生津止渴,清凉去热,你要不要再来一丸?”原是彭兴云给他备的牛黄蛇胆川贝丸罢了。   谢蛮这才知道被他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謝蠻仇恨值解除   朱亥锤击晋鄙   典出《史记·魏公子列传》 朱亥用一把40斤的锤子敲死了晋鄙 信陵君率军攻击秦兵 邯郸得以解围 第105章 第 105 章   第二日上温酌说话算话果然让季衡放了谢蛮,谢蛮这几日“横尸”做下来,滋味很不好过,手脚俱是发麻。季衡又将他的剑递还给他,道:“这回看在螟蛉子面上且放你一马,下回再犯定不轻饶。”   谢蛮对他翻了个白眼,权不当回事。他觉着那日叫季衡白易联手偷袭才失了手,心里仍有些不服气的,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此时尚且弱势岂能与季衡一战?   温酌并不把他当回事,只略微看了他一眼便放下帘子命人驱车上路。季衡自然也不会与他纠缠,翻身上马随侍在后。   “朝廷走狗。”   谢蛮轻轻嘀咕一声,见他们一队人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又想起温酌前头与他说的话来,心里只觉这个襄阳侯世子难以形容,亦正亦邪的,也不知到底如何。   到底温酌耍了他一回,又折磨他几日,谢蛮虽直楞了些,并不真傻,心道左右无事便跟着温酌人马再去看看又有何妨?且他心里对季衡怀有芥蒂,总想着再战一场。   这也算是武人天性了。   因得了季衡关照,又送走了谢蛮,路上便顺顺当当进了染州境内。到卢郡时,温酌的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巧,他们才宿了一夜,半夜便下起鹅毛大雪来。清晨起来一看,积雪已高过人膝,却是行不得路了。   温酌不由摇头,道:“难怪古人道轻车简从,也是我太过骄奢,没的误了正事。”   季衡听他抱怨,劝道:“世子莫急,我瞧这天左右也不过晚个一两天功夫,便能到州府。况且郎州有洛王殿下坐镇,又有晋吕侯等人在,一时半会儿也无妨的。”   温酌心道正是洛王在那,他心中才不安,总想着万无一失才好。只是这话未免太儿女情长,难对人言说。   他心说染州虽与郎州离得近,到底殷鹤晟乃是军中主帅,事事操心,哪能离了前线。他自己又身负皇命协同查案,亦是难离染州。难怪那些酸诗里总要吟诵“相望各一涯”之流的句子,如此想来便能体会其中酸楚。   他前一封信还是在上京写的,转眼已近半月,也不知送到不曾。   因着积雪难行,过了午温酌闲来无事便在堂前赏雪,庐郡不比上京热闹,从屋中往外看时竟好像天地融合俱成雪色,叫人看来说不出的凄冷寒凉。   温酌看了一会儿,隐约好像听到哭声,只当自个儿幻听,又过了一时仿佛哭声依旧,不由皱了眉对季衡道:“季大人,外头像是有哭声传来,可是我听岔了?”   季衡其实早听见了,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见温酌问起便让底下人去瞧瞧。一会功夫便听底下人来报,原是因着天寒,昨夜一场大雪临近的一户穷人家活活冻死了几口人。   温酌叹一口气,道:“天寒地冻,苦了百姓。”便让人拿了些银子送去给那户人家,又嘱咐店家到街上支个粥棚子煮几锅热粥发予穷人们。   季衡见他如此,忍不住道:“越往北走,穷困潦倒者越多,世子便是再接济,也是救不过来的。”   温酌点头道:“的确如此。只是听那哭声凄凉,若是不做些什么也是于心不忍。虽说救急不救穷。然而贫寒二字说来简单,最是逼迫人命。我虽救不起死者,好歹也要暖一暖活人的心肠。”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动作看来格外风雅。季衡只道他养尊处优不通世事,故要出言提醒,没料他如此作想,心道前几日因谢蛮那事只当这世子狡黠灵动,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副菩萨心肠。   等两日后雪停时,那因寒丧命人家的孤女特来客栈拜谢,若非侍玉和乐竹苦劝,几乎要跟着他们车马一行同去了。又有些得了恩惠的穷人来送行,温酌没料到还闹出这样的动静,只得又从车中出来,对他们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天寒地冻,诸位都请回罢。等开春雪融了就是好光景了。”   这外头的人没料还能瞧见世子的真容更是感叹,等车马摇摇摆摆出了城,一人方从城楼旁转出,头上赫然一顶斗笠,不是谢蛮又是何人?   他见不远处街角的粥棚尚有人,便上前去,还未说话,舍粥的伙计便递给他半碗热乎乎的粥水。谢蛮一呆,这才回神他这幅穿戴经了前日一番折腾可不脏乱窘迫像个乞丐。那伙计见他不接,便不理他,只将粥水递与后一个人,又嘱咐道:“莫拿了碗去,喝了要还的。”   谢蛮问道:“打扰小哥。不知这粥水是哪一家善人舍的?”   那伙计许是得了吩咐,并不理睬他,道:“此处舍粥,你要是不喝,便往别处去。难得贵人发善心,莫要瞎打听!”   后面一人忙替他讨了碗,挟着他到一边。谢蛮谢了他接过粥水喝了几口,温热的粥水入得腹内全身升起一阵暖意。   那人对他道:“那伙计脾气不好。不过你打听也没用。我听人说这善人乃是京城贵人路过此处,见天寒便舍了钱来接济穷人,这也是咱们的运气。”   谢蛮听罢,不由问道:“京城人士?”   那人对他笑道:“小兄弟,你打听这个作甚。既有粥喝,喝了便是,管他谁人舍的,总是人家的一片善心,咱们接着便是。”   谢蛮摇摇头,道:“话不是如此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都不记得,又如何报答报应呢?”   那人只当他是个痴子,便不再与他说话,自喝了粥交了碗去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又过两日,眼看庆宁府近在眼前,温酌在车中歇了一觉,听得季衡禀报,微微露出一丝笑。   “不忙。既然到了,便不急着进城。”他单手撑头,仿佛十分惬意,成竹在胸。   季衡见他如此模样,忽想起前些日子谢蛮的惨状,不由也对温酌的心思好奇起来。   与此同时,郎州柴门关,顾辛慈正与几人在城楼上摆弄一张床子弩,殷鹤晟眼瞧着他几人将弩床架好,心中甚是爽利。   他近日得报斯鲁连日进犯,败多胜少,便有意在关外盘桓集结人马,意欲大军齐下一举拿下柴门关。   殷鹤晟倒是不惧他,又兼顾辛慈摆弄这床子弩,终于有了突飞猛进,射程又远胜从前,便干脆将这宝贝摆上城楼,只等战时一展威风震慑羌奴!   他在郎州这些日子不比上京安逸,被凛冽北风吹的皮肤干燥,口唇开裂,虽不似往日英俊,却因着杀伐决断,亲自上阵斩杀敌将,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男子气概,整个人看来精壮骠悍,举手投足亦是威风凛凛。   周长慕与他日日相处,心中欣慰又感慨,只叹自家妹子去得太早,无福看一眼殷鹤晟现在的模样。   几人正商议城防大事,忽的来人禀报,原是洛王亲卫送了上京信笺来。周长慕粗粗一瞥,见那信封上的字迹,心下便已了然,当是那个襄阳侯世子温酌的手笔。   殷鹤晟得了信并不忙着拆开,只将信塞在衣襟中,不过以周长慕对这外甥的了解,也能感受到他淡淡的喜悦。   他心中不由有一丝疑问:这个温酌对于殷鹤晟,不知能否同霜君于今上一较高下?   只是这疑问太多大不韪,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殷鹤晟心情很好,他手上戴的一双手袖,便是前些日子温酌让人从上京给他捎来的。东西虽不是温酌亲手做的,到底也是出自温酌的心思,乃是一片拳拳之心。因而,他嘴上不说,这手袖却甚是喜爱,几乎天天戴着,便是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手上倒是半个冻疮也无。   温酌心思周密,唯恐叫人动了手脚,并不敢让人带什么药物食物,便是信笺也是用生漆封了盖了印鉴才放心。殷鹤晟对他这些小心思了然在胸,且十分受用。这些日子不曾相见,倒真是见信如唔了。   季衡的密报到还比温酌的信到的早些。殷鹤晟知道他已到了温酌身边,心中便有些放心,想到染州那摊子烂事也不知温酌将如何应付。他有心想要关切,奈何分身乏术,郎州战事紧迫,兵力布局时时要思量权衡,京城之中尚有季庸坐镇,又有襄阳侯等人守望相助。   他想了一时,难免有些头疼,问裴云道:“跟咱们出京的,除却季衡外还有何人在外头的?”   裴云思量片刻,心知洛王恐怕又是在替世子打算,道:“染州那儿除却季衡暂且没有得用的人手。……倒是听说云姑娘在琼脂,殿下可要她去襄助世子?”   殷鹤晟被他一提,倒想起云想容来,她乃是名动一方的名妓,素来交际广阔长袖善舞,琼脂离着染州也近,便道:“也好。既然是趟浑水,所幸搅得乱些无妨。”   温酌并不知殷鹤晟又给他捎来一员援军,此时他正让侍女们给他更衣,难得的盛装打扮。他金冠锦袍,身披一件银鼠裘子,身上项圈、腰坠、戒指一样不差地戴着,连腰封上都是金镶玉的环扣,手中捧着怀炉闲闲坐着微微仰头,便看来神色倨傲,气势逼人。   乐竹性子活泼,喜道:“公子这样打扮极好。”   温酌平日里哪肯这样打扮,费事又无聊,不由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觉得好,那便天天如此罢。”   侍玉知他素日不喜张扬,轻推了乐竹一把,道:“哪有这样话。公子喜欢如何便是如何,岂拿咱们这些丫头的话当真。”   温酌道:“咱们到了此地不比上京,虽路上我让你们不要张扬,也是唯恐生事。只是眼前就是庆宁府,咱们既到了这里万不能堕了襄阳侯府的威名,该有的威风,阵仗一样不能少了,便是摆一摆架子,这些人原也该接着的。”   侍玉乐竹自然听他吩咐,这时遣去城中的人也都回来了。   温酌自写了一封信给杜昧,让那侍卫拿给他看了再带回来唯恐露了马脚。这侍卫脚程快已来回禀,温酌问他道:“杜大人如何说?”   侍卫呈上信笺,回道:“杜大人说此计甚妙,他已省得,公子尽可施为。”   遣去州府衙门的乃是个小厮,过了一时才来回话,只说已通禀了衙门知道,就来迎接世子入城。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果不其然从城中出得一队人马,直向温酌他们而来,为首的正是染州知州魏颖言。   魏颖言下马见温酌这头十几人马护卫一辆宽大马车,手下均是人高马大精神抖擞的佩着刀剑的侍卫模样,好一通气派,与杜昧来时那寒酸情状天差地别,不由心中惶恐,躬身向着马车行礼,口中道:“魏颖言不知小侯爷到此,有失远迎,还望小侯爷恕罪!”   他这话一听便知是迎奉拍马,温酌虽被封世子,到底未曾袭爵,哪里又能称得上小侯爷呢?不过是场面上哄人的话罢了。   他说罢便抬头看那车骑,并不见温酌身影,倒有个美貌丫鬟掀了帘子出来,对他不过略福了福,道:“魏大人有礼了。我家小侯爷千里迢迢从上京而来,车马劳顿极是疲倦。小侯爷说了,便不要这些虚礼了,咱们还是速速进城为好。”   魏颖言不由头疼,心道哪里就是不要虚礼,你这样又是派人来报又是摆架子的,不就是极讲究礼数的么,若真是不讲虚礼,早就同杜昧似的自个儿找上门了。   只是这话不过腹诽,对方到底是襄阳侯世子,哪儿是他能开罪的人物,魏颖言暗叫一声麻烦,只能硬着头皮奉承道:“姑娘所言极是。那就请小侯爷车驾进城罢。” 第107章 第 107 章   “襄阳侯世子进城了?”何敏道听得仆从来报,不由合上手中的书册。   他今日恰逢休沐,谁想温酌偏偏今日到了。他对座的一人不禁轻笑,道:“杜王八都到了这些日子了。这温酌也是该来了。”   此人名唤邱振,正是何敏道的小舅子。   邱振并不把温酌放在眼里,对何敏道说:“姐夫,我同你说这温酌我从前还同他喝过酒的,不过就是借了他爹的名头罢了。有甚么可当回事的。唉,你说皇上怎么就把他给派过来了?”   何敏道不似邱振,他素来谨慎,对邱振道:“切莫小觑了这人。我听闻此人近来颇有建树,否则皇上岂会千里迢迢遣他来此。”又问仆从道:“既是魏颖言亲自去接的。现下人在何处?”   杜昧来时,悄不声的就到了府衙,张嘴就要账本。虽账目上看不出甚么,光瞧杜昧那副公事公办不近人情的做派就已是让人心烦的了。这个温酌又不知是如何行事的。   这仆从乃是他的亲随,做事也是利落,早打听清楚了,便回道:“启禀大人,世子到府衙后嫌弃知州大人安排的住所太过寒酸不肯下榻。”   不等何敏道说话,邱振先笑起来,道:“姐夫,你可是诓我了!此人从前就是这副德行!就这样行事,还能有所建树?”   何敏道并不动气,无奈地对着小舅子叹口气,又问仆从几句,才得知温酌此来声势浩大,带了不少人来。   邱振轻哼一声道:“他爹倒是会给他撑场面,却是有什么屁用。”他这话说得颇有些酸气,大抵他爹虽为轻车都尉,也不过就是个勋爵罢了,比不过温酌门第硬气。偏他又自觉自己比温酌人才出众,因而处处想胜他一头。   何敏道问了一通话,倒叫邱振打断几次,心下也有些烦,对他道:“你且去你姐姐院里瞧瞧她在作甚。我正有些事要理。”   邱振听他如此知道是在赶他,亦有些不快,便站起身自个儿出去了。   何敏道忍不住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书册出神。   温酌把魏颖言折腾了一通,总算底下人办事伶俐,寻着个商贾自愿将宅子献出来给世子暂住。   魏颖言大喜过望,直道:“真是天助我也。”陈主簿谄媚道:“大人官声在外,百姓们无不敬服大人的!这许姓商贾前些日子才在城中置了宅院,样样都是簇新的。如今一听知州大人吩咐,立时便献出来了。”   魏颖言哈哈大笑,道:“哪里话!也是陈主簿你机紧灵活,不然哪儿给这世子找宅院去。”   陈主簿听出他这话中有些抱怨的意思,便道:“大人过奖。依下官浅见,这位小侯爷倒是来得正是时候。比之杜大人实在云泥之别,实乃幸事!”   魏颖言悟了他话中话,神色不由一亮,道:“正是如此。小侯爷到此,自然要好生招待才是。”   一个有欲求的人远比无所求的人好对付的多,这道理原也是如此。他们与温酌才接触,便从他衣着做派说话行事感到此人讲究排场,贪于享乐,一副贵戚嘴脸。对着这么个人应酬他,远比应付杜昧那个油盐不进板着脸的闷葫芦容易得多。 第108章 第 108 章   温酌住了许商的宅子,于情于理都要见一见此人权当是世子爷给的面子。   温酌自歪在正堂的椅上喝着茶,外头由着人引了两个中年人进来,两人走到堂前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行完了大礼,照例还要问些不痛不痒的话来,这两人原来是兄弟,哥哥叫许莱,弟弟叫许萌,只是长得并不相像,且他们官话说得都不怎么得劲,温酌跟他二人言语总有些鸡同鸭讲的感觉。   这会面不过走个形式,短短一盏茶就完了。许莱到底年纪长些,行事也老到,对温酌道:“世子乃是贵人。咱们穷乡僻壤,没什么孝敬贵人的,贵人莫要嫌弃。”说话间就献上一个匣子来,温酌微微抬了抬眼,笑道:“你们做生意的人家生计也不容易。这又是何苦来得?”   许莱道:“咱们兄弟二人久仰襄阳侯大名,能得见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这话说得坦然,温酌反被激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在他脸色还算淡定,便佯作受用地点点头。   等打发了这二人,温酌把这匣子打开一瞧,只见里头一对摇头摆尾状的金狮子,温酌取出来一瞧,又见下面压着一封信笺。   他打开一瞧,竟是乐了。   原来这许莱竟是他爹给他派来的暗桩子,早接了信儿在此处侯着他的。   温酌心情大好,心道这许莱也是,弄得神神秘秘,白让他装了一场,转念一想又觉此人行事缜密,倒也不算坏事。   他心道转天还是要把许莱喊来仔仔细细问一问,也好对这染州的情状有个底。   染州案甚是棘手,知州、通判、知县各执一词,温酌又不是福尔摩斯,孰忠孰奸,他哪儿知道,杜王八比他早了七八天,查账、问案,哪一样没落下,还不是没个结果,依他之见第一要务还是先把粮草的事解决了再说。只是从季衡口中得知,这染州的公仓却是被一场火烧得丁点不剩。这粮食又不是天上掉下来,要如何弄得粮草还是要动一番脑筋。   温酌想,杜昧的性子向来是没人招架得住,上京如是,庆宁城岂能例外。这班人马哪一个不忙着糊弄杜昧?   若是他跟杜昧一般,那一个也是糊弄,两个也是糊弄,等这颇案子查清了,前线的将士们早得喝风了。   因而,他入城前已修书杜昧,告知他故意作出与温酌不和的姿态来。这对杜昧来说完全不是事,他对这个贵戚出身的世子爷谈不上好恶,再者,他二人分了先后入城,有心人怕早就怀疑其中的缘由了,不如将计就计,先诳住了这些人再说。   两个彼此不和的钦差,看起来可比抱成团的要好对付。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态,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来。   只是,要与这货官场油子们打交道也是够烦人的就是了。不过,说到底温酌也不着慌,再怎么说他也有襄阳侯世子这块招牌,便是摆摆脸色,弄些玄虚,原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不是么?   他正如斯打算,魏颖言倒是又来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官场上向来有为上官接风的惯例,魏颖言虽身有嫌疑却不能不招待温酌,若是让温酌以为自己慢待了他,可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宴席定在第二日晚上,温酌倒也应了。   他跟杜昧不一样。   杜昧这人虽刚直,却是喜欢样样都在明面上,且他眼尖嘴利咬死不放,一副不把人逼上绝路就不罢休的德行。温酌虽听人说起,却没在朝堂上见识过他这般风采,为此很有些遗憾。不过杜昧惯来冷着脸,便是对着温酌也不例外。   杜昧有杜昧的脾气,温酌有温酌的手段。   以温酌之见,他手底下这些个人,个个都不弱。既然已有了杜昧在明处,他便使人在暗里查探就是,只有有了人证物证,还怕这案子不清楚么?至于这些个官场老油子们的猫腻,自有他与这些人周旋,倒也不费什么事。   魏颖言看他年轻狂傲,进城之后只讲究些住所食馔之事,对染州案只字不提,心中不由大为放松,心道这个温酌虽占了皇亲的名头,到底不过少年心性,哪能比襄阳侯那老狐狸精似的难缠,还是自己早先多虑了。   隔日飨宴,魏颖言特定在庆宁府的齐云楼中,在座诸人无不是平日里颐指气使的地方官,此时却聚在一处神色恭顺,只等襄阳侯世子莅临。   众人为着这染州案战战兢兢已久,唯恐上官的官司连累到自身。先头来到杜昧早提了诸人去问话,众人自然都撇得干干净净,只是杜昧那做派活像过堂问案,各人心中自然都是不悦,只是碍于官微职小不能显在脸上。   如今这位世子又不知是个什么样人物?   众人正如此作想,却听外头魏颖言的嗓音突兀响起。众人不由站起身来,又有一位忍不住拉开门帘往外眺望,又连忙回过头来道:“来了。”   魏颖言走在温酌身侧,走到门前伸手给他掀了门帘。温酌也不谢他,不过略一点头,垂着眸子抬腿跨进门里。   众人只见来者不过束发年纪,端的年轻俊俏,只是这一身打扮——头上金丝冠簪着凌云簪,身上一件鸦青色锦袍,虽颜色深沉,却是绣了暗纹迎着烛光透着隐约的风波云崖纹样,显是上京绣楼独有的绣工;更因这衣服颜色深,将他脖子里一挂璎珞衬得越发显眼,只见用了五色宝珠串成,底下缀着个猫眼石做成的八宝如意袋,被那烛火一照顿时流光溢彩。   他身上另有旁的首饰,众人只觉被他这一身珠光宝气闪得简直没眼去瞧,连这向来精致豪华的齐云楼都显得寒酸起来。   难怪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诸人顿时对这位襄阳侯世子肃然起敬,甭提这位人品如何,瞧这一身打扮,襄阳侯这般财势权势就是他们这些人得罪不起的。   魏颖言忙向温酌介绍在座众人,温酌虽说少在官场走动,到底在京时被殷鹤晟□□了不少日子,又有他那狐狸爹的亲身示范。此时将温士郁平日里那副装模作样恶心人的矜贵学了个十成十,对这些人不过抬个眼皮点个头便作了事,又兼季衡陪了他来,且他身负官职又额外占了个座在他近旁,诸人对着他如此姿态,顿觉这个温酌也不是什么好招呼的主。 第110章 第 110 章   所谓饭局,“吃”固然是是个重要的形式,但主要还是因为有“局”。魏颖言给温酌殷勤劝菜斟酒,温酌却并不十分领情。他神色懒懒,只寥寥用了几筷子罢了。不过即便如此,也算已给了诸人脸面,魏颖言不由道:“小侯爷,这王旭陈米假充公仓一案……”   他话音未落,温酌一下搁下了筷子,闲闲侧目看他道:“魏大人未免也太性急了些。当着一桌好菜说这些公事,没的扫人兴致。”   魏颖言一听,连忙告罪道:“小侯爷所言甚是,还是魏某太性急了。喝酒喝酒!”   季衡此时一声冷哼:“魏大人倒是快人快语!”这分明是嘲讽,他又对温酌道:“季某可知上京之中,若在酒席上有失语之处是要自罚三杯的。敢问小侯爷可是如此?”   魏颖言晓得此人跟从温酌而来势必要捧着世子,这时还怪自己心急,正要附和举杯自罚,孰料温酌只将他臂膀轻轻一按,挑着眉对一旁伺候的人道:“拿海碗来!”   魏颖言见温酌有意要为难自己也是骑虎难下,正要说什么,只见温酌轻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我从前在京里常听说西北民风骠悍,男女皆善饮。魏大人未免太迁就温某,用得如斯杯盏,如何饮得尽兴?自然还是用海碗的好。”   魏颖言听罢,见他神色也猜不得真假,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却道:“哪里哪里,小侯爷一路辛苦,豪饮伤身,还是算了。”   温酌道:“魏大人当真思虑周全。如是,那温某便依旧用这小盏。来人,给诸位大人俱换上海碗。”   须知庆宁府的文官也未必就是此地人,虽说入乡随俗,只是在座善饮者实在不算多。如今落座还不到一炷香功夫,众人被祸害得全换了海碗,又不能光看着魏颖言先干为敬,喝个三碗下去人都晕了那还说个屁!   温酌到底算是得了温士郁的真传,自也知道见好就收,见诸人陪着魏颖言敬了他一海碗,并不逼着他继续喝,而是温和劝道:“虽说魏大人善饮,也实不必非要一气都干了。咱们慢慢说话慢慢喝就是是了。”   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毛病实乃襄阳侯府一脉真传,魏颖言刚干下满满一碗,险些气得又要喷出来。   好在为官者总算都是涵养功夫到家,面上装作谦恭状应了。温酌这才慢悠悠举杯饮下,他这模样看着到也赏心悦目,只是还未饮尽一杯已狠狠呛了起来,咳得让众人心惊肉跳。季衡一边替他顺背,一边对众人道:“小侯爷路上染了风寒尚未痊愈,原还应多多颐养。小侯爷道魏大人诚心相邀又有这许多大人盛情难却,这才抱病赴约。”   温酌咳了几声,等他这番话都说了,这才空出嗓子来假意斥道:“休得胡言。”   又对诸人拱手道:“前番虽偶感风寒,业已痊愈。不妨事的。”   他这一番唱作,又有季衡这样说了,真真假假且不论,里头外头伺候的仆从也不在少数,座上诸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承他的情,却是再不能灌他的酒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酒席上当觥筹交错,这样才有谈话的兴致,奈何温酌这么一闹,竟是连饮酒都不成了。魏颖言为官多年,自然不会少了迎奉的手段,便让人给温酌烹茶,以茶代酒。   温酌平日虽锦衣玉食,不过实在不是什么喝茶的行家,且染州因临近边塞,饮食上受了外族的影响,烹的茶里放了盐以外还有茱萸牛乳等,喝起来那滋味可想而知。温酌总算还是晓得这些缘故,略嗅了嗅茶香便把茶盏搁下了。   众人这么喝酒吃菜也实在无趣,正互相瞥着想着谁先开口,倒是温酌先张了嘴。   “魏大人,今日怎的不见杜大人到场。”   魏颖言心中窃喜面作苦笑,道:“下官今日为小侯爷接风,原也是请了杜大人的。只是……只是下官的面子实不够大,请不来杜大人。”   他这话分明是挑拨离间,哪里是说杜昧瞧不上自己,分明暗指杜昧不给温酌面子。   温酌心道:杜昧乃是个油盐不进的,你能请来才有鬼了,又听出这厮话中之意,顿时冷笑一声脸上甚是不悦。   “这个杜昧也忒托大了些。不过是承了皇上的青眼,才得封了御史台中丞,倒摆起架子来了。”   魏颖言正是等他这句,同仇敌忾道:“不瞒小侯爷,下官等亦是如此觉得。我等为官,再如何也要讲究个体面不是?这杜大人虽是京官,看不起我等便也罢了。只是小侯爷您与他一路同来,却还这样我行我素,我等实在心中不平。”   他这言语一出,在座众人亦是被杜昧多少为难过的,如今上官开口,哪有不应和的,当即议论纷纷,谴责那杜昧如何不把温酌看在眼里。   季衡到底是个武人,心中对这种虚伪场面最是厌烦,只是得了温酌提前交待,不能发作,便冷眼瞧着这伙人的作态。   温酌方才假作恼怒引得这些人如此丑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并不做声,只是把玩着手上戴的串珠,一颗颗地拨弄着。   魏颖言只管瞧他神色,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奇怪,便又道:“这位杜大人实在难以相处,小侯爷尚要与之共事,真是……”   他话未说完,温酌却笑着打断他,道:“魏大人多虑了。皇上虽遣了我来,不过是个协同罢了。到底凡事还是以杜大人为主,温某不过陪衬罢了。与之共事,不过忍一时而已,他日清算又如何?   倒是魏大人你,如今清白未证,还是多多保重才是。杜大人不比温某好性,他那死磕的劲头在上京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想必魏大人也已领教过了罢。”   魏颖言这些人不过瞧他年轻轻狂,便当是好哄的。谁料被温酌这么当面顶了回来,不由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第112章 第 112 章   这顿饭实在吃得没滋没味,不提魏颖言一行人如何腹诽,温酌光在这伙人面前端着架子便已觉疲劳。   他这番作为心中其实也是没底,只是魏颖言比他还要心虚,相形之下,反倒是温酌略胜半筹。   温酌前世曾有代人上台讲演的经验,那稿子写的内容是考据上古时期嫦娥奔月的典故,几乎可说写得云里雾里泰半是瞎编的,以他自己的看法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碍于种种原因,温酌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他大约也有些这方面的天赋,尽管心里直打鼓,面上却全然瞧不出,一场演讲反倒是赢得了阵阵掌声。   如今想来,大概台下的人恐怕也是听得一知半解、糊里糊涂,便自然而然地对能够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表示佩服了。   这不过是温酌的推测而已,究竟如何也是无从考证。   季衡这一晚上也是费劲,他倒也算是本色出演,因而对温酌的假作淡定很服气。他与季庸不同,乃是个直肠子,最厌恶这些弯弯绕绕的,不过因着兄长做了谋士,对能以智谋定的人也有几分好感。   两人回到府邸,乐竹早预备下了一桌小菜。   季衡这一晚上也是没吃好,这时眼光一扫也显出几分艳羡。温酌微微笑道:“我还有些事想与季大人商议,不若我们边吃边聊?”   他若是邀请季衡,季衡碍于礼数倒未必答应,既是商议要事便一口应下了。   乐竹在侯府专掌温酌的饮食,又思量他饮宴喝酒,做的夜宵都是清淡养生之物。温酌先喝了一碗山菌鸡茸汤,这才觉得整个人慢慢放松缓过来了。   季衡倒是没他这些讲究,上来就喝了一大碗粥下去,又吃了好几口菜,这才想起来温酌还有话要说。   温酌道:“今日赴那鸿门宴,一点没吃饱。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季衡心知温酌这是体谅自己,到底自己还年长些,反倒行事不若他少年老成,脸上竟也有些赧色,便放下筷子,道:“世子有要事,还是先说事吧。”   温酌见他如此,也不勉强,道:“季大人一路护送温酌至此,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实在不需多礼。只是如今到了染州,往后恐怕还有许多麻烦等着咱们,咱们便不说那些客套的,我便唤你季大哥罢。”   季衡道:“这些原是职责所在。世子无需挂怀。”   温酌摇摇头,道:“咱们如今同舟共济,我许多事情分身乏术,正要季大哥替我劳动,咱们便不这么外道了。”   季衡想了想,点头应了,又道:“世子接下去如何打算?”   “如今敌暗我明,杜大人那边又实在不是能一起行动的。虽各自为阵,也算是下了个套。只是既然下了这个套,我便要守着这套,否则狐狸还是得跑。”   季衡听他如斯一说,还是有些费解,道:“如此说来,魏颖言便是那狐狸?”   温酌见他迷糊,大摇其头,道:“魏颖言虽进了套,是不是狐狸还要另说。这案子里还有个通判、知县,人还没见齐活呢!   我虽为这案子来,只是这案子查起来必然劳师动众,等查清楚谁知要猴年马月。洛王还在郎州等着粮草呢!咱们先把这粮草弄来,查案自然有锲而不舍的杜大人。”   季衡这回终于听懂了,心道难怪洛王对这小世子如此上心,原来是为了粮草。只是这里头恐怕还有猫腻,这染州的粮不早就烧没了么?   温酌见他面有难色,道:“粮草之事我自有安排。只是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案情虽一时理不清,这几位大人的官声在外却是藏不住的。我要在此坐镇不便出去,白易如今也受伤未愈,武功不比季大哥高强,还想烦请季大哥替我走一趟宜安。”   季衡了然,道:“这倒容易。”只是转念一想先前谢蛮那事,又恐温酌出了什么差错,又有了些疑虑。   温酌道:“季大哥多虑了。若这外头跑江湖的都如谢蛮那般身手,咱们还跟羌奴打什么仗呢?!”   这倒是真的,季衡虽不放心,到底季家也算是武林大家,他心道若是温酌不出庆宁城,他自唤上几个行家里手护卫他也未必能出事,倒还是帮着温酌查案快些弄了粮草方为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南山君的地雷~ 第113章 第 113 章   温酌这边已有了布置,魏颖言回去却是一晚上没睡着觉,他思来想去第二日上又将那陈主簿唤来问话。陈主簿因着是魏颖言的亲信,前一日的宴席上也占了个座,这时听魏颖言抱怨,便替他分忧道:“大人也是过虑了。这个小侯爷怎么说也是京中权贵,依着他这么年轻的年纪如何就能让皇上千里迢迢地遣了来办差呢?若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我等打发了,想也不能得皇上的青眼罢。”   魏颖言听他所说有理,又道:“若是如此倒也难办。”   陈主簿却不以为然,道:“大人您想,如今两位上差大人不和,那位杜大人且不说。昨日宴上小侯爷也说了是抱病而来,无非也就是说瞧着您的面子来的。您想这世上原都是轿子抬人互相捧着来的,他既给了您面子,您怎么也得接着不是?且以下官看来,这位小侯爷气性颇大,你想昨日席上说起杜大人来,他说的什么?”   魏颖言做了这许多年官,记性哪能差的了?便想起温酌那句“与杜昧共事,不过忍一时而已,他日清算又如何?”   他略一作想,心中大乐,便已有了底气。便对陈主簿点头赞道:“还是你机警。”   陈主簿岂敢居功,即刻回答:“为大人分忧乃是下官分内之事。”   魏颖言捋了捋胡子,总算笑了一回,又问:“只是如今该当如何呢。”   陈主簿想了想,道:“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下官看这小侯爷行事在京中必然锦衣玉食,如今到咱们庆宁府总有诸多不便,大人您掌此地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您二位多多走动,怎么说也能亲近几分,便是在杜大人处,有了小侯爷的面子,想必也不能再为难大人的。”   这不过就是让魏颖言赶紧抱住温酌的大腿罢了,只是陈主簿言辞委婉,魏颖言自然放在心上。   奈何染州荒僻,不比上京繁华,要说招待他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   却又是靠陈主簿动了鬼脑筋,只见这厮笑得暧昧,道:“大人莫不是忘了咱们这位小侯爷最是风流,少年人嘛,哪有不慕少艾的?”   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掖春楼一案早吹到染州来了。   魏颖言哪会不晓得这个,却是为着别的发愁,道:“这个自然。只是人吃惯了山珍海味,那些个粗茶淡饭哪能入得了口。如今这庆宁府里尽是些庸脂俗粉,我看小侯爷身边两个伺候的丫头比那些个花魁秋娘还要强几分。”   这话难免粗鄙,却是因着在亲信面前没了顾忌。   陈主簿道:“下官平日与那些个商贾多有走动,倒是有个好消息要与大人说。听说云想容云姑娘不日便要到咱们庆宁府来了。”   “云想容?”魏颖言一愣,问:“莫不是那个云想容?”   陈主簿点头道:“正是薄书易说的那个‘色艺双绝,艳才无量’的云想容。”   薄书易身为当世儒学名士,唯对云想容不吝夸赞,只把她夸得直比前朝洪度,莫说陈主簿,魏颖言听了也是心向往之。   他顿时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他却不知此时温酌正翘着脚躺在贵妃榻上,才看完殷鹤晟给他写的信,随手打开手边摆的一封彩笺,只见上头娟秀的蝇头小字,末尾处赫然是“想容顿首”几字。   温酌重又拿起洛王的信笺,对着那信笺仿佛了然地笑了起来,轻轻嘟囔道:“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隔一日,温酌总算是去了衙门。他自进了庆宁府,以身子不适需要休养为由足足拖了三天才办差事。魏颖言自他进城便围着温酌团团转,此时见温酌同杜昧两个在堂上见面,不过寥寥数语、冷冷淡淡,心中更是暗喜,只面上装得淡然。   何敏道熟知他为人,在一旁冷眼旁观免不了面露讥诮。倒是王旭只是老老实实立着,一副听凭发落的姿态。   温酌同杜昧早打过招呼,两人此时假作不和,杜昧自顾自问案,温酌只是喝茶。   州府库里的账目早动了手脚的,奈何杜昧人手不足,这几日查证累得两眼红血丝,额上青筋隐露,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假账总没法都做得干干净净的,这么累死累活总算是让杜昧查到些蛛丝马迹。   只是这证据略显不足,仍是拿不住这几人,这官字两张口便是自然要扯皮的。   温酌不过就是坐着听,手里还闲不住,摩挲着他那个拇指大的红宝石戒指。这习惯忒要不得,乃是温士郁的老毛病,襄阳侯瞧不上人连话都不想说时便就是这么个德行,如今温酌学了来更添一分不羁。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杜昧舌战,眼瞧着这位这么老神在在不当回事,心里那滋味可想而知。   魏颖言仗着与他算得熟稔,便拱手道:“不知小侯爷有何高见。”   温酌幽幽瞥了他一眼,道:“这粮库既然烧了,今年的粮储该当如何?”   魏颖言一愣,忙道:“自然是要填补上的。只是如今年关将近,缺的口子甚大,怕是一时半会凑不齐。”   温酌道:“那以魏大人看,要凑到几时啊?”   魏颖言心里哪有数,这事不过就是拖着罢了。何敏道这时冷笑一声,讽道:“怕是知州大人这些日子忙着讨上官欢心,早把此事忘了罢。”   这二人在染州早已翻脸,乃是官场尽知的,前番魏颖言为温酌接风便撇了何敏道,这时听他这话岂能罢休,当下与他争吵不休。   只是何敏道说话不客气,言语间也得罪了温酌,只是温酌却仿佛并不气恼,不过嗤笑一声:“何通判说话也是有趣,你为官也不是一两天的,可知凡事总要讲个证据。”   何敏道回道:“这个自然,下官自是有人证。”   魏颖言怒道:“什么人证,那几人都是你的手下,自然都是听命于你。大人莫被这厮骗了。”   杜昧早被他们闹得烦了,只将手边一盏茶碗掷在桌上,砰的一声溅出半碗茶汤。   “你等为官可有为官的体面?!再如此胡搅蛮缠,且不论这烧粮案如何,我也要參你们一本鄙陋猥琐有失官仪!”   几人心中都是不服,奈何心知和杜昧耍嘴皮子完全都是自找罪受,便都闭了嘴。   如此这般,这些个问话等于白搭。   好在温酌心中早有了准备,并不在意,反倒先自走了。   何敏道与王旭这日才见着温酌的真容,见他如此,心下也是一番想法。那王旭到底承了何敏道护持參奏的情,回头两人一齐回到何敏道府中。   王旭想了一回,道:“我听闻如今这两位上差大人不睦,今日一看倒有几分像。”   何敏道摇头道:“先前杜昧先到,我就猜着了几分。如今看来却是如此。”   王旭一时也无话,两人静默了半晌,王旭忍不住道:“今日看这位襄阳侯世子倒还没什么,只是杜大人那里,我心中实在不安。”   何敏道皱了皱眉头,道:“你终究为了百姓,有什么可不安的!如今粮储付之一炬,你便咬死了魏颖言诬陷,他又有什么证据自证清白?”   王旭道:“此事皆因我办事不力而起,倒叫何大人陷在其中。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何敏道只对他摆手:“此话休要再提,我既帮了你便肯定帮到底。你见那杜昧也莫要怕,他再如何也不过一介凡人,又不是神仙,其中区直如何得知?那个世子,我瞧着他也并不情愿搀和此事,多半还是为着皇命难为,再如何也不过就是个少年人,这官场中的细枝末节也未必清楚。你且放宽了心就是。”   王旭听他这一番劝,心中稍稍放下,只是仍轻问了一声:“何大人,那失火一事当真是天火么?”   何敏道瞳孔微缩,只是稍微一顿后,复又笑起来:“便不是天火,也是魏颖言手下的差池,左右他难逃其责,你说是也不是?”   王旭听了,那激起的不确定又仿佛平息了,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看来是我多想了。”   何敏道端起茶盏,对他道:“既如此,你还是早些回去。一切照常便罢。” 第115章 第 115 章   温酌杜昧的到访让染州官场一时陷入了不安的阴云中,不过对于庆宁府百姓而言这却比不过云想容到来的新闻。   魏颖言忙着奉承拉拢温酌,早遣了人到云想容处。   云想容毕竟在风尘已久,对这等情状早已司空见惯,区区一个知州大人哪里入得她眼,于是便对那管事道:“却不是小女子不给知州大人面子。只是魏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小女子身染红尘可不敢害魏大人犯禁。”   大歆为官场清明,早有官员禁止狎妓的禁令,云想容如此推脱倒也不无道理。   那管事岂会空手而回,连忙道:“云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家大人久慕姑娘芳名,特遣了在下来迎姑娘,便是为了一睹芳姿。且姑娘恐怕不知,如今庆宁府中新近来了襄阳侯世子,亦是对姑娘倾心不已。姑娘便是不看在我家大人的面上,襄阳侯世子的面子可够大了罢。”   云想容原也想罢了,这时听这人提起温酌不由一笑,道:“朱大官人这话说得有意思,莫不是特意寒碜我来着?我不过就是一介风尘女子,哪里容得对大人们挑三拣四的?况且世子在京中见惯了国色天香,我一个乡野妓子哪敢在大人面前出乖弄巧的,不是平白折了魏大人的脸面么?”   朱管事见她语气有些松动,又狠狠劝了一番,云想容这才勉强应下了。   待朱管事走了,她只对身畔侍女红绡一笑:“倒也省却了一番手脚。”   红绡掩嘴轻笑,道:“想来这位世子必是个妙人,不然哪儿能引得这么些人围着转呢!”   云想容伸手在她额角一点,道:“少贫嘴。既是洛王殿下嘱咐的事,咱们总要尽心才是。”   魏颖言虽做了这番打算,架不住他家里的母大虫另有算计。魏夫人虽已年过不惑却是半点不让须眉的,以她之见只恨自己此生投了个女身,若是投了男胎,可不比魏大人的官路更畅。是以虽端坐府邸,前头衙门官场那等事无有她老人家不知的。   她先自听了师爷的禀报,知道了这位世子爷是个如何年轻气派的人物,又得知如今魏大人正忙着要拉拢这位,连那名妓的主意都打了。   魏夫人不由冷笑,道:“咱们这老爷也真是太没算计!如你所说,这位小侯爷既是圣上嫡亲的甥孙,又如此被器重,咱们便是奉承拉拢哪有靠着青楼□□成事的?”   师爷晓得这位夫人平生最恨娼妓,免不了要为魏大人辩解一句:“官场上总也免不了这些逢场作戏,想来老爷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魏夫人柳眉倒竖,哼道:“你莫欺我不识字。你们这些男人肚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不过借了这些个名头在外头风流快活罢了。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老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不想着怎么自保,倒还有闲功夫□□!”   师爷被她这一番道理震得不敢回嘴,又听她吩咐道:“这府里终究也要有个有主意的人。想来这桩事情也只能靠在我身上了,你且去拟个帖子来,便请了这位小侯爷来府里。”   这事实在难住了师爷,魏夫人又不认得小侯爷,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哪有平白无故请人来府中相聚吃饭的?便是相请,瞧着那小侯爷的架子便是借了魏大人的名头人家也未必肯来的。   好在魏夫人见他神情为难,又道:“你便借了老爷的名头请了他来。我自有分寸。”   师爷得了这一句嘱咐,这才愁眉稍展,先自去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倒是温酌没料居然得了魏府的请帖。   白易在一旁道:“此事倒是奇了。怎么那个魏颖言倒不亲自说?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温酌笑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的?魏大人不说,那便定是魏夫人的意思呗。”   原来他自得知许莱乃是他爹手下的人后,便遣了许莱在城中各处收集消息,不过几天功夫倒是让他晓得了不少秘辛。譬如这位魏大人,除却贪污受贿以外家里还有个很厉害的河东狮。   白易听他一番介绍之后不由大笑,道:“如此看来这个魏夫人还真是个‘贤内助’嘛。”   书勤嫌弃道:“还知州夫人呢?竟然如此不晓事!不说男女大防内外有别,便是咱们世子几时和那魏大人有私交来着,真是会钻营!”   温酌见他摇头摆尾一脸高傲,不由莞尔,道:“说的是。还是咱们家书勤明理。”   书勤听了,只道是温酌嘲他,面上不由一红,道:“公子莫打趣我,是我多嘴了。”   温酌却道:“何时打趣你了?你说得是正理。”   书勤不禁讶然,便听他家公子又道:“只不过我现在可不能依着正理行事,正是要同他们作一丘之貉才好。”   白易道:“公子可是要将计就计?”   温酌笑嘻嘻道:“既然是贪赃枉法的贪官,我正愁没由头到他家去瞧瞧呢。那话怎么说来着?瞌睡遇着送枕头?”   几人笑了一回,温酌便遣人去告了魏府,只说必定赴约。魏夫人得知不由沾沾自喜,更添傲气,忙将府中各处打点起来恭候小侯爷大驾。   只是温酌到底姗姗来迟,魏夫人却不好在府外等他,便将管家遣在门厅侯着。待将温酌迎进正厅,魏夫人这才出来。   她暗自端详温酌,却不防温酌也早将她府邸看个清楚。这时见一众人拥着这么个半老徐娘出来,心知是魏颖言家的母老虎,面上却是假作讶然。   魏夫人走到近前对他一福,口中道:“小侯爷到此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外子对我说今日宴请贵客,不想自己倒被琐事绊住了脚,只好让我这老婆子来同小侯爷告罪了。”   她这话说得虽像是自有道理,其实也是不成体统,天下哪有宴客自己不在场却让老婆出来陪客的道理,何况温酌与他家非亲非故的,左右也不过就是魏夫人不把魏颖言当回事罢了。   温酌心中暗笑,面上却是客气,仍是端着架子答了一句:“魏夫人多礼。”   魏夫人见他拘谨,自己倒是笑容满面,她娘家也算是京城名流,年轻时也见过不少贵戚,这时不过瞧几眼温酌穿戴举止,身畔这些随从的打扮,便知此人身份贵重。   她既越俎代庖要替魏颖言拉拢温酌,这时便十分的好客,温酌倒也并不冷淡,与她不温不火地说着话。   魏夫人既然自诩与深闺妇人迥异,与温酌聊天的话题自然也是别出心裁,竟是说了好些官场秘闻。   饶是温酌也有几分意外,不由假意赞她道:“不想魏夫人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从仕途委实可惜。”   魏夫人受他这一句奉承,心中大乐,竟是关切起温酌的婚姻大事来了。   襄阳侯世子虽从前名声不怎么样,现如今到底也是一块不小的肥肉,魏夫人的盘算岂是温酌瞧不明白的?只是这等门第又不般配,问了也是白问的。   到底魏夫人脸皮厚,聊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对身边人道:“派人去催催老爷,怎地小侯爷都到了这回功夫了还不回府?便是外头天塌下来了也甭管了,哪有撇下贵客在家的道理?”   又对温酌道:“天寒地冻,吃饭自然要趁热的才好,咱们就先开席,不等他了。”   温酌自穿越大歆,还未见过如此不把自家丈夫当回事的女人,这回总算开了回眼,道:“这……魏大人还未来,还是等等罢。”   魏夫人抿嘴笑道:“我早就对咱们老爷说了,这小侯爷到底出生高贵,哪能同旁人比的?这行事也是循规蹈矩的。只是您今日来了咱们魏府便不用拘这些个虚礼,您今日来便是天大的面子,总不好让您空等的。”   说罢便张罗着开了席,温酌被她这一番抢白也是无语,心道这老女人倒是颇有些后世强行公关的路数。   只见席面上用的碗碟盘盏俱是上等的北地官窑白瓷,质地细腻。温酌冷眼瞧了,还未动筷子,魏夫人又道:“如今正是天寒,空腹吃菜容易冷着脾胃。明晓,来给世子盛一碗热羹来。”   她如此说罢,一旁屏风后便款款走来一位俏丽少女,面色羞红,仿佛连看都不敢正眼看温酌,不过才把热羹端到温酌桌上,便用帕子掩着面退下去了。   温酌先是一愣,见她这般作态心中却是明了,知道那女子恐是魏大人的哪个庶女,不然总不会如此形容。   他这时对这魏夫人又多了一分厌烦,心道怕是寻常青楼里的老鸨子也不过如此了。   所幸这碗汤尚未动,魏颖言倒急急忙忙来了,见自家老婆正陪着小侯爷吃饭,脸色神色说不出的怪异忿忿。要不是温酌心中已对魏府有了几分了解,还当魏大人此刻是来捉奸的。   好在魏大人涵养功夫好,这时忙对温酌赔笑了几句,又对魏夫人道:“我来陪着小侯爷就行。你先下去歇着罢。”   这话竟说得着实有几分咬牙切齿。   温酌权作不知,对魏颖言道:“魏大人可是被何事绊住脚了?”   魏颖言一时倒有些尴尬,随意扯了些旁的话混过去了。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吃菜,便又提起烧粮案来。   温酌倒是笑了笑,反倒让魏颖言不寒而栗。   “魏大人恐怕还不知,这烧了粮孰人最急呀?”   魏颖言有些语塞,道:“这,这自然是皇上最急了。吾皇爱民如子,定是忧民之忧。”   温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笑道:“魏大人莫急。这又不是堂上,何必说这些个场面话。”   魏颖言也是一时不察,叫魏夫人搅得心神不宁出了这么个洋相,这会实在受不了温酌卖关子,于是低声下气道:“还请小侯爷提点。”   温酌道:“魏大人待温某的心意,温某不是顽石岂能不知?前些日子在齐云楼宴席上,那位季大人,魏大人你可还记得么?”   魏颖言一愣,道:“季大人?可是陪着小侯爷您来得那位?”   温酌道:“正是他。你只道这季大人是陪着我来的,却不知他原是洛王殿下`身边的参将。你说这会功夫他不陪着洛王殿下在郎州征讨羌奴,到染州来作甚?”   魏颖言大惊:“竟是洛王殿下的参将?”   温酌端起杯子,晃了晃,瞧了瞧其中深红的酒液,却是没喝,连看都不看魏颖言:“染州粮草被烧,最急的莫不过是洛王殿下。染州怎么说也是在你治下,且不论王旭陈粮是真是假,如今这公库里的粮却是空的。至于治个什么罪,凭我空口白牙的,谁能听?你说是不是呀?魏大人?”   魏颖言恍若大梦初醒,连忙对温酌道:“多谢小侯爷提点。只是这粮草却是难办呀!”   温酌却是不理会他,道:“便是难办,也只能办了。魏大人,旁人可保不了你这脑袋。”   魏颖言唬了一跳,问:“莫不是小侯爷知道上头的信儿了?”   温酌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一般瞧他:“说起来,你也是积年的官了。岂不知这做官的能如杜昧那样的原也就少。便是都跟杜昧那样的也不过就是直臣罢了。如何那何敏道与王旭就能把你咬死了一般,不过就是你挡了什么人的路了。你且把这些事仔细理一理再同我说,若总是藏着掖着,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   说罢,便起身拍了拍衣袖走了。   魏颖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怔怔地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在嘴里嚼了又嚼,孰料早已冷了。   等回到府中,书勤却是不解,问他道:“公子,您今日去,这事到底是办成了还是没办成?”   温酌如今成天的动脑子,免不了就有些头疼,于是便示意书勤给自己卸了头冠,按压额头。   “这事算是办成了一半。”   书勤仍是不解,他自跟了温酌后,长了不少见识,只是到底智慧有限,看不明白温酌的好些作为。   温酌笑道:“我从前总想着同这些人交际,总免不了斗智斗勇玩些个阴谋诡计。如今想来,哪里用得着如此?这些人原就不干净,若是能回心转意倒也可以,若是一意孤行便參他个贪赃枉法便是,除掉一个是一个,你说到时候这局都乱了?哪里还会找不着狐狸尾巴来?”   这原也是昨日温酌重温洛王书信时想明白的,阴谋到底不比阳谋光明磊落,自然就落了下乘,好在他这时理清头绪还不晚。   书勤听了自然对自家世子更是佩服,又道:“那杜大人处又该当如何?”   温酌笑道:“杜大人查烧粮案也好,正好牵制他们。咱们却未必非要从烧粮案入手,这个魏颖言倒是不足为虑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魏颖言有苦难言,待温酌走后,连忙去寻他那夫人。魏夫人自作主张,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饶是魏颖言一向惧内也受不了她如此做法。   魏夫人听他埋怨,不由大怒,道:“你倒不指望自己老婆来给你做脸,只管信那外头的狐狸精!”   魏颖言道:“放屁!如今大祸临头,我哪里还有功夫跟你扯这些。你平日在家作威作福的,我也都依着你。如今那小侯爷是圣上遣来查案的,你切莫再给我乱伸手!不然一家子一道完蛋!”   魏夫人不想遭了魏颖言这一顿责骂,又气又怨,大哭起来。她倒不怕下人们瞧见,只唯恐旁人不知魏颖言给她脸色看。   魏颖言却是不理,又问道:“再有一样。你陪着小侯爷吃酒就是,把明晓叫出来作甚?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你就让她抛头露面,她还怎么嫁人?”   这话一出,魏夫人倒是不哭了,把眼泪一抹儿,诡笑道:“你倒是心疼明晓!你倒不想想是女儿亲呢?还是外头的野狐狸亲?若是傍上了小侯爷。那小侯爷能眼瞧着自个儿丈人落难?”   这主意实在下作,也亏得魏夫人想得出。倒也不是她不怜惜自家的女孩儿,原来她自个儿生得嫡子嫡女俱已婚娶,魏大人那一溜的庶子庶女却是天天都在她膝下尽孝的。   魏颖言恨得牙痒,骂道:“你当那小侯爷是小地方来的乡巴佬么?如他这样家室,明晓要是跟了他岂能有什么名分?天底下倒有你这样做人嫡母的?!”   魏夫人听了一下子变了脸色,哀嚎起来,总不过也就是魏颖言宠信妻妾要逼死老妻等话来,把个魏颖言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大晚上的好一出闹剧。   到了第二日上,温酌见着魏颖言,这位好一番憔悴。温酌不明就里,心道这个魏颖言不至于为了昨日那些话就这副模样,正纳闷着。魏颖言倒是与他大倒苦水,只说自己冤得很。   原来那烧粮案实非他所作为,偏他身为州官难逃其咎。   温酌却不同情他,闲闲道:“这烧粮案魏大人有冤,旁的魏大人倒是不冤。”   魏颖言不想他如此道,温酌道:“魏大人家里焚的乳香,原是西域客商贩来的,咱们大歆商贾瞧着眼热,便也从丝路贩了来。只是丝路艰险可想而知,魏大人怎么好意思要这两成的好处?连温某都未必下的去手。”   魏颖言眼瞧着冷汗沁了出来,道:“小侯爷这说得什么话,魏某可不知有此事。”   这事事关官位,魏颖言又哪里肯认,温酌却笑了笑,道:“你自然知道咱们襄阳府是什么地方。养个把门客不过就是应个场面的事,这不,还有几个专学了空空妙手的来讨我喜欢,弄来些账本与我看。这白底黑字的看得也是头疼,要不,魏大人替我好好看看?”   他说话间,白易已捧了几册账本来给魏颖言,魏颖言狐疑地翻了翻,脸色渐渐绷不住了,一下子跪到地上,道:“小侯爷饶命啊!” 第118章 第 118 章   温酌见他终于服了软,冲书勤使了眼色,书勤道:“魏大人此言差矣。咱们小侯爷给皇上当差,万不能徇私舞弊的。只是眼瞧着魏大人是个热心肠,不忍见您一家遭难。您要有什么说的,只管同咱们小侯爷说,说不得小侯爷就跟皇上说几句呢。您说是不是呀?”   魏颖言连连点头,温酌倒也不难为他,道:“昨日便跟你说,你且将这些事都理一理同我说了便是。”   这会魏颖言倒真不敢瞒他了,一五一十同温酌讲了。   原来王旭那陈粮案倒也是真的,不过由头却是魏颖言这头搅出来的。原来染州三河交汇,旱涝无常,朝廷为了防灾,去岁便拨了一笔钱来专让地方上修筑河道用。这钱到了州府衙门处,照例被盘剥了一层,再到县里便紧巴巴的,不怎么够了。若是知县伶俐总能各处克扣,顶上这笔开支。   孰料偏王旭治下的宜安正是两河交汇处,此人性子又迂腐,钱用光了,   河堤却是没修出个所以然,偏还是个倒霉催的,连着几场大雨河水漫长冲垮了河堤,毁了不少良田。   这事闹出来可不好看,王旭还想上头减免些税粮呢,谁知却被魏颖言按下了,还让他如期如数上交税粮。这可愁坏了王旭,便写了封弹劾上官的折子来,谁料让魏颖言截了。   眼看期限将至,王旭没法子,便想出了个用陈粮抵充税粮的昏招。正巧落在魏颖言手中,被他公报私仇报到了京中。   孰料世事无常,偏偏就是此时公仓被人一把火烧了。   温酌听罢,简直对魏颖言无语,道:“你可真够黑的!”   魏颖言心道,这官场上斗心眼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本就是常事,你自个儿手段也厉害,倒好意思说我。奈何他如今前程性命尽在温酌手里,倒不好将这番话说出口。   温酌想了想,道:“你这些话说得乃是你跟王旭的恩怨,那何敏道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也是旧仇?”   魏颖言拧了眉头道:“这厮向来假清高得很。想是有意作恶。”   温酌很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心道这还真是恶人先告状了。   又听魏颖言将与何敏道的恩怨听了一番,却原来不过只是党争罢了。与魏颖言这个迎奉权贵中饱私囊的真小人不一样,何大人倒是个清流党一系。   温酌静静听了魏颖言对何敏道的一通编排,末了对魏颖言道:“也好。这些事我已尽知。你且去好好将粮草筹措好,万务尽快,若是能供上郎州的战事,总也能算个将功赎罪。”   这事却真是千难万难,魏颖言一时又有些踌躇。温酌冷笑道:“你最好别跟王旭那傻子似的,想着买什么陈粮。若是如此,便自己寻个地界吊死罢了,免得株连九族遭人鄙夷。”   魏颖言被他寒碜一句,也是惊醒,忙道:“下官万不敢如此。只是,只是此事颇是棘手。”   温酌白他一眼,嘲道:“有甚么棘手的,把你正房夫人屋里那对白瓷梅瓶当了,便差不多够小半仓了。莫不成要我遣人代劳不成?”   魏颖言被他吓得再不敢推脱,急忙告退出去了。   白易书勤瞧他这么个堂堂的知州,竟被温酌吓成这样,不禁笑出声来,嘴里更是奉承温酌智慧。   温酌却是摇头,道:“此事倒要记侍玉一功,要不是她成日拿些个香药在我屋里点着,谁会注意这些个。再有么,亦是要多谢魏夫人威风赫赫富贵安闲,拿这好东西来享用。”   这话也是埋汰人,两人知道温酌这是促狭,又笑一回。 第119章 第 119 章   魏颖言被温酌这么一吓唬,再没起什么招待上官的念头来了。倒是云想容悄不声地给温酌送了个帖子来,温酌这才知道她们一行人已进了城。   云想容身为殷鹤晟在江湖中的暗桩,此事知晓者甚少,然而温酌与她并无半点瓜葛,若是乍然凑到一处外人看来便不免猜疑。因而云想容遣人递了帖子到温酌处倒给他省了麻烦,旁人想来也不过是妓子贪图世子富贵而已。   温酌心下会意,第二日便到云想容处去了。   他自到了染州,来往行动无不是声势浩大,这一番举动自然被报到各处。魏颖言却是没功夫管这些了,倒是何敏道听了不免有些狐疑,道:“怎么这样巧。这个云想容何以偏偏这个时候到了?”   邱振道:“这个温酌,急色鬼的名头快传遍神州了。如今便是他不去狎妓,那些个粉头哪里就肯丢了这块肥肉?”   何敏道不置可否,手中继续下棋,嘴里吩咐道:“你们便继续盯着,若有异常,便来报。”   邱振嘀咕道:“姐夫未免也太过小心了些。”   “下棋不语。”何敏道手中落子,竟将他一处出路封杀,邱振不由揪起眉头。   云想容所住的院子外乃是一处枫林,秋时别有风姿,只是如今天寒地冻,红叶早已尽数凋零,难免显得萧瑟。   她到染州,虽是匆忙成行却并不狼狈,底下人早已习惯天涯漂泊,自管自行事甚是从容。   温酌走进门内不过片刻功夫便觉不凡,待到正厅,只见一盛装女子已候在门廊处,对他一福道:“世子大驾光临,废园蓬荜生辉。”   温酌一笑,道:“岂敢。姑娘可是云想容云姑娘?”   云想容道:“正是小女子名讳。世子请进。”   两人见了礼,到了内室坐定。   又有一个红衣女子送了茶来,云想容见温酌身畔不过只有白易,道:“这位大人瞧着面生,又仿佛有伤在身。我原料想季大人定会守在世子身畔的。”   温酌没料到她如此眼尖,道:“云姑娘好眼力,这是我的近卫白易。只因如今在庆宁府,人多眼杂,一行人出去太扎眼,有些事便只得让季大人替我去办了。”   云想容微微颌首,道:“我与世子虽是初逢,倒不怕言浅交深。我这处虽不比宫里的畅音阁,手底下的人除却吹拉弹唱、歌舞曲乐,倒是人人都练得一身微末武功。世子若有些个杂事,只管开口不必客气。”   温酌没料她性子这样豪爽,当即谢了她。   云想容道:“我昨日才进了城门,便听人说知州大人如今为了烧粮案,四处筹措粮草,依着这位大人的性子倒是稀奇。”   她消息这样灵通又知微见著,温酌也是意外,心道难怪殷鹤晟遣了她来。   然而这魏颖言的事,温酌也觉没必要与她细说,反倒是打听起何敏道来。   云想容道:“这个何大人大抵还算是个清流,平日里倒不曾听过他出来风流快活。他倒是有个小舅子叫邱振,乃是轻车都尉邱琦的小儿子,说起来从前也在京城有些风流名声。”   听云想容的意思,恐怕她还以为自己跟邱振认得,温酌被她一说倒有些尴尬,道:“云姑娘有所不知,温某早先伤了头,好些人事都尽忘了的。”   云想容见他如此说,狡黠道:“世子差矣。便是前尘尽忘,有些个交情,三杯两盏淡酒下去也能成生死之交。”   这话倒也不假,要摸清何敏道的底细从邱振处下手倒是最容易的。   两人当即商议起来,云想容天性聪颖,温酌不过将话头一点,她已明了。   如今这案子虽因魏颖言供述清楚了前因,这后果尚且还是一团谜。云想容道:“我虽不曾与这位魏大人交际过,也常听人说起此人,听着实在不像是个损人不利己的主。且这粮仓烧了,不管怎么说他也难逃其咎。”   温酌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那王县令,官职低微自然人微言轻,在这庆宁府里哪里有什么人手。”   白易听他两个说了半天,道:“所以公子你是怀疑何敏道烧得粮?”   红绡见他几人在内室半日,这时又送了茶来,云想容处用的都是上等茶叶,且她又不喜将那些劳什子玩意搁在一处烹,都是让人磨制成茶粉煮沸送来,一时茶香袭人。   温酌默默捧了茶碗在手,窥着水汽缭绕的茶汤深深吸了一口,只觉茶香沁人心脾。   “我不是怀疑何敏道烧粮,我是怀疑这粮根本没烧。”   饶是云想容一时都讶然,道:“没烧?那这粮哪儿去了?”   温酌笑道:“我哪儿知道啊,这恐怕要问何敏道了。”   白易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简直无语,道:“公子你这是逗咱们吧?若是他肯说的话,咱们还用这么费劲么?”   温酌瞥他一眼道:“这有何难?他不愿说,总不见得旁人不愿说。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白易更糊涂了,道:“这话说的我更不懂了。方才云姑娘不还说这个何大人是个清流么?”   温酌摇头道:“所幸你习武,若是做官,还真成了糊涂官了。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清流’,倒是自诩清流的最多不过。圣人言:君子不党。若只是与魏颖言政见不一,何必要烧粮?这公仓里的粮乃是救民水火的根本,连这都烧了,岂非丧心病狂?”   云想容侧着头思量了片刻,道:“若是他烧了粮,于他也没什么好处。若说没烧粮,这粮自然要寻个万全的去处存放。那王县令与他可是一头了,可是送去了宜安?”   想多了可不让人头疼么,温酌喝着热茶一时无语,道:“便等季大哥的消息罢。” 第120章 第 120 章   待温酌回府,白易仍是不明所以,问他道:“公子,咱们从上京便听了是烧粮案啊,怎么这粮竟是没烧?”   温酌对他点点头却是没说什么,恰好书勤进来,问他道:“那东西做得如何了?”   书勤喜滋滋点点头,道:“成了成了。正有一锅才爆出来的,我这就拿来。”   白易莫名其妙,只见一会功夫书勤捧着一大碟物事进来,将盖儿一掀,一阵浓郁的米香袭来。温酌擦过手,拿了一小撮在手里,塞在白易手中,只见是白花花的白胖米粒热烘烘正泛着香气。   白易将这吃了,甜滋滋的米香从嘴中溢开,与他平时吃的饭大有不同。他在温酌身边已久,晓得这位世子爷惯会捯饬吃食。   却不想温酌对他道:“这爆米粒寻常是做不成的,须得热锅蒙着烘了才成,一旦做成米香四溢。那粮仓虽烧了时日不短,到底周围也有人家。只是问下来,却无人闻得米香。若是火势巨大把个粮库都烧成灰烬尽是烟火气倒也罢了,只是那地方我也着人打探过,想是烧的人顾虑甚多,不过是粮储尽毁,屋顶塌了罢了,墙壁不过熏得发黑,泰半还立着,可见火势未必大到哪儿去。何况州府衙门也来救火,浇了那么些水下去,地上总得留些残渣吧,哪有这样丁点不剩的道理?   再有么,倒是有人瞧见那晚粮草未烧时便有人在那忙活,只是此人乃是个酒鬼,未看得清楚。”   书勤早知自家主子肚里肠子不知弯几弯,这会被他细细推算也不觉奇怪,反是道:“那这粮是被藏在何处了?”   温酌一边吃着爆米粒,一边道:“我要连这些个都知道,咱们还忙活什么?总还是在何敏道身上就是了。”   书勤摇摇头道:“我是不明白这些个当官的。这好好的官不做,怎么老折腾这些个阴谋诡计。少爷,你说这个何大人到底是为的是什么呀?莫不成是看重名声?那也何必如此啊。”   温酌叹口气道:“他自然看重名声,如今在外头这恶名自然都落在魏颖言头上了。这个何大人倒是好一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   只是他既然藏了这粮先不管他藏在哪儿了,他自个儿一家子又吃不了那么多,必然是为了旁人昧下的。”   白易一惊,道:“莫非是通敌卖国?”   温酌点点头:“虽听着荒诞,倒也不是不可能。他能在这档口想出这么个幺蛾子,大抵和通敌卖国也没差了。”   几人议论一番自然也没个结论。   倒是第二日上,温酌遣人大张旗鼓地把云想容用一顶轿子抬了来,且这一抬来便不送走了。一时间,襄阳侯世子沉迷女色的消息传了个遍。杜昧终是与他一同查案的,便是两人不和,这回也绷不住上门了。   岂料,待杜昧出门却是气愤不已,大呼“竖子不足与谋”的走了。庆宁府的一众人瞧了这个热闹,更是窃喜不已。   倒是魏颖言上了一回门,眼见着云想容坐在温酌下首给他捶腿,小侯爷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地问他粮草筹措的如何了。   魏颖言见他沉迷女色,倒想把此事先糊弄过去,孰料温酌压根不吃他这套,还发了一通火。   那云想容却是个伶俐的,劝了小侯爷一番,又寻了个空儿出来相送知州大人,道:“前番相容到底是承了知州大人的情才来得此处,不忍见大人沦落泥泞。小侯爷到底是皇亲,眼瞧着这摊子事乱成一团,哪个能高兴起来?”   魏颖言道:“姑娘是不知魏某的苦处。如今年关将近,万事难啊!便是那些个粮商,纵是我有心要贴了自己的钱进去,人家就是不卖啊。还是要烦请云姑娘与小侯爷美言几句,宽限些时日罢。”   云想容自然无不答应,等进了屋同温酌如此这般说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他二人做了这出沉迷美色的戏,自然是与旁人看的。便是云想容是一方名妓,温酌也只是欣赏,到底他心里已有了所属,如今满心满意要了解这官司,解了那人后方之急才是。   云想容道:“倒不是我要给那狗官说情。这几日倒是确听了底下人回了说这知州遣人买粮的事。只是也是怪了,怎么倒都是百般推了不肯卖的。”   温酌沉吟片刻,道:“那自然是有人不想他能筹措到粮草了。”   云想容也是心中暗惊,道:“世子是说此事还是郎州……?”   “我也盼着不是如此才好。只是总这么坐等也不是办法。”他正想着,倒听见外头书勤的声音,便让他进门来。   书勤畏寒,照例穿了一件藏青大袄,头上戴了一顶染州流行的圆顶风帽,这帽儿虽保暖,到底有些大了,戴着难免耷拉下来一截,掩住了书勤的脑门子。这样子怪模怪样,才被侍玉和乐竹两个取笑过。   温酌站起身走到他身畔,比划着量了量,书勤虽与他身量不怎么相仿,到底差了不多。温酌道:“咱们把衣服换换。”把书勤吓得一愣。 第121章 第 121 章   温酌所住的府邸外头一条街甚是热闹,这会大中午的各色摊子都摆着揽客。除却那些个真正赶路打尖的食客,各方盯梢的探子也不少。   街角的馄饨摊上坐着两个闲汉,这会功夫虽嘴里吃着馄饨,眼睛倒是一直盯着葫芦巷。   温酌便大大方方地在这些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他身畔亦是跟着一个侍卫,只是非是白易。   那两人瞧见他倒也没认出来,眼瞅着温酌和侍卫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   其中一个道:“这京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你瞧人家这书童,见天出来买这买那的不说,还有侍卫跟着。”   另个大胡子嘿嘿一笑,道:“你这是外道了。你不知道这有钱人家里的门道,这书童小厮便抵得上半个老婆的用处,能不当回事么?”   两个猥琐地笑起来,半点没认出方才他俩打趣的小厮就是襄阳侯世子温酌。   倒也不能说他们眼拙,只是以他们的见识,实在是没见过自个儿打扮成下人样,还能跟侍卫有说有笑的。且书勤这帽子买得好,几乎遮了温酌半张脸,他又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的,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会打扮个跑腿的小厮倒也不突兀。   反倒是丁侍卫眼瞅着有些慌张,温酌道:“丁大哥这是怕什么。咱们两个走在路上便跟旁人一个样。哪能那么容易瞧出来的。若是你慌里慌张,反叫人瞧出行迹来。”   温酌平日里不爱对自己人摆架子,这会也说得上是和颜悦色,丁侍卫让他这么一说,心想这倒也对。两个便装成书勤惯常出来的样子,四处闲逛买些东西,再有一两个尾随的探子见他们如此也自散了。   公仓的原址在城北,温酌虽遣人看过,自个儿倒是没去过。这回便有心要亲自去瞧瞧,在这庆宁府里走走说不定就能瞧出什么名堂了。   他这头倒是轻松无压力,书勤在屋里简直坐立难安,屁股上都快长了刺了。   他这手足无措的样子倒是逗得云想容直笑。   好在云想容也不为难他,道:“既然世子让你扮成他的样子,我可不能因为这个怠慢了。不若我给你弹一曲,如何?”   书勤穿着主子的袍子生怕给弄脏弄褶了,再有近距离对着这么一位美女心里还真有些打鼓,只得瓮声瓮气道:“云姑娘请自便,不必问我。”   云想容抿嘴一笑,便取了琵琶出来,拨弄起来。   这府中固然宁静怡悦,馄饨摊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两个探子扯了一番嘴皮,嗓门倒也不算很大。只是对于江湖人物来说却半点不是事,正说得开怀,不料忽的一旁就坐下一个戴斗笠的青年。   这两人平日里也算附近的地头蛇,见这人就这么坐下了,不由喝道:“起开,起开。这桌爷坐着了,到别处去。”   那人却是不走,反倒是笑起来,道:“还要请教两位大哥,方才听二位说这府中可是住的一位京中权贵?”   说话间,不由露出斗笠下的一张黝黑的俊脸来,赫然是谢蛮。   作者有话要说:   外出旅游 停更一周 第122章 第 122 章   云想容一曲琵琶弹得精妙,书勤渐渐听得入神,忽见眼前佳人柳眉倒竖,口中一句“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便将手中水晶拨子当成暗器一般掷了出去。   那拨子击在帷幕上并没有落下,反被人接在手中。   那人这才轻轻转了出来,脸上却是笑,道:“姑娘何必如此暴躁。”   书勤如今也算长了些见识,将这人仔细打量,惊道:“谢蛮?!”   要说谢蛮也是来的不巧,岂料这位锦衣玉带的少年不是温酌,倒是书勤。   谢蛮也是有些意外,便问道:“怎么是你?温酌人呢?”   书勤气结,道:“我家世子名讳也是容你随便挂在嘴边的?”   谢蛮却是一撇嘴,道:“起的名儿不就是给人叫的么?”他又随手将拨子掷还给云想容,道:“想必你便是云想容云姑娘了,失礼失礼。”   云想容收了拨子,对他冷淡道:“阁下此来,藏头露尾学那梁上君子行径,却是所求何事?”   谢蛮倒是直白,只将他一番来意说了。原是他跟了温酌他们一路,见他们确与传闻中不同,只是自入了庆宁府后温酌行径忽然大相径庭让他很是不解,且他虽有些呆气,到底不算彻底糊涂,又见各方派人盯梢的人马,知道这染州案想必有什么猫腻,便自个儿找上门来寻温酌来了。   在座的两人对他如此随心所欲的行为很是无语,书勤道:“这案子里头水深得很,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楚。何况谁有功夫跟你说这些个,真当我家世子跟你似的闲着没事找事么?”   谢蛮知道温酌的这个书童嘴巴伶俐,倒也不以为意,道:“如你这般说,他竟不在府中么?”   他也算明白过来,知道温酌定是和书勤交换了衣裳避了耳目出去,便又问:“那他如今人在何处?我去寻他。”   云想容见这人没头没尾的,恐他坏事,道:“这庆宁府也不算小,我们怎知世子人在何处,你倘若真心要寻他,候在此处便是,强抵你在外头瞎找。”   谢蛮却并不理会,道:“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我去找找再说。”   他这一阵风似的来又去,终于引得外头侍卫警觉,还好云想容机警,到门外对侍卫道:“都怪奴家手拙,撒了小侯爷的酒食。”   那侍卫只得唤了侍女来收拾,正是红绡。   云想容只将此事与她说了,红绡过了一时便嘱了手下人四处查探消息去了。   温酌却是不晓得这些乱糟糟事体,他与丁侍卫正走在街巷上,忽的前头闪过一人急匆匆地往一条巷子去了。   温酌倒有些灵光闪现,对丁侍卫道:“方才那人,不知为何我倒觉得有些眼熟。”   丁侍卫好歹也算个亲随,这几日衙门里的脸孔都已熟了的,这时一想,倒是想起来正是在州府衙门见过的一个小吏。   温酌听了,点头道:“正是此人。想来此人身上倒可做些文章了。”   原来那人走的匆忙,被风一吹,倒把外褂袄子吹起一截,那里头穿的竟是缎子衣裳,哪里是小吏穿得起的?偏温酌眼尖倒被他留心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那小吏走得匆忙,瞧着倒像是有什么事似的,温酌唯恐这里头又有什么花样,忙嘱咐丁侍卫去查探一番。   倒不是丁侍卫敢贸然把主上一个人丢在街上,只是温酌催得紧,且这他二人在这路上瞧着也算热闹。   温酌倒也谨慎,只是留在原处等倒有些扎眼,便提着东西继续闲逛起来。庆宁府虽说是州府,到底比不得上京,温酌逛了一会丁侍卫还未到,他便自寻了个茶摊坐下歇脚。   谁知他这碗茶还不曾入口,忽的被人抱住了腿。   温酌低头一看,直见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儿不过六七岁模样,正扒在他腿上一脸哀求,对他说道:“哥哥!救救阿宝!”   他正有些愣神,却见不远处果然来了两人正朝此处来,温酌下意识地将这女娃护在身后。   阿宝轻轻道:“坏人来了!他们要拐了阿宝去。”   温酌轻轻拍拍她两下,见来人一高一矮俱是生得一脸恶相,那矮子先开口,道:“兀那小厮不想挨打的话,还不把娃娃交出来。”   若说温酌的性子倒是不喜管闲事,只是眼瞧着这么一桩不平撞到自己面前来,身为血性男儿却是如何能忍气吞声。   阿宝憋了哭,又往温酌身后躲了躲。   温酌道:“倒是稀奇。如今这庆宁府地面上倒是能随处捉孩子的么?真是闻所未闻!”   那高瘦汉子对矮子使了个眼色道:“小哥,你是外乡人。这原就是咱们自家的孩子。皮滴很,大人一不留神,瞎跑出来滴。”   那人说着就要过来抢人,温酌这时终于站起身,笑道:“这位大哥真是爱说笑。我倒听过这样道理,只说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娃娃生得俊,只是您二位这幅尊容要说是这娃娃的哪一门贵亲呢?”   茶摊上倒也坐了几个闲汉,都瞧着热闹不嫌事大,这时听温酌一讲,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瘦子被温酌这样揶揄,哪儿还有客气的道理,当下便出拳打将过来,谁知温酌反应也不慢,虽护着阿宝却是一低头躲过了,又随手把过茶碗一扬,好一碗滚烫的茶水正泼在瘦子脸上。   那矮子见瘦子吃了亏,忙上来帮忙,还未欺上前去,脚底下倒被人绊了一跤正摔个狗啃泥。   瘦子忍不住喝骂:“你是个甚么东西?!不晓得这里是常三爷的地界,便是州府老爷来了也要给面子滴!”   这时却听人道:“老子连阎王爷的面子也不给,常三爷算个屁!”说罢只把这两人揍得屁滚尿流。   这话未免太过霸气,温酌打眼看去,只见打人的那位斗笠下荡过几缕银丝,不是谢蛮是谁?   “居然是你?”   谢蛮回头朝他一笑,道:“好久不见。”   这也算是温酌的运气,没等来丁侍卫,等来个谢蛮。谢蛮办事灵便,说话间便讨了绳子将两个拐子绑了,温酌想了想又跟茶摊老板买了两个旧布袋子套在这两人头上。这两人早被谢蛮打了个晕头转向,只得全凭他们处置。   阿宝惊魂未定,仍是紧紧抓了温酌衣裳不撒手。弄成这样到底没法再查案了,好在丁侍卫总算赶了回来,几人这才回了府。 第124章 第 124 章   便是温酌也没料着这回出门能有如此收获。原来那州府衙门的小吏名唤齐参,做的正是把守公仓的要职。只是烧粮那日却非是他把守,倒是另个小吏,那小吏因着烧了公仓担待不起这么大的罪责已投缳自尽,倒是齐参小日子过得惬意,没事就赌几把。   温酌听丁侍卫说罢,又问:“此人家境如何?手头这么宽?”   那丁侍卫道:“不过就是市井门户罢了。那齐参只对人说是赢来的钱。”   “赢来的?手面倒是不小。”   温酌点点头,道:“你便多盯着此人。”   丁侍卫得了吩咐下去了。谢蛮便忍不住进了来,温酌一瞧见他就头大,偏巧唯一能制得住此人的季衡又不在身畔,只得问他:“你找我何事?”   谢蛮对他一拱手:“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对不住了。”   温酌摆手道:“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谢蛮便不跟他客气,走到近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完全不把自个儿当成外人:“我这一路上打听了些事,想着你们这案子不好办,就跟着过来了。”   此人好管闲事的脾气温酌早领教过,这时倒不算太意外,对他笑道:“哦?谢大侠是探得了什么消息呀?”   谢蛮对他一笑:“十日前,有人瞧见一行人压着粮草往龙门岗去了。”   “龙门岗?”温酌不明就里。   “龙门岗上有一伙山匪盘踞,你想这山匪再胆儿大,还能有人傻到自个儿送上门去送粮草的?”   “此话当真?”温酌再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身来。   谢蛮道:“我唬你作甚?”   此事关窍甚大,如此说来八成是官匪勾结了。   若是他此时手中有兵倒还好说,偏这破案子还有诸多关窍未解。   谢蛮见他发愁,道:“你可是没有人手去剿匪?”   温酌道:“倒也不止如此。若真如你所说这粮草是有人送过去的,十有八九衙门里头早不干净了,这还怎么剿?”   谢蛮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可惜季衡那厮不在,若是有他在,再把他们季家的人马拉去,说不得也就结了。”   他到底是江湖草莽,想得主意也是简单粗暴。   温酌被他逗地笑起来,道:“你这番来为了大义,不愧行侠仗义。”   谢蛮没料到还能被他一夸,脸上顿时隐隐有了些红晕,嘴里却谦虚道:“闲着也是闲着。”   正说话,只听外头一阵骚动,阿宝跑了进来。   这女娃虽年纪小,倒是天生一副聪明肚肠,落在拐子手里还能逃出来,这会功夫因离了温酌又哭又闹,一路小跑着就寻温酌来了。   云想容紧跟着进了门,见阿宝已扒住了温酌的裤腿不由莞尔。   温酌也是无语,便把这孩子抱起来哄了几句。   云想容方才给这孩子洗漱,又问了几句,心中倒有了几分思量,道:“这孩子衣物细软,说话清楚有条理,倒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   温酌点点头,从一旁碟子里拿了块糕逗她道:“阿宝,你家住哪儿啊?爹爹叫什么?你乖乖告诉哥哥,就能吃糕。”   阿宝一双眼睛盯着糕,又看了看温酌,想了想道:“阿宝住在山腰上。爹爹就叫爹爹。”   这话说了也白说,温酌只得先给了她糕,又问:“那阿宝姓什么呀?”   阿宝一边吃糕,一边说:“阿宝,阿宝姓孙。爹爹也姓孙。”   住在山腰上的孙阿宝……   便是再聪明机智的温酌也没辙了。   云想容摇摇头,对温酌道:“左右能把这孩子救出来已是一件功德,我再让人去查访便是。” 第125章 第 125 章   这一日注定忙碌,才用过晚膳季衡回来了。   季衡带回了好消息,却也带回了坏的。   三日前洛王殿下于帐下被刺,身负重伤。   温酌听罢,手中的杯盏忽的就拿不住,跌在地上碎了。   季衡一下子把后来的话梗在了喉头,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   温酌怔了怔,重又坐直身子,问:“那前方战事如何了?”   季衡道:“由晋吕侯暂掌帅印,只是羌奴似是得了消息,这几日一直猛攻不止。”   温酌忍不住握紧拳头,季衡见他神情怨愤,想拿什么话劝他,张了张嘴又没词了。   想来这位小侯爷与洛王殿下之间必是不寻常的。   温酌定了定神,做了个深呼吸,反倒是对季衡道:“殿下吉人天相必定能化险为夷。你这几日寻访得如何了?”   季衡只将所见所闻告知温酌,温酌越听双眉越是紧蹙,道:“我还想这个王旭哪里弄来这许多陈粮,原来倒是何敏道给他牵得线。”   然而纵然是陈粮也是要用银钱买的,王旭又是哪里来的银子?   “我本想着若是那宜安县丞在,或者还能问上一问,只是那县丞不知去向。”   温酌奇道:“身为一县辅官,怎地不知去向?莫不是又是一个畏罪自杀的?”   季衡苦笑道:“这个孙县丞也是个苦命人,本就是个鳏夫,前些天带着孩子逛庙会,竟把独生女丢了。如今只怕是满世界找去了。”   温酌一愣,自语道:“竟是姓孙么?我今日倒是捡着个被拐的女娃也是姓孙的。莫不是此人的孩子?”   只是孙县丞不在眼前也无从得知,温酌又把今日见着的那个齐小吏与谢蛮所见的事说与他听。   季衡一听竟是失笑,道:“这厮如今倒是醒转了。”又道:“世子,咱们手中人马不多,况且敌暗我明,贸然出手未必是良策。”   温酌并不是冒进之人,自然不会固执己见,沉吟片刻又对他道:“季大哥,你在洛王麾下,若是再有什么消息必要早些告诉我。”   季衡见他心思深沉,拱手应下了。   一夜难眠,第二日许莱一大清早被唤道温酌跟前,听他吩咐下诸多事宜。   许莱乃是探子出身,可说在市井江湖的关系宛若蛛网,如今虽有商贾的身份掩饰,到底不会忘了本行。见温酌要他下套引那个齐参上钩,立刻应了下去安排。   等云想容来时,阿宝也起床了。   温酌问她道:“阿宝,你爹爹是不是做大官的呀?”   阿宝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爹爹说他是芝麻官。”   温酌笑起来,对云想容道:“阿宝的爹怕是咱们正要找的人。”便把其中关窍与云想容分说了。   云想容道:“这几日我也得了些消息。”也亏得她手中的这些红粉妖魔,到了庆宁城后红绡竟是勾上了邱振,引得那花花公子常常往枫晚林跑。要不是温酌日日宅在府中,早不知与那厮碰上几次了。   云想容道:“这个邱振知道的恐怕不多。不过如今看了这位通判大人恐怕是康定候的人。”   “太子?!”温酌一怔,他声音略大把一旁吃饭的阿宝也唬了一跳,小姑娘惊讶地瞧着他,像是怕他发怒。   温酌摸摸她的头,对侍玉道:“你带到她外间喂她,吃完了就到花园去走一走。”   又对阿宝道:“阿宝乖,乖乖吃饭,再去玩,好不好?”   等把孩子哄出去了。云想容望着那女孩,忽然道:“殿下的子嗣都还在京城。”   温酌会意,道:“京城有季庸在。”他忍不住又道:“若是殿下安康,他们便无事;若是不然,就更没有为难孩子的理由了。”   云想容看着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又问:“世子,恕想容无礼。若是殿下……”   温酌却不肯让她说出那未尽之言,道:“太子无德,赵氏何其猖狂,京中尚有涵王、四皇子。如今这粮草也不尽然为了殿下,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万不能让这些豺狼坏了大事!”   云想容见他神情决绝总算放下心来了。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一场漫天大雪无声无息伴着夜幕降临,只将柴门关外大战的痕迹一点点掩去。守城的将士神色中带着疲惫,空气中依稀是隐约的血腥气被飞雪的冷意激得仿若又只是人们的噩梦罢了。   周长慕走到军帐门前伸手撩开帷幕进去,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头,见裴云正给殷鹤晟换药。   洛王伤在腰侧,那刺客原要取他心扉处,千钧一发时殷鹤晟躲了险要处,没有毙命已是万幸。奈何来人是个死士,一击得手眼看要被擒获便服毒自尽了。   要说这伤倒也不算难,关键是刀上淬了毒。洛王殿下凭着毅力硬撑了一会,终究还是在众人面前倒了下去。   也亏得他手底下人才济济,又有忠心耿耿的部将和同舟共济的舅父,虽主将有失,也没有因此误了战机,只是到底军心动摇。洛王殿下一日不康复,这柴门关似乎就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意味。   殷鹤晟脸色黯沉,由着裴云沉默地给他换药,伤处因着毒性仍有些溃烂,换药时的疼痛可想而知,洛王却神色冷漠,见晋吕侯进来,先开口唤道:“舅父。”   周长慕看着他的伤处渐渐被裴云包裹起来,不禁问:“这伤怎么仍不见好?”   殷鹤晟淡淡道:“毒性太狠,霍神医也说了一时半会儿的未必能除干净。今日战事如何?”   晋吕侯对付羌奴并非朝夕,暂掌帅印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军心浮动却是根本。   此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再提也不过徒增烦恼,周长慕照例劝他要保重身体,尽快康复。   殷鹤晟点点头,对他道:“此事如此蹊跷,倒不像是羌奴的手段。”   周长慕也着人查了几日,这时听他主动说起知道多半是殷鹤晟已得了消息。   洛王冷冷一笑:“眼看着要过年了,赵承初怕是耐不住性子了。如今这消息怕是早传开了。”   提起赵承初,周长慕亦是脸色忿忿,只是未等他说什么。   殷鹤晟先道:“舅父便只管打仗的事。这些阴私下作的玩意,我自有旁的手段。”   论这些,周长慕自然是比不得自小长在宫中的洛王。   晋吕侯道:“此事虽然紧急,到底你的身体是根本。切莫伤神。”   殷鹤晟点点头,道:“我省得。这些事自有裴云替我料理。”   裴云便对周长慕一揖:“侯爷请放心。裴云自当尽心竭力效命王爷。”   对着这么个能人,晋吕侯也挑不出什么来。   两人又说了会战局,难免便提到粮草。   殷鹤晟道:“赵承初那老贼既已在我这里动手,断不会由着染州的粮草太太平平地送过来。如今看来怕是这染州烧粮案便早有他的手脚在里头了。”   周长慕皱眉道:“这么说来,若是战事吃紧,粮草倒真成了火烧眉毛的事。如今再从必州调运,怕也来不及了。”   两人想了想,周长慕道:“你那小友与杜昧只怕已陷在案子里了。你可修书一封与他知会一声?”   殷鹤晟摇摇头,道:“如今已迟了。前番送信的使者已被人杀了,可见那赵贼已作了提防,若我此时再有举动,只怕尽在他人眼中,白白害了温酌。”   周长慕听罢,简直心凉了半截。   却听殷鹤晟道:“我从京中尚带了些家私银钱,先从百姓手中买些,总还能撑些日子。”   他虽没对周长慕直言,心里对温酌却还是有些信心的,依他对温酌的了解,这个小狐狸可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第127章 第 127 章   齐参最近颇有些不顺,前些日子他一个赌友才引了他去了个新场子。嗬!那叫一个运气,一个时辰就爆了三把豹子,只把齐参赢得乐歪了嘴。他兴头一起,连连下注,谁晓得就越来越晦气了。齐参想着怎么说保着本钱就是了,谁知一时没忍住,连本钱都赔进去了。   倒有个小哥儿好心,又借了他一些,帮他回本。到底十赌九输,连这些一块都赔光了。   齐参不信邪,第二日上又去,这回倒是赢了,还了银子又请了几个老相与吃喝一场,他晚上想想就觉得爽快。   第三天照例又去了,连裤衩都赔了个干净。   这回可没那么好了事了。   他被人套了脑袋押下去的时候,怎么想怎么蹊跷,总觉得是被人给算计了。   齐参留了个心眼,等到了地方几个汉子好一通打顿时又慌了神,跟死狗似的横在地上,头上的罩子这才被揭下。   明晃晃的蜡烛凑到他眼前,齐参吓得惊叫起来。便听个少年人冷笑,骂道:“好个没骨头的东西!”   齐参被蜡油滴得唉唉叫,哪儿有功夫瞧他,嘴里直嚷着“好汉饶命。”   那人又烫了他几回,这才拿开蜡烛,齐参哆嗦得恨不得缩成一团。   少爷将他发髻一提,凶狠道:“你是齐参?”   他身为小吏,终究也是体面差事,哪里受过这样酷刑,忙应了。   少爷道:“你可知我是谁?”   齐参这才仔细瞧他,谁知少年心性喜怒无常一巴掌又扇在他脸色,骂道:“你自然认不得我。你可认得钱威羽?!”   这钱威羽正是火烧公仓案当晚看守粮仓的管事,齐参岂能不知。这时被少年提起,简直面如死灰。   少年自然也瞧出了些端倪,又将齐参一番虐打,才告诉他自己乃是钱威羽的亲弟。   要说这钱威羽虽有个亲弟,只是早就夭亡了。若是往日齐参哪里会漏了这层,只是眼下被这少年的凶恶手段折磨了个半死,哪里还有疑惑。被这少年一番摧折便将实情吐露出来。   原来那钱威羽果真是冤死,做了这齐参的替死鬼。烧粮当晚哪里是钱威羽,分明是齐参。奈何周遭诸人除却不知情者,其余人等早都被齐参买通,便让这钱威羽成了替罪羔羊。   齐参唯恐又遭少年毒手,未等他动手,便跟倒豆子似的将所知尽数告知。原来此事背后乃是何敏道嘱咐,又有城中一霸常三爷的人马接应,那粮草哪里烧了,尽被运去他处。   齐参这一番供词甚是要紧,待他看清隔间走出个文书将一份供词放在面前,还未张口翻供,少年已将他右手抓去画押。   温酌同季衡、云想容在外间听了半晌,前因后果尽数得知。那里间的少年却是云想容手下,又受了温酌一番指点,假扮作钱威羽亲弟引齐参上钩,到底是理清了一桩冤案。 第128章 第 128 章   温酌将这番供词仔细又看了,写了字条一齐封好,让丁侍卫去交给杜昧。   他与杜昧虽看来交恶,实则两厢查访常有密信往来。温酌早前因着云想容已被人暗里上奏朝野,杜昧倒是还在密则里替他分说了几句。如今眼看案情渐渐浮出水面,实则反倒似冰山一角,还不知要挖出些什么惊天秘闻来。   云想容沉吟片刻,道:“这个常三爷在庆宁府盘踞已久,想不到竟是傍上了何敏道。”   温酌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他这生意倒是黑白通吃。那日拐了阿宝的拐子也是他的人。”   季衡这时忽道:“那个孙县丞倒是寻着了,只是已死了多时,人在水里都泡烂了。”   云想容想到阿宝,不由双眉微蹙面有不忍。   温酌亦是同感,只是眼下不是感情用时的时候。   “也罢。王旭此人既与何敏道搅合在一起,怕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如今既然粮还在,先顾着粮才是要紧。”   季衡晓得温酌恐怕是在打着龙门岗的主意,便道:“离庆宁府最近的守军过来也要三日,且调兵必要上谕,若是启奏陛下时日便更长了。”   温酌只对他摇摇头,道:“这龙门岗哪儿有那么简单。何况剿匪阵仗如此大,哪里能糊得住何敏道?”   云想容与他相处多日,知道这世子许是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点子来了,就听他道:“这龙门岗既是何敏道的底牌,便不太可能只是个匪窝。不然他拿什么镇住常三来?况且公仓的粮有多少,养这些个人能吃得完?不过就是屯着。”温酌想到此处不由冷笑起来,“他这是要造反呢!”   话是这么讲,奈何眼下也没有实证。   温酌想了想,又把谢蛮唤来了。   谢蛮正闲着蛋疼了,听见温酌叫他便知必是有事可做了。   “咱们这些人里数你轻功了得。这回便要请你去探一探龙门岗的情况,若是能把粮草的事也探明白了便更好了。越快越好。”   这是利民的好事,谢蛮立时应了。他临走还不忘对着季衡挑衅地一扬眉,倏地就跃上墙头不见了。   季衡简直哭笑不得。   温酌道:“他虽有些跳脱,到底人不坏。”季衡附和道:“跟个毛孩子似的,季某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温酌道:“接下去这事便也要托付二位了。二位也知道,如今这事若是依着朝廷的名义剿匪,恐难成事。庆宁府能动的兵力不过某数,且不能倾巢尽出。明面上我必会让魏颖言配合着打上剿匪的旗号,只是这龙门岗错综复杂,靠这些府兵断成不了事。   为今之计,只能是借助江湖势力,黑吃黑了。”   季衡和云想容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过来温酌的意思。只是若是如此,果真是有些难处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江湖中未必都是见钱眼开见势低头之人,且此事紧迫若是晚了,不说让那何敏道察觉怀疑,便是郎州也等不了那么些时候。   云想容忽然道:“既然世子如此打算,真可谓是一招险棋。若是咱们凑不到那许多人,那又当如何?”   温酌垂下眸子,道:“那便把粮都烧了。烧粮案,怎么说也该名副其实不是么?”   云想容微惊,这才道:“想容早年也曾偷师歧黄之术,学得颇杂。其中有一毒,无色无味,比之寻常的迷香蒙汗药却是厉害的多。若是投在饭食饮水中倒是能让人软弱无力。”   温酌听罢会意,道:“还是云姑娘想得周全。”   几人当下定了计策,只等谢蛮的消息。 第129章 第 129 章   这一日,魏颖言早起吃了早饭去衙门,不知为何眼皮子跳得厉害。他思来想去心里实在没个着落,便将自己亲信陈主簿唤来商议。   原来近日邻县有个富商公子要往郎州结亲,便掷下重金揽了不少江湖客陪行。这襄阳侯世子却道与这公子有些许交情,特问魏颖言要了一队人马前去送行。   若是从前魏大人还好糊弄。如今魏知州虽点了人马,心里却跟一锅蚂蚁在热油上煎熬一般,总是忐忑。   陈主簿进屋时正瞧见自家大人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魏颖言见他来了,问道:“我总觉今日不大对。”   陈主簿也是惯了上官这么一惊一乍的毛病,便道:“大人是觉着何处不妥当?”   魏颖言问:“那小侯爷可出城了?”   “听说昨日便出城去了。”   魏颖言皱了眉道:“我思来想去,你说这访友怎么前些天不去,临着外头这么大动静,这小侯爷倒想起访友来了?”   陈主簿被他闹得也是无语,道:“这小侯爷也说是送行了,想来也是临时起意罢。何况昨日出城,那小侯爷连那云想容也带在了身边,总不至于还忙什么正事。”   魏颖言听他如此说,倒略有些心安了。   殊不知外头忽来了消息,说是何敏道的小舅子邱振不见了,何府正满街找人呢。   魏颖言难免讥笑:“倒是一场好戏。这个邱振不过就是个纨绔,街面上哪儿能找得着人,往青楼里去寻才是正理。”   庆宁府因着何府丢了何大人的小舅子不太平,龙门岗上更是一出好戏。   谢蛮前一日在几处水缸里下了毒,此时正是毒发之时。   温酌手下除却从魏颖言处借来的府兵,尽是乱糟糟一伙江湖人。虽男女老少看着有些个不齐整,胜在各有所长。何况此时应对的尽是些中毒的山匪,虽说打斗到底温酌这头占了上风。   待到午时,这龙门岗上死尸累累血气冲天,一个近千人的匪窟愣是让温酌领着百十来人给端了个底朝天。   季衡收拾了匪首,这才让人将温酌请进正厅。   这路上的尸首尚且未能收拾干净,有些死相惨烈白花花肠子混着血流了一地,温酌扫了一眼,忍下恶心,直往正厅走去。   那匪首让季衡卸了手脚关节,一如谢蛮当初一样。这时见一锦衣少年被人簇拥进来,晓得是对方头脑。他虽被人制住,到底胆色不同常人,依旧笑谈,对温酌挑衅道:“小侯爷真不愧是人中龙凤,对付咱们这样的人还能用上投毒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温酌却是不当回事,道:“你也说是手段了。对付下三滥的东西,自然是用不上什么好手段了。”   那匪首想他一个侯门少爷定是受不得挑衅,谁料温酌却是懒得理他,只对季衡道:“季大哥,这几人是官匪勾结的人证,万不得有个闪失。给他们吃点软筋散堵了嘴带下去好好看押。粮草须得速速清点,莫出了岔子,还是速速转移了为好,便让白易他们去看着吧。还有这寨子里少不得还有些金银财物,便让各位侠士都分了吧,也算添个彩头。”   那匪首眼见温酌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寨子里的物事分派了,心中未免大惊,未等他还有什么念头,已被人一个手刀批晕了。   他们这一日可谓受累受苦,好在谢蛮消息不差,粮草也差不多尽在了。温酌一边看人搬粮,一边冷哼道:“赵氏打得好算盘。若是让太子得了天下,岂不是步前朝后尘?”   云想容一直守在他近旁,听他如此说,又道:“世子,如今既然粮草都在此处,咱们是回庆宁府去,还是如何?”   她心中有预感,晓得温酌拉了府兵定不会轻易了事。   温酌喉头发紧,道:“不回去了。直接北上郎州,咱们自己押粮。” 第130章 第 130 章   云想容见温酌作如此打算,不由蹙眉。温酌见状,慰道:“此去行程甚难。我料想你们女儿家身子弱,到时我自会寻个临近的镇子安顿你们。”   云想容却摆手:“世子说得哪里话,我一介风尘女子哪里有这样娇气。只是咱们这队人马到底比不得官家兵马。”   温酌点点头,道:“确是这话。虽说押粮,到底不好就这么明晃晃的。我已差人到前头寻了镖局,到时做成粮贩的样子,也好避避那些耳目。”   云想容见他打定主意,也不便再劝。依她看来如今剿匪夺粮已是草率,能大获全胜实属侥幸,也亏得何敏道等人没有防备而已。   只是既已拿了人证物证不回去收拾那些个贪官污吏乱臣贼子,贸贸然便要北上便更是大意之极,若是临头让人包了头尾,岂不白送了性命。   只是此话却不好对温酌明说,她见温酌忙着调动人手,自己又到一旁吩咐手下先行查探。   季衡知这女子行事稳妥,与她一点头,又忙着收拾匪窝的残局。   这日夜里,龙门岗上燃起熊熊大火,待到第二日有好事者摸上来查看这雄踞一方的匪窝已被付之一炬。   庆宁府一如往常,只是通判夫人这几日实在茶饭不思,阖府上下寻了邱振几日不得,何夫人少不得以泪洗面,对自家老爷叨念该如何同自己父母交待。   何敏道也是被烦不胜烦,只是还未得到小舅子的下落,倒是先得了龙门岗匪窟被人付之一炬的消息。何敏道难得地怔了怔,又问了一遍。那心腹虽见主子脸色惨白,架不住又说了一遍。   何敏道那惯来儒雅的面上简直要爆出青筋来,连站着的气力几乎也无,只是他既善谋划,只将近来所知连着一想,竟也被他理了个清楚。   “孺子可畏!呵呵,这温酌不愧是温士郁的嫡子!”何敏道冷笑几声,心里一片清明。   他如今料想温酌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料到了粮草未烧的实情,又借了访友带了人马出去,唯恐他起疑心便在这时囚了邱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如今算起来凭着魏颖言手底下那些个废物,哪里能比得上康定候的私兵?恐怕那邻县的什么公子娶亲招揽江湖客的事亦是幌子。   何敏道一时间头痛欲裂,只觉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前浪多半要被温酌掀在浅滩上了。   只是如今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何敏道渐坐直身子,舒了口气,对那心腹勾勾手,道:“你且去打探那世子所住的院子还留下了哪些人?”   如何敏道所想,所谓天高皇帝远,既是在染州,京城那些贵人们的手且未必能伸那么长,不提襄阳侯,何况一个世子?   他若是回城,这官司尚且还能扯皮,何况还有常三在外头替他走动,他何通判仍是干干净净一个人。   若是不回来,直接北上,那便更好了。   要知道他们染州地界可不止龙门岗上有匪患,绿林好汉可多的是,届时世子葬身贼手,自然怪不得他头上了。 第131章 第 131 章   温酌一行人押着粮草行到郧西,果然季衡已差人寻了一家名叫扬风镖局的。温酌并不露面,只交予季衡应酬。   那镖局只道他们是北上的粮贩商贾,见他们给的银子多,虽北边兵荒马乱倒也应了。   这粮草倒是分了三拨人马行动,前头镖局打头探路,温酌自坐了车马由着庆宁府兵押着大批辎重,后头缀着他那些个江湖帮手又带了几车。   这么浩浩荡荡前呼后拥而上,不说温酌如何想的,连季衡脸上也很有几分凝重。   云想容毕竟心思细,倒想了折子让手下人先扮作贩夫走卒到前头打探,一路上战战兢兢,倒也平安无事。   书勤侍玉等人晓得兹事体大,又有诸多风险,只是温酌神色淡然,有这主心骨,且这路上又无甚意外倒也安下心来。   然而到了距郎州二十里处,温酌却让人马都停了下来。   季衡来问时,温酌正唤了谢蛮同在车内。   云想容一掀帘子亦将季衡唤进去商议。   温酌斟酌道:“这一路未免太过平静。我想着再往前不远,怕就要遇着人了。”   季衡微微侧头,奇道:“世子可是有所察觉?”   温酌道:“我自京城出来,殿下的信笺一路并没有断过。虽说如今殿下受伤,到底有裴云在他身侧,如今还没任何消息。这信使定是遭逢不测。”   他几人都知晓此事,又听温酌继续道:“我原想这路上必然有人要埋伏咱们,谁想到如今还未有动静。思来想去,许是庆宁府那里已给此处人马知会了。龙门岗一事,虽已烧干净了。到底之前的消息瞒不住,何大人必定知道咱们这里均是江湖高手,便自然不会用寻常手段来对付咱们。”   云想容思量片刻,道:“我先前遣了人去看,前头看来倒也不像有埋伏的样子。”   温酌笑笑,道:“他们自然晓得咱们有防备。便有一点,此处离郎州不远,也算交通要道,这路上势必车来人往,留下许多车马痕迹来。你先前遣去的人只说前头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依我之见,前头定是早早埋伏好了。”   谢蛮最受不了他卖关子,忙道:“有话快说,你这话说半截,卖什么关子。”   温酌瞥他一眼,道:“既是交通要道,怎地咱们如今路上竟见不到半个人,岂不怪哉?”   时值冬日,春节将至,这路上虽不说人来人往,到底是农人商贾忙碌的时候,郎州虽有战事,倒也未必就把人都吓走了。   温酌原先倒也不曾察觉,倒是乐竹拿了酥糖给他倒茶的时候叨念几句他才想起。   几人听罢俱是沉默,谢蛮恨道:“这些个杂碎,倒是学起那鬼鬼祟祟的一套来了。爷爷这边前去看看,杀他几个给个下马威也好。”   他这脾气简直就跟个顽童一般说话就闪身出去了,季衡一把揪住谢蛮后颈,又把人拉了回来。   “逞什么英雄!匹夫之勇!”   温酌摇摇头,道:“谢大侠莫急,如今商量此事还有要事托付与你。若你走了才是耽误了大事。”   原来此处隔一座山有一屯兵所,乃是平王殷沛岑治下,平王虽多年不问世事,昔年却是欠了温士郁一份人情。   温酌只将一块玉珏交予谢蛮,郑重道:“此地往东里有一山,山后乃是平王封邑,你且带着这枚信物向平王求兵,只说是温酌有难便是。若是赶得上,说不得咱们便能平安无事。”   谢蛮听罢,只冲他一抱拳便去了。   季衡见状,道:“谢蛮求兵怎么说也要两日功夫,咱们如今又当如何?”   云想容道:“便原地歇息如何?我再让人前去探探消息。”   温酌摇摇头,道:“不可。咱们先前亦派了人前去,此时再去便是告诉旁人咱们有所警觉。”   云想容笑道:“那便不派我那些手下,只让庆宁府兵前去。”   温酌见她笑得狡黠,问:“如何?”   “只道咱们运粮前来,谁料山难险阻辎重被拦在了半道上,只求郎州州府遣人来助!”   季衡眼睛一亮,道:“这倒是个绝妙的办法。”   温酌亦是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第132章 第 132 章   天色晦暗,闷雷滚动,黑沉的云翻滚着涌来,裹挟着不明的闪电。   一队人马行在道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当头浇下,冰冷的雨水打在人身上渐渐侵入衣物,仿佛带着无比的恶意将冬日彻骨的寒冷吸取人体的热量。   为首的李炳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骂一声晦气。这日下午他手底下的人拦下一个庆宁府兵,竟正是从温酌手下押粮来的。李炳岩大喜,又使了手段将人拷打一番,得知了许多关节。他心道果然不出何大人所料,这一队人马果然是温酌从江湖上请来的救兵,龙门岗的公粮直接就被他们北上押送过来了。   他只觉这个温酌也实在是个愣头青,既得了粮,不赶紧去跟万岁邀功,倒来北边趟浑水来了。也是他气运不佳,如今这府兵落在了他的手上,今日便是襄阳侯世子的劫数了。   李炳岩乃是郎州近承守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追随康定候的脚步。山高皇帝远,何况皇帝如今年事已高,这江山还不是迟早是太子的?即便太子如今蛰伏,到底这外头还有康定候等人助他成事。   男子汉大丈夫又岂有不乘势而上建功封侯的道理?   李炳岩对于谋逆这些事半点没有心理障碍,相反,他简直可以说是兴致勃勃。他趁着夜色,拉了手下人马匆匆行军,想要把那小世子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马蹄子在泥水中直打滑,若是如此下去还怎么去杀敌。李炳岩恨道:“莫再赶了,寻个出去避雨罢。”   温酌一行人此时也颇不好受,好在云想容行事缜密,早让人备了油布将粮车密密实实包了,此时粮车俱寻了地方停放。只是他们人数众多,也没什么避雨的好去处,除却温酌的马车,余者各自扯了油布蓑衣等物披在身上各寻了去处避雨罢了。   因这场雨,晚饭便无法了。各人只得拿了干粮出来吃。温酌在车中自有婢女仆从伺候倒还好,这时正就着茶水吃糕点,便听云想容叹气,道:“这场雨来势汹汹,这山路湿滑怕是不好走。只盼谢蛮脚程快些才是。”   温酌道:“倒也并非坏事。前头那些伏兵此时恐怕也在雨里,虽耽误了救兵,亦拖了追兵。”   云想容点点头,季衡这时才进了车来,身上差不多尽湿了。   温酌见了道:“冬雨冷冽彻骨,季大哥赶紧擦擦,换身衣裳才是。”   季衡谢过他接了手巾,不过擦了两下,便道:“都依着世子的吩咐都安排下去了。”   以温酌来看,江湖人与军士最大的不同在于单兵作战能力。如今何敏道既反了,这赵承初为了保殷鸾晁上位志不在小,万不可能再是派类似龙门岗上那些乌合之众来了。若是哪个守将反了,随便拉个几千人马来围剿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不过好在如今这些反贼还没完全落到明面上来,如今这又是染州郎州的交界之处,怎么地也得避人耳目,因而温酌想恐怕这伏兵怕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只是敌暗我明,伏兵若是打过来,只消结个箭阵,届时他们聚在一处顾得了粮顾不了人,可不什么都完了?   如今正趁着躲雨的功夫各自分散,又让季衡带了人手悄悄做了些个布置,也好挫挫伏兵的锐气,说不得就能有一线生机。   温酌用罢晚膳,这才想起来,对云想容道:“那个邱公子成日在车里想来也是闷得慌。不若将他请过来对弈一局如何?”   云想容见他说得促狭,不由一笑,心道这世子也是个奇人,如今可算得上火烧眉毛的时辰了,倒还能如此淡定。   那邱振正是被红绡用迷药药晕了拐来的,在另一辆马车里终日昏昏沉沉不知浑过了几日功夫,全不知庆宁府里上天入地地到处寻他。   此时被带到温酌面前说不出何等狼狈,邱振虽自命不凡,到底也不算十足的蠢材。此时见温酌同云想容在一处笑语晏晏,已料得自己落在他们手中必没有什么好果子。   他倒也聪明,随手整了整衣冠,对温酌随意地一拱手,冷着脸道:“不知襄阳侯世子掳了小生到此有何见教?”   温酌只管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想来邱公子也知晓,令姐夫勾结乱党谋逆一事业已败露。只是他如今智力昏聩,竟想出杀人灭口的法子来了。至亲堕落如此,邱公子不想着劝一劝么?”   邱振愣了愣,随即反诘道:“我如何劝得了?”   温酌点点头,道:“说的也是。若是劝不了,邱公子便同咱们一道陪葬便是了。黄泉路上做个伴,倒也不怕孤单。”   此话一出,邱振顿时白了脸。 第133章 第 133 章   李炳岩一行人好不容易熬过这场雨,这才驾马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寻温酌他们。谁料走了五、六里尚不见一人,李炳岩还未来得及将那庆宁府兵唤来问话,一支冷箭直愣愣朝他射来,所幸他反应快这才避过了,只是到底惊了马,他连连安抚那马才没把他摔下来。   一旁的副手已大声喝道:“哪里来得小贼?!”   只见树间人影晃动,副手见那人不答,亦是回射一箭。那树间人逃得快亦是没有射中。   李炳岩回了回神,计上心头,朗声笑道:“闻听襄阳侯世子乃是个一等的风流人物,怎么倒做起藏头露尾的缩头乌龟来了?”   奈何这话出口,林间人也未理会他,李炳岩正有些犹疑,便让手下人往前探一探路,孰料那地上不知被放了什么机关暗器,几人纷纷被惊马摔下来。   李炳岩见状,对副手冷笑道:“不过就是装神弄鬼罢了。他们既然不出来,咱们便把他们逼出来就是。”   说罢便让弓箭手上前,在林中乱射一气。   温酌等人皆是躲在林中各处,见来人一上来就用了箭阵,对云想容道:“这人倒也不算笨。”云想容微微蹙眉道:“只盼谢蛮去讨得救兵能赶得上。”   李炳岩见放了一轮箭也不见有人出来,正要下令再射一轮,忽的听见林中有人大声叫嚷起来,便见一锦服公子被几人簇拥而来。   那人脸色灰败,对李炳岩道:“军爷救命!我乃庆宁府通判何大人的妻弟,上京轻车都尉邱大人的嫡子。被这伙歹人挟掠到此,军爷千万要救我一命啊!”   李炳岩听罢,仿若听了什么笑话一般,道:“邱公子是吧。可惜老李与何大人没什么交情。既然你也说了是妻弟,料想何大人也不会怪罪我什么。放箭。”   他话音刚落,箭如雨下,邱振一脸不可置信地倒下了,连带着他身边几个江湖人,虽身手不错,到底没料到李炳岩是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几人不过才抢身躲到树后,架不住箭矢太多,仍是中了几箭。   其中一个疤脸汉禁不住火起,对季衡道:“妈了个巴子的!老这么躲着叫什么事!还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打一架。”   季衡却是摇摇头,道:“眼下不是时候。且看云姑娘他们的埋伏。”   李炳岩见邱振一死,心中甚是得意,不由嚷道:“小侯爷真是高招,不知还有什么手段让李某领教?”   忽然,林中传来一阵笛音。李炳岩不禁脖颈发凉,只觉这笛音说不出的诡异阴柔,且这笛音非是一处传来,东一阵西一阵的,听得人浑身不爽。他正欲张口说什么,队伍里忽然嘈杂起来,只见地上密密麻麻的虫蛇从四面八方蠕动爬行而来,将他们□□马匹吓得连连惊呼。不说是马匹,连人瞧见这场面也是骇然。   温酌对云想容道:“想不到云姑娘手下还有苗女,这虫笛的音色委实不凡。”   云想容摇头道:“红绡这手段也不过撑一时罢了。”   她所言不虚,正当此时已有两人被射落,季衡一看顿时长啸一声,众家侠士忙跳出来与之厮杀。 第134章 第 134 章   “你说什么?”殷鹤晟刚服了药,听得手下所言险些砸了手中的碗。   裴云微微蹙眉,斟酌言辞道:“如今这消息恐怕已是晚了。若是世子亲自押粮,如今该当已入郎州境内。只是眼下全无消息,也不知是什么情状。”   这话说得谨慎,但洛王已猜到其中关窍。   殷鹤晟定定神,将那碗随意搁在桌上。他脸色虽难看,到底病情已经大有好转。孰料如今乍然得到温酌的消息,竟是这样生死不知的情形。   他素来有筹谋,便是被人刺杀昏迷,该办的事也自有人在办,便是粮草已成了隐患,他也实没料到温酌竟能为此拼了性命。   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好比你昨日才在花前月下软语相对的人,忽的就到了刀光剑影里,任你为他挡了了多少风雨,倏地就成了茫茫世间的一缕飘渺幽魂。   殷鹤晟自认见多了生离死别,只是这离别来得实在太突兀,以至于连他都忍不住错愕。   他一时有些心绪激荡,无端地有些茫然,嘴里却道:“没有消息便不是坏消息。”   裴云亦是附和,只是他心下已觉温酌一行人恐怕凶多吉少,不过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殷鹤晟静默片刻,道:“你遣一队人,只精不多莫要扎眼,且沿路寻一寻。”微微一顿,又道:“即便是遭了不测,也总要把人带回京去。”   裴云立刻应了,便退出军帐,见周长慕正站在外头,瞧着模样已是等了一时。   未等裴云开口,晋吕侯先开口道:“可是说的粮草一事?”   裴云道:“未曾细说,襄阳侯世子与殿下私交甚笃,如今虽没个音信,属下也未敢乱猜。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得明日就有信了也未可知。”   周长慕点点头,军中余粮不多,城中又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他借机逮了好几个奸商大户借了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的名头将人宰了,将他们私藏的粮食都充了公,这才堵了众人的口。   眼瞧着裴云一脸丧气,便想着不赶着这会去触外甥的霉头了。   这边厢,正如裴云所说,温小侯爷果然如有神护。那林子中一场恶战,眼瞧着李炳岩人多势众,折了不少江湖好手。便有一众军士被一骑白马遥遥领着杀了过来,为首的一人生得英俊挺拔,恰是温酌的老熟人上官九。   温酌此时简直当自己白日发梦,见上官九带的人马杀到近前,急忙让人呼号求救。   这对人马倒也干脆,直接与李炳岩等人杀了个痛快。   云想容这时才仔仔细细打量起人来,对温酌道:“这队人马瞧着可不像是平王的人。”   温酌眼瞧着上官九已是惊喜,这会听她提起,这才细看一番,喜道:“真是天助我也!这可是京畿卫!定是圣上派来助咱们的。”   这话一出,便是书勤、侍玉等人都喜出望外。   京畿卫素来兵强马壮,非是等闲军士,李炳岩等人又被温酌请来的江湖好汉摆了几道,已是疲惫不堪,不过又与京畿卫纠缠片刻便败下阵来。   上官九便嘱咐缴械不杀,又将首将副将拿来拷问。温酌等人这才从藏身处出来与他见礼。 第135章 第 135 章   倒不是上官九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能救人于千里,要说温酌的救星,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亲爹襄阳侯有这份能耐了。   温士郁作为一个资深政客,朝野里的这些个老倭瓜里最招他心烦的就是赵承初。温士郁跟这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斗了这么些年,怎么着也会跟这老对手有些个“心心相印”的感应不是?   别说温酌去的是染州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便是去京畿溜一圈襄阳侯都得指使个把人瞧着。要不说赵家不使点坏水,那才叫辜负了温士郁对这老对手的预期呢。   康定候前脚刚截了世子给老子的家信,温士郁立马进宫给他亲舅舅耳边嘀咕去了,这甥舅俩不嘀咕还好,一嘀咕便把京畿卫遣了出来直奔染州庆宁府。   也是襄阳侯精乖,这时节若是点了旁人,少不得引人瞩目,若是不相干的又唯恐人家不尽心,反是害了自己小子的安危。于是乎,这炙手可热的皇差竟是一丝不差地砸到了上官九的头上,把个卫尉寺少卿惊得一愣一愣的,眼巴巴地看着上官九领了差事出京了。   上官九初来咋到,皇帝另遣了京中嘴炮瞿让同往,对外只说温酌、杜昧二人办事不力,责令瞿让代为行事。朝中一众人只当仍是染州案那破烂案子,哪儿知道上官九才是正主,瞿让倒只是阻挡那些窥探眼光的幌子罢了。   这伙人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一路上多亏了温家的暗桩子传递消息。瞿让此人乃是温士郁的门生,与襄阳侯混了这些年,早跟猴精一般,听说温酌冒险北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便撺掇着上官九日夜兼程务必要追上这对人马,免得世子和粮草一块儿被人包了卷。   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还要与他啰嗦几句,上官九一听事关温酌安危,立时便一马当先照着郎州就赶了来。这才掐着万急的关头救下了人来,瞿让因是文官脚程到底跑不过这些个武夫,这会功夫京畿卫已把叛党都收拾了,瞿大人倒还没赶到。   常言道人生四大喜事,其中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的说法,如今温酌不但遇着了挚友,且又是这等救命的大恩,难免心绪激动。   一众人休整的休整,拷问的拷问,好生忙碌了一番,总算等了瞿让来,粮草也都毫无损失。只是方才与叛军争斗,总免不了伤亡了数人,温酌亦是不忍,便安排了人手让受重伤的就近诊治休养,丧生者入土安葬。   瞿让一来就见如此景象,见世子虽遇险,神情倒还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安排下诸多事宜。他上前行礼,对温酌道:“此地不宜久留。虽说劳苦些,到底还是进了城稳妥。”   这话到底是正理,温酌自然听得,众人便强打精神押粮上路。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上官九已有好些时候不曾见着心上人了,方才又赶着英雄救美的经典桥段,这会心里头自有一团旺火烧得急,恨不得与温酌一诉衷肠。只是碍着这么一大群外人不好太过打眼,又瞧温酌一脸困顿,心道他经了这场厮杀必是劳神惶恐,便劝了温酌回马车上歇息。   因有了京畿卫护卫,自然一路顺畅,那赵承初虽有心要构陷洛王,还不至于此时就明晃晃地造反,且因入了郎州境内,他伸起手来也是难得紧。   待温酌到了柴门关亦是五日之后了。   那守城将士听说来人乃是襄阳侯世子还不信,多亏一旁有个裨将乃是殷鹤晟的心腹,从前见过温酌几次,这才放了行。   瞿让见这架势,不由冷汗淋漓,暗暗对温酌道:“恐怕是战事吃紧,不然怎会如此小心。”   温酌听了此言亦是蹙眉,只是心中却挂念着殷鹤晟的病情,便什么也不说。   待得进了城,未见殷鹤晟,却是周长慕兴冲冲地迎出来,瞿让与他乃是旧识,亦是笑吟吟道:“侯爷好久不见。”   周长慕哈哈大笑,道:“原来竟是你来了。明日战时便只管把你叉出去喊话,虽杀不了蛮子也能把他们气个半死。”   瞿让被他寒碜,假意恼道:“侯爷未免太抬举瞿某了。”   周长慕道:“你带了粮草来,解了燃眉之急,自然要狠狠抬举你。”   瞿让一拱手道:“可不敢居功。这粮草乃是襄阳侯世子智取得来,我辈不过占了个护卫之功罢了,岂敢抢功。便是护卫亦是京畿卫上官大人的功劳,瞿某不过是借了皇差方有此行。”   这话一出,温酌便上前对周长慕一揖,道:“酌久闻侯爷大名,神往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这等寒暄的车轱辘话温酌学了不知多少,这会也是信手拈来。周长慕一边回礼一边打量他,嘴上道:“世子无需过谦。我与令尊昔日亦是旧识,常言道虎父无犬子,世子甚肖乃父。”   温酌被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是褒是贬,不过笑笑了事。   上官九被人晾了这会功夫,自然也要与晋吕侯见礼。   也难怪今人要嫌弃这些繁文缛节了。温酌虽寒暄着,不免琢磨着要寻殷鹤晟看看。   等上官九与周长慕你来我往一席话说罢,他忍不住道:“不知洛王殿下如今在何处?当日京城一别已是数月,不知殿下安否?”   周长慕见他问得急切,想到以往殷鹤晟提起这少年时的神色,心中免不了有些许异样,只道:“殿下无恙。诸位远道而来,必定劳苦。若是忙赶着参见殿下也未免唐突。不过先安顿下来歇息休整,待晚上自有接风宴。届时殿下必来与诸位相见。”   温酌听他这样说,晓得其中恐怕有什么缘由,只是此地到底是周长慕的地盘,在人眼皮子底下也不能太不识抬举,自然是应下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温酌等人虽入了城,却因着军情机要为了避嫌不得住在营中。周长慕也没含糊,当下嘱了人安排住处。   这柴门关乃是边关要塞,与州府大城不可同日而语,住的亦是寒酸,瞿让见状唯恐这位没见过世面的小世子跳脚,很是说了几句哄人的好话。温酌莞尔道:“瞿大人多虑了。此地寒凉如斯,洛王殿下尚且住得,温酌又能娇贵到哪里去了?”   等众人安顿下来,天色已沉。   温酌歇了一回午觉方起来,上官九就上他屋里来了。   两人坐着喝茶,也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上官九瞧他神思不宁,试探道:“酌哥儿是有什么劳神之事么?倒不妨同我说说,说不得为兄能分忧一二。”   温酌抬头看他,愧道:“哪里。不过是前些日子慌里慌张地极是仓促,那会倒觉不出累。如今担子卸了,反倒是觉出些了。”   上官九静静端详他片刻,才伸手要给他额上探去,不想温酌微微一侧躲开了,道:“不妨事。原也不是发烧,多歇几日就是了。”   这样一来,气氛倒有些尴尬起来。   上官九只得收回手捧着茶盏仿若毫不在意一般,道:“你身子弱,委实该多歇歇才是。”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季衡忽来了,见上官九在此神情有些踌躇。   只是上官九只是纹丝不动,也不见回避的样子,温酌便对他道:“但说无妨。”   季衡自然是回禀殷鹤晟去了。只是他身为外头的属官,哪里能随意进王帐,慢说洛王,便是连裴云都没瞧见。   倒是营中有他孰人,他才探了些旁的消息来。   也是温酌等人赶得巧,昨日羌奴才进犯,免不了一场大战,引得城中诸人警觉不已。   要说这羌奴竟也是学乖了,如今倒用起消耗战的套路来了。三天两头的来这么一场,才沾着甜头便跑了。这对歆军来说却是烦不胜烦——你若去追,这些个蛮子乃是惯常骑马的游牧出身,一个个跑得可比兔子快多了,再者还不知他们后面藏了什么后手,要是有埋伏可不是要吃大亏不成;要是不追吧,就这么看着这些个龟孙跑了,又难咽下这口气。眼瞧着城中粮草紧缺,到时磨也被羌奴磨死了。   上官九道:“难怪来得路上闻着血腥气如此重,原来如此。”   温酌摇头道:“这也不是办法,料想这城中必是藏了羌奴的探子,不然怎么晓得此事?”   季衡道:“听说晋吕侯下令柴门关只进不出,为的便是防探子作祟。”   有道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又哪里是容易的事?   正说话间,外头忽的又骚动起来,只听下面的人急匆匆来禀报竟是羌奴又率军来犯。   瞿让亦是消息灵通,不过一会功夫就赶了过来。他做人甚是潇洒,这会还不忘打趣,道:“这回怕是接风酒也要泡汤了,倒给晋吕侯省了一笔花销。”   只是如今众人都笑不出,上官九道:“既如此,我便去瞧瞧情形。瞿大人稍待,外头风大,世子莫着了凉,还是进屋去等我消息便是。” 第138章 第 138 章   温酌第一次如此临近战场,仿佛四面八方都传来一种不安,但他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热血沸腾。随行的人们都被唤了来,众人集结在堂屋听凭温酌示下。   季衡跟着上官九一块去见周长慕去了,云想容倒是仍在温酌处,作出一副陪侍姿态,想来是不愿自己洛王暗桩的身份曝光。谢蛮很是有些沮丧,他虽前几日就赶上了,但是没借来平王的兵,因办砸了差事险些送了一众人的性命,这些天一直垂头丧气。虽被温酌宽慰开解了几句,仍是丧家犬似的落魄神情。   说起来他也是极其冤枉,平王殷沣聿乃是今上的表弟,昔日险些死于朝野阴谋。只是温酌万没料到此人会背信弃义,不顾温士郁当日救命之恩,全不顾温酌死活。   不过既然老天好生之德,世子洪福齐天,来日温士郁自然要与这老匹夫好好计较一番的。   温酌坐在主位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其实若说起来战事如何与他们关系并不大,于温酌的职责来说早就尽了人事,不但查清了染州案的关窍,连这粮草都给亲自送了来,便是皇帝都挑不出什么不是的。   只是没见到殷鹤晟一面总让温酌百般难耐,他这会若是再读辛稼轩的那首《青玉案》来,定是能知道“众里寻他千百度”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有时等候的滋味反而更令人焦灼,一众人虽都守在此处,却也难免生出百无聊赖的感觉来。瞿让见他神色烦闷,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引他闲谈。   过了一会功夫上官九倒是先回来了,将外头情状与诸人一说,周长慕到底是老将,已遣了兵马前去迎战,情况倒还稳当,只是无暇宴请,让他们只管放心歇下。   众人听罢都松了一口气。温酌却不以为然,又拉了上官九到一旁,问:“你去的是晋吕侯府还是大营?”   上官九见他神情有异,亦是心中有几分奇怪,却仍坦言道:“自然是去的大营。”   温酌道:“那你可见着洛王殿下?”   上官九答道:“不曾。我去时晋吕侯正同几位参将说话,不曾见到洛王。”   温酌只得作罢,上官九反倒拍他肩劝道:“我知你在京时便与洛王交好,只是如今兵荒马乱闹哄哄的,实在不是时候。倒不如等局势平息,再相见也不迟。”   这话说在正理上,纵然温酌心中急切,也不过如此了。   这日虽说安顿下来,众人连日赶路早都疲倦不堪了,晚膳也不过胡乱用了些便各自歇息去了。   待他睡到半夜,忽的听到异响,不由睁开眼来。只听门外几声兵刃相接之声,“咔”的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谢蛮没好气地用手一推季衡,从他手上抢回自个儿的短刃,低声骂了一句:“说一声会死么?非要逼着老子动手!”说完便被季衡一个爆栗拎走了。温酌正在犹疑,忽见外头走进一个戎装男子。那人轻笑出声,只将手中一盏油灯举高,温酌借着光一打量,不由大喜,直接从榻上跳将下来。   “阿酌!”   来人不是洛王殷鹤晟是谁? 第139章 第 139 章   温酌三步并两步赤着脚就跑到殷鹤晟跟前,他唯恐自己又是做梦不由伸手去摸殷鹤晟的脸,唯恐那是个虚幻的影子。谁料黑灯瞎火地直摸到殷鹤晟硬扎扎满是胡渣子的下巴。   殷鹤晟一声闷笑,亦是将他抱个满怀,走了几步重又放回床上。   屋里被吵起来的侍玉和乐竹两个亦是忙不迭地点灯又拿了温酌的袄子给他穿上。   只是这会他还有什么心思更衣,只对她俩随意挥手,她两个到底聪颖便披了衣裳带了门出去了。   昏黄的烛火晃动着在两人身上投下晦暗的阴影。殷鹤晟将油灯搁在一旁,又回过身仔细地瞧着温酌,却是一句话不说。   温酌这会也有些呆滞,隔这么久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只是他到底忍不住,伸手去抓殷鹤晟把人一起扯过来一同坐在榻上。   因离得近,方才没发现这会才嗅出洛王身上的血腥气,他顿时变色,急道:“你受伤了?”   殷鹤晟见他这样只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抚慰道:“不是我的血。”又顿了顿,方道:“我才从城外回来,咱们胜了。”   城外即是战场,温酌听了愈加茫然,已问道:“我听季衡说你被人刺伤。如今可好了?”   殷鹤晟唯一颌首,随即却板起脸来,轻斥他道:“你在染州查案,怎地就敢亲自押粮北上。若非京畿卫及时赶到,如今焉有命在?”   话虽如此,温酌为甚这么做他心里自然有数。   温酌见他责备,倒是不以为意,仰头笑道:“你大半夜的才回城里,不回大营,是专程来骂我的么?”见殷鹤晟面上仍是肃然,正要开口,伸手只把他嘴捂上,继续道:“我知你是担心我。你瞧既然我如今好端端的,还提这些作甚。”   这全然就是撒娇耍赖了,便是殷鹤晟也拿他无法,只得轻轻拉开他的手,对他道:“自然是担心你才来瞧你……罢了,不提这些。”   温酌靠着殷鹤晟只觉他身上透着风霜寒意,又想起他方才所说,这时免不了又问:“我白日来的时候怎么偏偏不见你,莫非你早就出去了?”   殷鹤晟这才告诉他,原是因为羌奴连日进攻异常,加之先前的刺杀一事,洛王与晋吕侯都怀疑城中混了不少细作与羌奴勾结,再者城中余粮实在不多,后头粮草又接不上。因而殷鹤晟铤而走险,悄悄带了一队人马出了城。   羌奴虽看着厉害,也不是铁桶一般全无弱点。西北境外的蛮族也不尽然只是羌奴一支。世上本无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自然也会有旁人插手。   “所以,现在外头还有一支兵马在与羌奴交锋?”   殷鹤晟又告诉他斯鲁此人刚愎自用,又蛮横无知,自他上位后,金水一带的其他的游牧被赶出了原本的家园。这些人不忿,拉帮结伙想与斯鲁一战,只是他们人数到底不多。这回殷鹤晟底下人便是搭上了金水胡人的线,传来了他们首领折罗要与大歆共同抗击斯鲁的消息。所说这其中恐怕还有许多骇人之处,由殷鹤晟娓娓道来,轻描淡写仿佛毫无难度一般。   只是温酌与殷鹤晟相处以来已知他的性子,恐怕许多危险境地都被他略去了。只恨自己还是难与比肩,与他风雨同行。   殷鹤晟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不由一声轻叹,道:“你不必多想,家国天下本就是人命填起来的,为将为士避无可避。我虽恼你押粮行事莽撞,但也不能说你错了。这些事本是要有人来做的。”   只是不希望是你承担这份危险罢了。   他话未全说出来,到底温酌也晓得他的未尽之意。 第140章 第 140 章   这一仗打得爽利,歆军趁势而为,与折罗的蛮人盟军将羌奴杀了个措手不及,总算让斯鲁知道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他原想突袭,却不料自个儿倒成了网中鱼,拼尽全力才没把命丢了。   殷鹤晟虽连夜来瞧温酌,也不过说了一会话便又走了。   两人虽都有些意犹未尽,到底都是聪明人,晓得此时尚且不是能放心叙话的时机。殷鹤晟走后,温酌反倒是一觉好眠直睡到日高起,他身畔的近侍仆从又俱心疼他,不忍唤他起身。等他梳洗毕,上官九早等了他许久。   昨日殷鹤晟来时,因守夜的是谢蛮,偏又不长眼地和季衡交了几手,那动静究竟瞒不住人。不过因着谢蛮性子古怪,旁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余者如侍玉乐竹更不会同旁人闲话,上官九一颗心悬着,直等到见着温酌出来才放下。   温酌面上不由有些臊得慌,拱手道:“我实在睡糊涂了,累得上官兄等我许久。告罪告罪。”   上官九忙起来回礼,将他仔细打量一番,总算并无不妥,这才道:“我昨日隐约听见这院里有些动静。酌哥儿无事就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上官九这般体恤关切,又三番五次相救的,纵是温酌再楞也总能领会人家的情谊了。   要说救命之恩纵然是以身相许也不足为奇,奈何他如今一片痴心全向着殷鹤晟,哪里还有余地分给上官九?   只是如上官九这等心气高的,又岂是能用三言两语就回绝的?温酌也断做不出这样落人脸面的事来。   他心中这样一番思量,面上却是不显,轻笑道:“不过就是底下人瞧岔了,没什么大事。倒累得上官兄劳动一趟。”   这分明是假话,上官九素来与三教九流厮混,又哪里推敲不出?况且温酌不比温士郁精乖,便是不露声色,总还有些旁的细节落到上官九眼里。   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最了解自己,岂不知这世间本就是“不觉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殊不知最了解自己的反倒是旁的人,如这痴心一片的痴儿好似多瞧一眼便多解一分相思一般,反是最能瞧出端倪的。   温酌不管说谎,每逢紧张总忍不住微曲手指下意识地去抓自个儿的袖管,这原不过就是个小动作罢了。偏上官九是个有心人,此时一看简直一目了然。   上官九心中隐痛,又想起昨日温酌急着见洛王的事来。先前在京时洛王那玉四件一出,温酌的婚事便没了动静,他那会便疑心苦于没有实证,如今见他行迹越发坐实了,忍不住道:“这话未免外道。你我之间有甚劳动一说。自来酌哥儿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何还有什么劳动不劳动的。”   温酌心下叹气,无奈道:“上官兄待温酌如此,温酌却无以为报,实在惭愧。惟将恩义记在心间,他日再图相报。”   饶是上官九听了,亦是有些无语。温酌这番话倒好似他挟恩图报一般,实在见外,他只得假作毫不在意,捡些旁的道:“酌哥儿言重了。且不谈这些,我早间听了外头消息,昨日一战我军大胜。”   这事温酌早已心中有数,奈何他脸上却作出惊喜神色,道:“妙哉!我昨日原还忧心战局,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两人这番谈话实在累人,好比做戏一般。好在赶巧晋吕侯遣了人来禀告请他们一众人前去赴宴,这才作罢。   上官九心中一团闷气不得抒发,借着这当口便走了。倒是温酌有些懊恼,觉着自己方才说话有些过了恐拂了人家的脸面,又思忱若是不端着些架子又恐上官九不肯死心没的误了他。只是这些话又不是能轻易挂在嘴上的,说不说都成了一桩心事。 第141章 第 141 章   这回的接风宴殷鹤晟端坐上首,虽说不上神采奕奕,但只消瞧着洛王殿下的威仪,底下的那些妄言揣度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了。   席上众人温酌大多不认得,不过依着他的身份和功劳,在此处也足够端架子了。他精神不好,勉强与人寒暄几句已露出疲态。   殷鹤晟便觉出不对,碍着人多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将近侍召来吩咐了几句。   酒过一巡,一旁的小侍再来给温酌添酒,那杯盏里的却已成了果子露。温酌不由失笑,侧头向殷鹤晟瞧去。洛王殿下只是微微举了举杯盏。两人举杯共饮,那神态恰落在上官九眼中简直如鲠在喉。   歆军虽然大捷,然而少不得温酌一行人押粮的一份功劳。只是论起来温酌出京原不为押粮,而是查案。如今既然已然水落石出,自然要早日抓获祸首押解入京。   上官九同瞿让都是如此意思,既平安送了粮已有了一份不小的功劳,那便犯不着再留在柴门关了。他二人另有各自的私心,上官九实是受不得温酌与洛王两个眉目传情,恨不得早些把温酌拖走了才好;瞿让到底是个文官,对这战场肃杀之地也是颇多顾虑,早些办了差事早些回京复命才是正理。   便是温酌自己也晓得其中厉害,只是到此处不过一日功夫便走,便有些说不出的难耐来了。   好在他也不是少不更事的丫头片子,这点利弊心中早已有数,第二日便来与殷鹤晟辞行。   王帐里静悄悄。殷鹤晟向来不喜欢人在身畔伺候,温酌来时他正写着什么。   “坐。”他抬头瞧了一眼温酌,先开口道,但并不放下案头的事情依旧继续写着。   温酌自然也不会同他客气,一边四处打量着,一边往洛王近前走去。王帐里布置的简单,极寻常的几样简易家具,唯一的装饰便是案上瓷瓶里的一株白梅。榻上不是锦衾,用的不过就是平常的毛毡外加一条裘皮褥子,连个炭盆也无,外头的冷风从各细微处钻进来虽说不上寒意逼人,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温酌皱了皱眉,在殷鹤晟身畔坐下,眼光自然而然地扫到他写的东西。这次大捷,照例要写折子回京。然而殷鹤晟写的东西却不单单是这个,这秘奏里的东西让温酌不由地眼皮子跳起来。   西北战事哪儿是战羌奴这么简单,染州的粮,殷鹤晟的伤,连成一条耸人听闻的暗线,直奔着京城的御座而去。   殷鹤晟写字同他这个人一样,胸有成竹,一气呵成。他写的很快,最后一个字写完,轻舒一口气,搁下笔抬眼看温酌。   温酌正瞧着那奏折出神,冷不防被殷鹤晟握住了手。   “怎么手这么凉?”   不同于温酌,殷鹤晟的手此时却是极暖的。   温酌被他捂着手正思量着要说什么,眼睛却瞥到洛王手上戴的一对手袖正是自己送的,顿时心中一暖,嘴上却道:“我……那个,我来跟你辞行。”   殷鹤晟瞧着他纠结的样子,不由莞尔道:“也好。我原也不想留你太久。如今虽大捷,到底斯鲁未除,还有许多旁的事要理。你在此处,我难免分心。”   温酌被他最后一句说得羞了个大红脸,强自嘴硬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说完又觉这话未免太像撒娇,又补道:“总要先把皇上交待的差事办好了才是。”   殷鹤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斟酌片刻又道:“虽说有京畿卫随行,未必没有疏漏的地方,我另外派了季衡一些事,还是让他继续跟着你罢。”   温酌垂着头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一双手被殷鹤晟握着却不老实,总想着用指腹去摩挲洛王殿下掌声的茧子。   殷鹤晟只将他细细端详,这分明还只是一个少年,合该在侯府里安享富贵闲适。如今不过个把月功夫,却为了自己平白受了许多艰难险阻,似又憔悴消瘦了不少,却闭紧了嘴不对他说半个字,怎叫人不心疼,不喜欢?   他忍不住将温酌拥入怀中,叮嘱道:“事了早还京,在上京等着我!” 第142章 第 142 章   染州案牵扯甚广,也是温酌脑子灵活跑得快,虽冒了点风险,也没遭大罪。可怜杜昧留在庆宁府却遭了殃。龙门岗被付之一炬,何敏道回过味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遣人绑了杜昧。好在魏颖言虽是个溜须拍马之辈,对何敏道实在恨之入骨,当下便跟他杠上了,也是下了死力气要救杜昧出来。魏颖言又不傻,温酌早没了人影,这杜昧又是在他治下出的事,要是不救回来,不说他的乌纱帽了,便是一家子的脑袋也都得搬家。   何敏道固然占着黑白两道,又背靠康定候,他魏大人在西北这么些年也不是吃素的。是以杜昧虽吃了不少苦头,也有命撑到了京畿卫来援。温酌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和杜昧八字犯冲,每回见着这人都要病一场。这回更甚,杜昧落在何敏道手中受了不少外伤,温酌却是实实在在又病了。他大约还有些低烧,整日觉得昏昏沉沉,身上一个劲的发冷汗。虽瞧了大夫吃了药,也没什么太大的起色。这会功夫总还要强打精神应酬杜昧,也是因他觉得这案子里少不得杜昧出的一份力。   两个伤病慢条斯理说着话,三两句将这案子里头的蹊跷道破。温酌从殷鹤晟处知道的更多,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漏给旁人知晓。杜昧叹口气道:“此案全凭世子机智,杜某佩服。”   以他来说,这话已是极大的褒奖了。   温酌轻笑道:“杜大人过奖了。若不是有你的牵制,我也成不了事。”   两人经了此案,对彼此印象都好了不少。总算不再是从前那种相看两相厌的情状了。   这趟差事可算是在温酌人生历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说他没赶上回京过年,回了侯府又足足卧床了将近半个月方有起色,连上元节都错过了。   不过这倒不耽误皇差。许是差事办得好,老皇帝很是体恤地派了太医来侯府诊治世子,又赐下不少良药。   饶是如此温酌也免不了心里吐槽给皇帝办事真心要人命,不管是脑力还是体力上都是巨大的挑战。   等他好利索了,染州案早被交了大理寺。即便这样,温酌还是少不了要到皇帝跟前过个场。好在这回是温士郁带他进宫,心理负担少了许多。父子俩行完礼,照旧得了座,这回连温酌都不例外。他自以为沾了温士郁的光,却不料被老皇帝打趣一句:“这孩子瞧着精神,身子骨倒还比不上你爹康健。”   才过完年,今上脸色瞧着也没多大喜色。虽说西北大捷,痛打羌奴落水狗。不过太子一系,尤其是康定候赵承初的事却是实打实的打了皇帝的脸。   温酌虽坐着不说话,耳朵倒没闲着,听着他爹跟皇帝说话。今上虽老了,却远没有到糊涂的境地。舅甥俩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因击退羌奴的事,温士郁犹说了不少西北人情风物,至于康定候啊太子啊却是半个字没提。   倒是皇帝忽然想起来,问温酌道:“听说你押粮路上遇着埋伏了,还是在平王治下?”   温酌想了想,回道:“当时十万火急,小臣只得遣了手下一人前去求援。所幸之后京畿卫及时搭救,至于平王处何以不来,小臣也是不知为何。”   这便显出襄阳侯的教化来了,温酌也是个记仇的,若是大剌剌地直接跟皇帝告状,未必能有啥效果。偏偏说得含含糊糊,反能引起皇帝的怀疑。   果然,今上微微蹙眉,对温士郁讽道:“你当日还道平王是个重情义的。如今倒瞧见他这情义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谁都没料到太子的倒台是由今上对平王斥责开始的。平王被一道圣谕砸得找不着北,忙不迭地赴京请罪。治下不力,往轻里说那就是老糊涂不中用了,往重里说就是纵贼为恶,甚至于勾结乱党。平王没料到当日没理会温酌的求救能带来这么个结果,只得收起满腹怨气牢骚去京中陈情。   染州案简直就是一把纠结缠绕的野萝卜,带着腥臭的淤泥被拔了起来。白易先时押解至京的龙门岗匪首早开了口,将何敏道等一系供了出来。何大人被扒了官服在刑部大堂挨了几天便也招了。没几天功夫,一份名单便被交至御前。   殷沛隆的脸色可说阴郁至极。   御书房明明被熏笼里的染香炭饼熏得极暖和,可侍从们无一不感到了寒意,这是盛怒的帝王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在今上身畔伺候的曹至略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躬身退了出去,着人给皇帝换茶。片刻功夫,给沏了一壶祛风清热茶来。   曹至并不多嘴,小心翼翼地给皇帝端了来。   殷沛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所看折子一合,终于开口发了话。   “宣仁亲王即刻来见。”   仁亲王殷徵年乃是今上的皇叔,掌宗正司事宜。   宗正司!曹至眼皮一跳,急忙跪下领旨,心下不由感叹,朝中恐怕是要变天了。   温酌闲来无事,吃过午饭照例去看儿子,这会正抱着兔哥儿到花厅跟自个儿爹逗趣。祖孙三代各自光鲜,围着暖桌坐着却也十分温馨。   年下没什么大事,这一天又下了大雪,温士郁很是得闲,这时便拿了礼单来一边闲看一边跟温酌说话。兔哥儿这几日总算又跟自个儿亲爹混了个脸熟,便不太闹腾,坐在温酌怀里,手里忍不住去抓他腰带上的东珠腰坠,一个劲的想往嘴里送。   凡是年节,各家各户礼尚往来,上头赏赐的,下面供奉的,但是这节礼便能瞧出这一府在朝野中的人望。   这回倒好,连洛王处亦是送了年礼来,礼单还颇是丰厚,乃是季庸的手笔,弄得温士郁无比膈应。   他这时瞧温酌逗着兔哥儿一脸没心没肺的自在样越发无语,咳了一声正要教训儿子几句,谁料偏这会功夫底下人便来禀告有要事来禀。   温士郁近来处事便不太回避儿子了,依他看来,儿子经了这回风浪总该晓事了。   他这心腹温酌也认得,名唤夏鲵,很得温士郁倚重,有几分能耐,那手都伸到宫里去了。这回的消息也是宫里来的,皇帝今日宣了仁亲王入宫,又宣了禁军统领同吏部尚书谭雍诚入宫。   温士郁听罢,面色微变,嘱咐夏鲵这几日小心行事,便让他下去了。   温酌不解地瞧他,轻声问道:“皇上这是要动太子了?”虽是疑问的口气,他心里几乎已是下了定论。   温士郁再没心思看什么礼单了,叹道:“岂止!便不说赵家如何,便是咱们家往后也要小心行事了。”   温酌不由一愣,道:“这是从何说起,咱们几时和赵家有什么瓜葛了?”   温士郁瞧着他,摇头道:“你说这话便是见识浅薄了。君王为政,先不说圣明与否,这朝野中第一要务便是制衡。咱们家虽瞧着受宠,在朝中自来与赵承初分庭抗礼,也未必占什么上风。皇上心中明镜一般,难道不知?”   如今赵家倒了,襄阳侯府一家独大,岂不成了献花着锦,只是盛极必衰倒未必是什么好事了。   温士郁见他总算不是懵懵懂懂,心中略作慰藉,道:“你既知道了,这些天便莫出去闲走了。不说外头天寒地冻,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平生事端。”   温酌却哪里肯,急忙道:“洛王殿下过几日回京,他已着人告知我,我自然要去城外相迎,若是不去,岂非于礼不合?”   温士郁一听顿时无名火起,简直想把礼单全扔到他脸上,也不知自己前世修了什么,修来这么个吃里爬外的糟心儿子!   即便如此,襄阳侯到底涵养好,虽被儿子气得牙痒也没真动手,只是冷冷道:“去吧去吧!少在我这里碍眼!” 第144章 第 144 章   殷鹤晟回京的这天极冷,且正赶上这阵子赵氏大案。   禁军这些个天四处拿人,那些犯官门户常常是天未大亮便被敲开了大门被拖出门庭押入大牢,哭嚎声简直连绵四起隔着院墙传到邻家,上京顿时人人自危等闲都不敢出门,街面上亦是萧条了不少。   温酌倒是没啥心理负担,他这天起了个大早。本想练一套剑健身再吃早饭,被院里的寒风一激,立马熄了念头。倒还是他屋里丫鬟们想得周全,知道他这一日要出门,给他从里到外的收拾好了。   他身畔人都知道他不喜骑马,因而照例备了马车,也正好遮挡寒风。天寒地冻,挡不住天子盛怒,赵承初的案子还没完,街面上一行禁军匆匆而过,又不知去哪家办差。   太子前些日子已被圈禁,只剩下圣谕还没下,不过也是早晚的事了。温士郁估摸着皇帝的意思恐怕是要把殷鸿兆贬为庶人。赵美人,也就是曾经的德妃,一早就被赐了白绫。后宫中没有母妃从中斡旋,废太子的日子可想而知。可叹赵承初风光一世处处筹谋,临老什么都没守住,阖家老小全都进了天牢。   温酌对这人没啥憎恶嫉恨之类的情绪,一来他对这个康定候实在印象不深刻,差不多也就是个糟老头的形象,即便此人是陷他险境的元凶,奈何温酌也没跟他真正交过手。二来也是他当初的专业使然,对这朝堂上的权力抗衡早有了深刻的认识,加之这一年来的见闻经历,温酌越发对所谓的是非正义感到困惑。   说到底,各人自有各人的立场,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坏人?便是他一心所向的殷鹤晟,也未必就是什么真君子。这上京城中的士族权贵们,包括他自己,无一不是被金殿皇权培植出的怪物,为了利益日复一日不知疲倦争斗不休,谁又能嘲笑谁呢?   雪下得紧,马车一路艰难地行至城外驿站便止住了。   温酌不打算再去远处等了,又嘱咐人前去打探洛王大军来了没有。驿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书勤忙着给他取了炭盆来取暖,白易则在他近旁护卫。温酌不觉得冷,他身穿狐裘,手里又捧着手炉,只要吹不着风倒也暖和。   过了近半个时辰,底下人便来报说洛王大军回来了。温酌站到门前去瞧,只见远处尘土滚滚,马蹄声不绝于耳,连地面上都隐隐传来震动,便知那人所言不假。   殷鹤晟是赶着回来的,柴门关大战失利后,斯鲁原想撤回草原重振旗鼓。奈何洛王从来就没什么好性,当下和周长慕商议趁胜追击,直逼着斯鲁退到了玉嵘山脚,斯鲁退无可退,想要和歆军死战到底,奈何长时间的作战,他底下人却是不肯了。众人纷纷逃上山去,弄的他堂堂首领也只得跟着退上山去。   殷鹤晟见状一不做二不休便遣人直接放火烧山,山火一起加之风势迫人,足烧了五六日功夫,将一座好好的大山简直烧成了焦炭,再哪里能寻得到斯鲁众人的一点痕迹?   玉嵘山在西北边境也算得一处风光宜人之地,眼瞧着毁在殷鹤晟手中,此时口口相传不出几日便人人皆知。便是郎州百姓也有人觉得洛王此举太过,老百姓到底靠山吃山,好端端一座山说没就没怎叫人不可惜?倒是殷鹤晟毫不在意,对周长慕解释道:“便是猛虎也有瞌睡的时候,虎啸山林好叫这些个戎狄知道咱们大歆的兵马可不是吃素的。一座山罢了,若是能保得百姓太平也算值了。”   此事一出,连那折罗亦被大歆洛王的气势镇住了,晓得此人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顿时熄了旁的念头。   是以西北战事令他盘桓至今才回京。 第145章 第 145 章   上京近在眼前,殷鹤晟虽冒着风雪而来,仍觉神清气爽。战胜而归的大军在官道上形成一条起伏的人潮,儿郎们的面容在风尘中更添一分威武士气。战争或许难免死亡,然而相较马革裹尸的惨烈,热血刀刃中磨砺出的肃杀才是真正守卫帝国的铁腕。寒风里扬起一杆杆明黄旌旗,那玄色的歆字在猎猎北风中格外醒目,宛若儿郎们佑护大歆朝的象征,让人挪不开视线。   殷鹤晟目力好,行到不远处就瞥到前头的驿站。他心中正想温酌该不会正在此处候着自个儿,又觉这盼望念头未免有些痴缠,正作此想,不意温酌竟正在此处相迎。   这地界已是天子脚下,洛王殿下便哪儿还管什么麾下军士,直把这些都抛给裴云,便携了左右护卫驾马往驿站来了。   天着实有些冷,温酌起先还抱着手炉在窗边站着往外瞧,不过一会功夫便觉身上寒意,又退到屋中烤火,隔了不过一会功夫又忍不住到窗边打量外头。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连白易见了也忍俊不已,奈何到底是自家主子,不能当面嘲笑,只得劝道:“公子,外头自有人报信。您还是先坐着暖暖身子。”   他这身子骨简直可说弱不禁风,几番生病直把家人闹得不得安宁,这时身边人无一不担心他又冻坏了身子。   温酌被他一劝,正有些不好意思,孰料书勤赶巧就进来报信,正是洛王驾到。   两人甫一见面,反倒都有些情怯。自柴门关一别,又过了这么些时日,再如何想念,活生生的人总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殷鹤晟一脚才踏进大厅,未及脱了披风便看见他,这时连披风都不管了,几乎贪恋似的仔细瞧他,走过来道:“怎么到外头驿站来了?这天冷得紧,冻坏了怎么好。”   他说话惯来自是一派沉稳威严,这时爱护之情自然流露,倒生出些不同寻常的温柔来。温酌几乎眼瞧着脸上隐约就生出些红晕,却又直楞楞地去拉殷鹤晟的手,他正想把手炉塞给殷鹤晟取暖,岂知这一拉之下,洛王殿下的手心倒比他还暖三分。   殷鹤晟瞧着他手中的手炉不由莞尔,却并不点破,只将手中那只白皙骨感的手握在手中,不让他抽回去,嘴上道:“赶了这些路,到底有些口渴。”   他们这番情状简直亲密非常,如此年月便是故知想与见了即便不端着架子,也免不了寒暄招呼一番,倒是这二人连个客套都没有竟这样两句话功夫便联袂进了屋,舍下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多嘴,便是白易实在忍不得想吐槽个什么,剩下书勤急忙借着给洛王殿下烹茶跑了。   驿站的客舍谈不上有多好,在达官贵人眼中还很有些简陋,两人相携坐下,温酌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你才回来,路上诸多辛苦,若是不急着进宫面圣,不若先用了饭再去也不迟。”   温酌惯来心思玲珑,对着喜欢的人更是不吝讨好,因知道殷鹤晟今日回京,特命人在珍馐楼订了席面。   殷鹤晟只将他一双手在自己手中揉弄,仿佛摩挲美玉一般,一双眼瞧他道:“如此美意,却之不恭。只是如今上京情状不同往日,还是明日罢。”   此言一出温酌难免有些失望,不过殷鹤晟说得也是正理。千里率军回京的儿子不赶着到皇帝老子那儿去表功,倒忙着跟旁人吃酒,这要是落到言官耳中,怎么着也得被参一本。眼下老皇帝脾气可不顺溜,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道理?   他自是应承,笑道:“那便明日也好,我自要为你接风洗尘。”   殷鹤晟深深看他一眼,这时方叹道:“你前些日子才病了那些时日,如今可都痊愈了?所谓洗尘不过是些世俗应酬,你我之间用不着那些。你明日自管来我府里便是,咱们在一处吃饭便好。”   温酌因他这句“你我之间”顿时语塞,又恐自己过分害羞未免娘气,于是便含糊应了声,不过须臾功夫他这双手倒是被洛王殿下捂得极暖,见书勤送茶来,顺势抽回了手。   殷鹤晟斜睨他一眼,只见心上人早已满面飞霞,嘴角不由浮上一丝笑意。   驿站到底寒碜,何况洛王殿下自有皇命在身要回宫面圣,两人也不过喝了盏茶就散了。   温酌坐在马车上意犹未尽,掀起布帘子还想跟殷鹤晟说几句,抬眼便瞧见洛王殿下一脸肃然地教训他道:“闲话莫说,把帘子放下,好好坐回去仔细吹了风。”那口气神色竟是比他自家亲爹温士郁训起话来犹胜三分。温酌到嘴边的话立时被噎了回去,自是摔了帘子,再不理这没情没趣的王爷了。   殷鹤晟见他这样便耍起性子来,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只是眼下到底不是互诉衷肠的所在,当下不再多言,扬鞭一抽,胯·下骏马奋蹄而去。温酌听见忍不住又掀了帘子偷看,不防倒被这尘土飞扬的风呛了个正着,简直欲哭无泪。   殷鹤晟入宫时,今上正斜倚在南书房的罗汉塌上闭目养神。宫禁中的宫室繁多,每一任皇帝的喜好也各不相同。殷沛隆可算是个勤政的帝王,每日花在批阅奏章的时间便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正因如此,这宫中的书房也多,除却御书房,这南书房便是他颇喜欢的一处了。今上念旧人人皆知,南书房原是他年少时所住的宫室,如今大位在身天子行止万世楷模,起居自有相宜的宫室。这宫室便成了一处书房。南书房不大,便是紧凑的一处偏僻冷情的屋苑,可见今上当年的不得宠。   殷鹤晟没有回府便入宫来,照理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只是父皇假寐他又当如何?便只是跪在榻前等罢了。   好在殷沛隆也不是真的在睡觉,也不算特意为难他。片刻功夫便开了口。   “你回来了。”   殷鹤晟顿时振作精神,回道:“是。儿臣谨遵皇命,率军郎州讨伐羌奴,天佑大歆,幸不辱命。”   殷沛隆听罢略点了点头,慢慢坐起身来,目光落到洛王身上。 第146章 第 146 章   君父二字的意义前者远大于后者。殷沛隆为君虽谈不上盛世昌隆,大面上还是一片太平,算得上是天下大治;不过为父的话便不怎么称职了,为人父免不了对子女有所偏爱,今上的一溜孩子里勉强得他青眼的除了长公主殷翎衣,便是废太子殷鸾晁以及小皇子殷雁娱了。殷鸾晁占着长子的优势,殷雁娱则是今上的老来子,因而也不足为奇。   四个儿子中,殷鹤晟与其说是儿臣,实则更近乎于臣子。常人都说父子天性,纵然天家威仪,皇子们总免不了对皇帝有着孺慕之情,唯殷鹤晟例外。他天生性子冷,除了对生母澜嫔还能有几分笑脸,对旁人则是不苟言笑,一双眼看人总是冷冷的。   殷沛隆对这个儿子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他在培养儿子这件事上并不怎么上心,等他终于想起来皇位该找个接班人了,儿子们早就依着各自的性情长成了不同的模样。不过他现在终于认识到这些儿子里,恐怕殷鹤晟才是最肖似他的。   洛王大胜归来,尤其在今上跟前得脸。皇帝给儿子赐了座,父子俩正好促膝而谈。   话虽如此,两人却是丝毫没有寻常父子的家常话,公事公办地议了些朝政大事。今上赏罚有度,这回明确地表示待他把赵氏一案发落完了,就给洛王册封太子。   殷鹤晟虽照例谢主隆恩,不过他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倒很有些实至名归的意思。皇帝见他如此四平八稳的姿态,忽地心念一动,随口说道:“虽说梁氏薨了未满期年,不过你册封大典上正妃空悬也不太像样。不如父皇给你另指一门婚事?”   殷鹤晟顿时脸色一凛,躬身道:“谢父皇美意。只是梁氏毕竟为我延育子嗣,连期年之孝尚且不守,怕是会寒了孩子们的心。”这话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实在不像是能从洛王口里说出来的。   殷沛隆微微眯眼,并不放过话题,他抬手端了茶盏抿了口道:“那便先选着,京中闺秀甚众,何患找不到与你匹配的女子。”   南书房里燃着冷香,衬着梅瓶里的白梅看来格外清雅。殷鹤晟并没有立时开口,垂眼瞧着那花微微出神。隔了一小会,他才正视皇帝开了口:“父皇,梁妃是您给儿臣定下的。这回儿子能自己做主么?”   他说这话时,既没有跪下,言语之间也并不谦恭,何止御前失仪,便是要參他一本大不敬也不足为奇。   皇帝却仿佛预料到他会如此说似的,毫不在意地点了头,道:“既然你自己有主意,倒也无妨。只是你这人选却是哪一个?”   洛王好似正等他此言,正色道:“儿子有意效法父皇,意属襄阳侯世子温酌,不知妥否?”   此言一出,只见殷沛隆脸色微变,那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似笑似嗔又似嘲讽,便是洛王一时也心中没底起来,他原想便是父皇大怒他也自有办法,只是如今看来竟是不知他如何想法。   他到底还是皇子,不敢太过,当下便揽了衣摆跪在地上,却并不说话。   他却不知他如今这般模样落在皇帝眼中,倒似皇帝当年为着霜君跪在太后面前一般无异,引得今上勾起无穷回忆,心中大叹造化弄人。 第147章 第 147 章   殷沛隆盯着儿子微微出神,过了一时才平淡道:“温酌此人,细处有暇大节无亏。”   这评价倒也不算差,但是殷鹤晟却是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温酌有人臣之贤,但是名声有碍不宜婚娶。   不过即便如此,洛王仍不死心,仰头正想对皇帝说几句,孰料殷沛隆却先开了口:“你从小瞧着冷心冷情的,倒也没见你对谁这样上心。”   殷鹤晟有些意外,道:“儿臣便是瞧着面冷些,到底心还是热的。”   这几句倒似父子间的闲话玩笑了。   皇帝听罢,脸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抬手道:“不必跪着。你既肯跟父皇交心,父子间说几句心里话有什么好跪的。”   洛王到底还是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待坐下才斟酌道:“是儿臣唐突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道:“朕当年在你皇祖母面前亦是如此。便是你皇祖母不允也一意孤行,时至今日悔恨犹胜。你方才道要效法父皇,此话未免可笑。”   霜君的结局举国皆知,只是皇帝从未对谁说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忽然对儿子说起,便是殷鹤晟也是大吃一惊。他心中大为震撼,面上却强作镇定,想了想道:“儿臣斗胆说一句。当年之事本就错不在父皇,原是皇祖母想岔了。若是皇祖母与父皇齐心,说不得便是另一番情状了。”   皇家的这些腌臜阴私向来都被掩在花团锦绣之下,殷鹤晟这番话也算大胆,直将矛头指向太后,也是他一番思量下的反应。赵氏的兴起便是借了太后的东风,如今皇帝清洗赵氏党羽,若说他当年对太后毫无怨恨,便不是那个痴恋霜君的皇帝了。   此言一出,皇帝果真微微蹙眉,不阴不阳地嘲道:“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嘴上连个忌讳也无。”   非议祖母这样的话不过就被这样轻轻敲打了一句便揭过去了。   殷鹤晟不敢再多嘴,只得另说旁的话,道:“儿臣在父皇面前万不敢藏私,都是肺腑之言。”   皇帝见他低着头谦恭的模样,忍不住冷笑道:“你这话不老实。说到底不过就是劝朕与你一条心,准了你封拜温酌为阁君的念头。只是你莫高兴得太早。这温酌纵然千好万好,到底是襄阳侯唯一的嫡子,若封了给你做阁君,日后他一门侯爵要传到哪个身上?便是天子尚且不能轻易绝人门户,断人传承,你这话又怎么讲?”   殷鹤晟心中不以为然,心道温士郁自然还有个能干的庶子温酬,便是传给温酌那的庶子温霖也是无妨。只是他如今身份毕竟不能说出这些话来,只能作出一派愁肠满腹的神情来恶心殷沛隆。   皇帝见得他如此,难免多了几分感同身受,这时又有些心疼外甥,倒也忍不住同情起儿子来。这样纠结的感觉自然不好受,这事便也只能再议,于洛王来说却是大大的好事了。   再议便是能议,有商榷的余地,最起码皇帝已知道了他的心思,这样过了明路往后封阁君的事岂还会远?   因而洛王殿下出宫回府时心情很是怡悦,倒是半点没想起来他这点心思却是半个字没跟温酌提过。 第148章 第 148 章   第二日,温酌便往洛王府去了。   虽说襄阳侯瞧着横竖不顺眼,奈何人家好歹也是王爷,指不定往后还可能是皇帝,倒也不能明晃晃拦着不让去。   倒不说老辣如襄阳侯想不出法子来拆了这份姻缘,只是温酌不情愿,他这个当爹的还真不忍心下手。   因这事他几次对温酬提及,爷俩商议着温酌的婚事,以他来看便是嫡子好男色他也认了,眼下倒是卫尉寺少卿家的长子上官思瞧着不错,难得对温酌也上心又是个会来事的。温酬不过跟他旁敲侧击打听了一回,上官九便打蛇上棍趁势卖好起来。   温士郁早知道这小子的脾性,又长了一副不错的皮相,打眼瞧着勉强与他家心肝宝贝儿般配。前些天不过跟温酌提了一嘴,孰料便跟踩了他尾巴似的险些儿跳起来,也不知怎么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死活不应。   如今眼瞧着洛王回京,这小子巴巴地便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养个闺女,左右嫁出去省心。襄阳侯一边听着下头人禀报一边窝火地想着。   温酌哪里知道他爹的苦心,这时正坐在内院暖阁中用茶。外头天虽冷,王府的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婢子们又给他搬了熏炉来专给他烘脚用,在此处倒也跟在他自己院子里一般自在。   是以殷鹤晟进屋时便瞧见他半坐半躺正吃着零嘴烘脚,这模样活生生就是纨绔的范本。只是落在如今的洛王殿下眼中倒是可亲可爱得紧。   温酌见他进来,忙要起身跟他行礼。   礼不可废的观念在这时代实在是根深蒂固,殷鹤晟轻轻按住他道:“算了,不必多礼。可是靴子湿了?”说着掀起他下裳一看,底下竟是穿了一双软锦靴,“怎么不穿皮靴?”   温酌被他动手动脚的,不好意思地忙把衣摆整理好,道:“是我自个儿不好,嫌皮子穿着闷,谁料刚才不过从花园过来,靴子倒湿了。没事,烘一会就干了。”   殷鹤晟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被他拉着坐在一处说话。洛王便屏退诸人,两人索性脱了靴子一齐挤在榻上烘脚。   殷鹤晟见他一副乐不思蜀的笑脸,心下顿觉和软,嘴上却道:“下回切不可如此了。先不说不合礼制,若是受了寒,又要生病。”   温酌躺在里侧,听了这话嗔道:“哪有你这样,老把生病挂在嘴边,就是不病也被你念得头疼了。”   洛王几时被人这样反诘,也不手软,当下便去拧他脸,一边道:“还学会顶嘴了?”正说着,手下竟是一片皮光水滑。也是襄阳侯府风水好会养人,温酌身上这皮肉便是比之涂脂抹粉的女娘也不差什么,殷鹤晟不过轻轻一拧,忍不住又去摸他的脸皮,两个人本就卧在榻上不知不觉便亲上了。   难怪从前的假道学老要念叨干柴烈火,他们一个是旷久了的,一个是情窦初开,倒不说受了儒学经义教训这些年,此时都忘得精光。哪儿还想得起来什么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的话来。   也亏了洛王府尚有个积年的管事太监邱志,这时有要事启禀。待殷鹤晟醒过神来,一双手已钻到温酌内裳底下去了,正握着双丘不住揉弄。   便是温酌也没好到哪儿去,跟个急色鬼似的,又毫无门道,只一味揪扯衣襟,险些把洛王殿下的内衫给撕烂了。   两人这时简直恼羞成怒,邱志正伸着脖子等吩咐呢,孰料便听得里头一声脆响,倒像是砸了什么东西在地下。   他一下骇极,正犹疑间,便见洛王冷着脸从里间走出来,尤其那眼神便如刀子似的要扎在人身上。邱志一缩脖子,便听洛王一字一句斥道:“没眼色的东西!究竟什么事?!” 第149章 第 149 章   要说这王府中,邱志等闲也算一号人物,犹是正妃已殁,没了女主人,合府大小事情几乎全汇总到邱志处。邱志乃是殷鹤晟从宫中带出来的老人了。岂会拿那些个小事去惹洛王烦心,何况又是殿下待客时。   如此,便是洛王殿下此时盛怒,邱志缩着脖子也要禀一禀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殿下,是小公子!小公子恐是出痘了。”   他这一句顿时让殷鹤晟脸色一凌,只听洛王发话问他道:“几时的事?怎么这时才来报!”   邱志不敢怠慢立刻回道:“早起小公子的奶妈子便来报说小公子饮食不振,奴才方才正想来禀,孰知这才发现小公子出痘了。”   “还不速去请太医来!”   “回殿下,已差人去太医院了。”   温酌在屋里正整理仪容呢,这会方收拾得当便见洛王又进了屋来,只见他神色郁郁,也不知怎么了。   未等他开口问,便听殷鹤晟嘱咐他道:“今日恐难留你用膳了。”   他说着走过来又给温酌整了整衣领,这才发现温酌被他亲得嘴都有些肿了。洛王殿下正有些心猿意马,奈何这会不是时机。   温酌问他道:“出了什么事?”   洛王蹙眉道:“老末出痘了。这会才去请了太医。这府里必是有什么不干净的,总要快些料理干净……你身子弱不宜在此处。等过几日,我再去侯府看你。”   温酌吃了一惊,心里暗叹,又不敢把“天花”两个字说出来,这话要出来未免就跟乌鸦嘴似的了。   他见殷鹤晟神情严肃沉郁,不想再坏他心绪嘴上便应了。等殷鹤晟亲自给他披了斗篷送他出门,他想了想才道:“这病……凶得很。你自己也要小心。”   两人好不容易乘兴一聚,倒又被这事坏了兴头。   等世子爷回了侯府,此事倒把襄阳侯骇了一跳,再不许他往洛王府去了。   温酌没吃上王府佳肴,这会正喝着小厨房给侯爷煨的人参鸡汤,一边听他爹叨念。   温士郁道:“怎么堂堂王府竟惹了这样脏病到主子身上。”   温酌却是不同意,道:“这倒不一定了。再怎么说这阖府的人口那么多,又人来人往的,病一个就得牵连几个,何况小孩子家身子又弱。”   他其实还想说细菌病毒还有个潜伏期什么的,给他爹来个现代医疗知识科普,只是这话落到侯爷耳里都成了护着情郎的不要脸瞎话。   侯爷当即大怒,道:“究竟你是爹还是你老子我是爹!还不赶紧闭上嘴吃你的去。明儿个不许再出去了。这些时日便在家好好修习修习文史典籍,把心思给我好好收一收。”   真是古往今来通千古,普天之下爹一般,动不动就来个禁足。温酌内心默默地吐了个槽。 第150章 第 150 章   虽说被亲爹禁了足,温酌倒也没啥郁闷。他手头上尚有几件事未料理,正借着这时日料理。   一来便是他那个小酒楼和乐居,开了几个月总要查个账问点事。温酩这厮亦是叨念世子久了,到他院里来屁股沾了座便不起来了,一个劲跟他嘀咕生意经。温酌便歪在榻上听他天南海北地扯皮,也是温酩心眼多,做了几个月因上头有襄阳侯府的势力照应生意很是不错,油水一多便起了心思想给世子敲边鼓将左右邻家的铺面都吃下来做大。   温酌瞧他美滋滋的德行,不由笑道:“倒不说我不想赚钱。只是我是个胆子小的。这天底下的钱从来就是赚不够的,只是这京师上下岂是我们家说了算的。莫说旁的,便是眼下我爹还巴不得我立马关张大吉呢!”   温酩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悻悻道:“侯爷眼界奇高,那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谁说不是呢!”温酌敷衍一句,捧了茶呷一口道,“像咱们家这样开酒楼也罢,旁的营生也罢,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岂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这自然是正理,温酩断不敢跟他争这个,只是心里难免嘀咕,心说你是世子爷自然是坐享其成,他要不钻营哪儿来的油水?   温酌在官场交际早见过形形□□的人,见他神色,已然心中有底,道:“天子脚下做生意不免缩手缩脚。我知道阿酩你是个心思灵活的,你既有主意,自然要成全你。”   温酩听了不免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一番也没下定决心,起身告辞走了。   书勤忍不住对温酌道:“这个酩少爷真个虎头蛇尾,前头说开酒楼起头的也是他。如今一年功夫不到,倒起旁的心思来了。”   温酌白他一眼道:“人各有志。他既有了旁的心思,徒留无所施,反容易生出事端来,索性走了也干净。”   书勤听了难免又替主子操心起酒楼的生意来,道:“那酒楼怎么办?”   “不如让你去料理罢。”温酌半真半假地啐他道:“你这个就是老人说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哪儿有那么些可操心的!”   书勤挨了骂也不恼,笑道:“我也还不是怕少爷你吃亏嘛。”   他惯常表忠心,温酌也早习惯了。   因温士郁在府中,父子倒是一齐用的午膳。难得温酬也在家里,用完膳正喝着茶,温酌道:“阿兄,我前日得了些西北羊,晚上咱们吃热锅子。一会让人拿些到你院里小厨房,给嫂子炖羊羹吃,那东西养人。”   温酬含笑道:“这天气吃热锅子倒是好。只是羊羹就免了,你嫂子害喜得厉害,这几日尤胜,荤食莫说吃了,竟是连闻都闻不得。”   温酌皱眉道:“这怎么好,可得请医师来瞧瞧。可惜彭先生如今不在京中。”   “不过是妇人家不适罢了,哪里用得着请神医来瞧。昨日已请了人来瞧了,不过是害喜地厉害罢了。”   温士郁听了,嘱道:“小心不为过,若仍是如此,还须再请大夫来瞧瞧。”   温酬自是应了。   因说到孩子,襄阳侯便让奶妈把大孙子抱来逗乐,兔哥儿穿了一身正红软缎被裹在锦被里抱来,简直就像个红色的胖团子。他才吃完奶整张脸红彤彤的,且见人就笑,温士郁闲着没事就要瞧瞧这孙子。   待襄阳侯抱完了,这才轮到温酌手里,温酌已习惯抱这个肉球,一边逗他,一边忍不住想起洛王家的小公子殷常乐。那奶娃不过比兔哥儿大几个月罢了,也不知道如今什么光景。   说起来天花这病比起中世纪的黑死病也不逞多让,这事可得跟彭兴云好好商议商议了。 第151章 第 151 章   所幸殷常乐并不是感染天花,而是出了水花,便是后世所说的水痘。这事还是书勤去打听来的,殷鹤晟却是没来,想是王府里出了这等事必是要严查的,哪儿还有什么闲工夫。   温酌想了想,问书勤道:“你可问过彭神医如今在何处?”书勤却是不知道了。温酌心道既是水痘还好些,虽说传染性强了点,好歹不会轻易要人命,就是不能见风不能挠,不然容易破相。他想着殷鹤晟那张俊脸若是生了水痘的样子,不由不寒而栗,急忙写了帖子让人送到洛王府叮嘱一二。   他这时在侯府不能出去,倒也不妨碍旁人来瞧他。杨若茗便几次登门拜访。其实真说起来温酌跟杨若茗并没什么特别深的交情,倒是杨若茗此人行事颇有些文人习气,既将温酌认作师弟,便时常要来叙叙旧。温酌左右也不烦他,便聊上几句,下一回棋。倒是久不见柳承惆来让温酌有些奇怪了,便问这杨生道:“师兄与柳兄乃是知己,简直形影不离的,怎么近日倒不见柳兄。”   杨若茗一呆,脸上颓然,落下一子,道:“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哪里就有什么形影不离的话来?”   他这话怨气颇重,温酌倒是意外:“这话从何说起来?”   杨若茗道:“他……前些日子回乡成亲去了。”   这话一出便是温酌也有些呆了,倒不说是世子爷思想龌龊,见人就往□□上思量。实在是杨若茗与柳承惆两个太黏糊,打从认识这二位开始,他就没见这俩人分开过。还是荣栎那会机变,在国子监里耳朵又长,便晓得这孟不离焦的二人之间很有些手脚,因而写起诗来亦是风花雪月情意绵绵,谁能想如今竟是这么个结局。   温酌瞧着杨若茗心思郁郁已没了下棋的心情,索性投子认输不下了。   “师兄,你当初为何不与柳兄结亲?”   温酌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杨若茗嗤笑道:“怎么没想过?那也要他应了我才行。”既把这事在温酌面前说穿了,杨若茗不由一通牢骚:“他是个心气高的,若是应了我,如何给家门光宗耀祖,香火传承。素日里那些话不过是唬人的。也是怪我一没家世二没才学,人家能与我胡混这些日子已是慈悲为怀了。”   温酌见他说得简直不像样,只得又劝了几句。只是他既不能理解杨若茗对柳承惆的执着,也不能知道柳承惆回乡成亲又是个什么心情,因此也不过只能说“天下何处无芳草”之类的几句场面话罢了。   好在杨若茗此人虽是个酸儒,到底脾气不错,想着今日在侯府一时失态说了这么些丢人现眼的话,世子也没放在心上反劝解他几句已是给了他极大的脸面了,这时被感动得险些流出泪来。温酌被他雷得不轻,面上却又不能漏出来,于是好言好语又劝慰了几句,说了什么“情场失意,考场得志”的话来激他,让书勤搬来一箱子书送了他才罢。   这事虽让人哭笑不得,到底给了温酌刺激,他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床幔子突然想自己和殷鹤晟能走到什么时候?会不会也跟杨柳两人一样散了?照着洛王殿下如今的路数来看,眼瞧着人家往后是要做九五天子的,难不成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竟要当殿君么?他想着这事便觉一阵恶寒,当初荣栎给他的那卷子书他尚且还留着,便是上官九给他说的历代殿君的下场犹在耳畔。先不说下场如何,想想一个男的要跟合宫的女人抢男人,这事就不正常,不是么?温酌怎么想,也不能把自己代入这种身份。他忽然有了一种缩头乌龟一样认怂的心态,心想既然殷鹤晟还没当皇帝,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呗,暂且不去想往后如何。他这样想着,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安心的借口,终于睡着了。 第152章 第 152 章   温酌等了几日,没等来洛王殿下,倒把荣栎给盼来了。同来的还有他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表兄荣杼,生得着实英武,他身量极高,一身的腱子肉,要不是眉眼和荣栎还有些相似,谁还能想这是丹青圣手荣栎的兄长?   春寒料峭,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学子们对春闱的渴望。先时,鹿州那边急着催荣栎回去也是因着老太太身体不佳唯恐有闪失,如今吃了许多汤药,又被子孙晚辈众星捧月一般的伺候着,老太太身体也缓过来了,荣栎自然又被打发到上京来赶考来了。   这么折腾也是累,家里亦是对他这个弱质书生不放心,荣杼便一力担了护送弟弟的任务来了。这一路上虽冷了点,倒也顺遂。   温酌同荣栎交好,见他来了自然无不欢喜。襄阳侯也不是小气的,自然又把这哥俩留在侯府里了。   荣杼只在温酌小时候见过他,一路上听了荣栎说了他许多八卦,这会对这位表弟也是好奇。恰逢襄阳侯出门会友,世子爷便又拿出洛王殿下送他的西北羊宴客,兄弟几个围着暖桌喝酒吃热锅子,别提多带劲了。   这种暖桌子极受温酌喜欢,乃是个八仙桌,底下有个带熏笼的炭盆子,跟后世那种日本人用的矮桌不大一样,可以坐在椅上把脚搁熏笼上取暖,既宽敞又舒坦,几乎是上京富人家越冬的必需品,只是颇为废炭。   不说温酌,便是温士郁同温酬也极喜欢邀上二三好友围坐玩叶子戏。   这会既是吃暖锅子,简直要把人热出一身汗来。   荣栎夹了一筷子羊肉入口,不住夸赞味美,对他道:“虽说鲜字不过鱼羊,只是这鱼还好,羊肉少不得有一股子膻味。这羊倒是绝了,一点子腥膻也无,果然圣品。你倒是个会享受的,当初听说你奉命协查染州那案子,我还着实替你操了一番心呢。”   温酬一边给荣杼劝酒,听了这话,忙对荣栎道:“栎哥儿可是想岔了。阿酌那会回京已是心力交瘁,哪儿能想到什么羊肉来。这可是洛王殿下心疼阿酌特意赏的。”   温酌被他哥一句“心疼”险些起了鸡皮疙瘩,脸上忍不住害臊,对荣栎一瞥道:“好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只管吃你的便是。”   荣杼年岁最长,见这俩个弟弟斗嘴忍不住笑起来,道:“阿栎这是嘴硬了,心里是羡慕你建功立业不堕家门威名。来大表哥敬你一杯。”   温酌连忙起身饮了,又回敬荣杼,只说他英武不凡,仰慕得紧。   这酒桌上吃饭,陌生人也能吃出情谊来,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亲友?要不古人怎么说酒肉朋友呢?再不济也是个“朋友”不是?   说到武艺,荣杼到底是荣膺大将军的嫡子亲传,酒足饭饱不由技痒。温酌同荣栎两个花架子便只得靠边站了,温酬失笑道:“大表哥这可是要拿我开刀了?”   原来荣杼惯用的乃是一把雁翎刀,这时不免笑道:“不过切磋一番而已。久闻侯府枪法声名在外,不如咱们俩试试?”   温酬亦被他挑了兴头来了,点头道:“也好。今日正好请大表兄赐教一番。”   几人说了,便各自回房更衣来到院中一片开阔地。温酌跟荣栎穿了裘子在一旁避风处,白易说是来护卫他俩防着误伤,眼睛却是目光灼灼,一脸兴奋。   温酬自换了一身天青色劲装,微微带笑走过来,从小厮手中接了霸王枪。温酌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心说他哥这么谦谦君子似的用这么霸气的武器,笑得这么淡定简直就跟变态杀人魔一样。再看荣杼更了不得,穿的一身戎装便过来了。倒是他身畔跟了个青年,头戴纶巾身着蓝褂黑氅,容貌竟有些不似中原人,抱了刀鞘紧跟在荣杼身侧。   温酌不由奇道:“这人谁啊?”   孰料荣栎一副牙疼的模样,轻哼道:“他是我兄长的阁君。” 第153章 第 153 章   温酌不由嗔目结舌。   自他成了温酌,温酬早把侯府的亲戚同他说过一遍。豪门贵戚中能浪荡成温酌这样的少之又少,然而成器有出息的也算不得多。亲戚同辈中名声最响的便是这位荣杼容大公子,不但相貌堂堂,连上阵杀敌也肖似其父,不过十四便立下军功,被皇帝赞誉“忠勇儿郎”。只是他娶亲生子也早得很,温酌只听说他娶的乃是一位名门淑女,并不曾听说几时娶了什么阁君。   荣栎冷眼瞧他一脸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模样,碍着人前并不能跟他细讲,只是瞪了他一眼。   荣杼这时将人领过了,道:“阿宁,来见过大公子同世子爷。”   那人便拱手一弯腰,朗朗道:“丁宁见过大公子、世子爷。”举手投足俨然便是个武人。   温酬隐约猜到此人身份,嘴上却道:“丁公子客气了。”却并不深究,伸手一展道:“大表兄,请了。”   荣杼正是等着此节,笑道:“好说好说。”说着便从丁宁手中接过雁翎刀走过去。丁宁抬眼看他,虽没说话,但那眼里仿佛载满了骄傲似的。荣栎扫他一眼,却是一声冷笑。丁宁仿若不觉,却是独个儿站在外侧。   倒是温酌笑靥满满,对他道:“天怪冷的。丁兄还是到这儿来,吹不着风。”   丁宁没料到世子爷是这么个自来熟的,一双眼看过来带着些诧异,又飞快地睥了荣栎一眼,婉拒道:“不妨事。劳世子爷挂怀。”   温酌一片好心落了空,又遭了荣栎一记白眼,很是郁闷,那点子八卦脑筋顿时偃旗息鼓,一心一意看起两位兄长比试来。   温酬的霸王枪练了十几年了,这会握在手中,谁承想这一柄动若游龙的□□竟重达三十斤。他身材颀长,生得骨肉匀称,身法灵动诡诈,□□忽长忽短变化多端,温酌心想难怪说耍花枪了,看得眼都快花了。   荣杼则不同,走得乃是大开大合的路数,一柄雁翎刀寒光闪闪,招招奇险,温酬的枪法遇上他,便是奇诡也无用,倒好似浑身长了眼睛一般,总是游刃有余。   温酌和荣栎虽说手上功夫都不如何,好歹武艺都算启蒙过,并非完全外行,看了一会便瞧出温酬已落了下风。果然,一会功夫温酬自己认了输。   荣杼正打得痛快,孰料这就打完了,简直气闷,骂道:“你小子够滑头的,这才不过几下功夫!”   温酬一边把枪递于小厮,接了帕子擦汗,一边苦笑道:“大表哥可是高看我了。不过那几下子,已把我惊出一身汗来,再来几下,我那枪要是被你挑飞了,面子还往哪儿搁。有道是君子贵有自知之明。大表哥饶了我吧。”   温酌听了亦是大笑起来,道:“阿兄不愧是个实在人。要我说大表兄你这手武艺到底是战场上血洗出来的,等闲哪个是你的对手?”   荣杼却是不爽,道:“便是你们温家人最是嘴利,唉,不过打一场也不给利索。”   温酌见他实在不尽兴,只得把白易卖了,道:“此言差矣。我阿兄虽败下阵来,我这侍卫却是个高手,大表兄不若来和他练练手?”   白易早跃跃欲试,这回听了,立时拱手道:“在下白易,讨教荣将军高招!”   武人到底好胜,既有人挑战哪儿有不迎战的道理,当下上场比划起来。   温酬出了一身汗,在这冷风里站着却是不妥,便自去更衣,剩下温酌对着荣栎丁宁两个,怎么看怎么尴尬,便干脆请人到亭子里喝茶。   丁宁照旧推辞了,独个儿站在风里守着荣杼。   荣栎好大没意思地撇撇嘴,跟着温酌抬脚走了。 第154章 第 154 章   亭分四季,照应节景,冬亭周遭栽了不少白梅,正合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先生所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书勤早指使了小厮们在其中置了石炉给少爷们烹茶,又备了干果子点心等物。荣栎随手抓了一把花生米一边吃一边对温酌道:“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阵子就要会试了,想着要连着几天吃喝拉撒睡全都在一间棚子里,我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一说这话,温酌的兴致便来了,他自个儿是因是皇亲考不的科举,偏偏对考试兴头颇大,便道:“我可听说了。到时候不说是裘子,便是连夹袄都穿不得,只能穿单的。便是饭食也是一早做好了,带进去的。春寒料峭,每年少不得考死几个呢!”   荣栎一皱眉道:“去!哪儿有你这么触霉头的!衣裳倒算不了大事,母亲早替我备下了。只是吃食却是麻烦,都是带干粮进去的,又没热茶水去喝,噎都快噎死了。”   温酌道:“这还不容易。到时我让人给你备一篮子点心便好,核桃酥、榛子酥,再把花生碾碎了做个花合子,再让人炒个茄鲞给你灌在豆皮饼子里卷着吃,再冷的天吃也是香的。”   荣栎听罢,顿时喜笑颜开,逗他道:“就怕做得太好,万一吃过头了,可也没去处让我消消食。”忽然又想起温酌的和乐居来,才问了没几句,一得知温酩的心思,不由嗤笑:“他此时甩开手倒也干净,只是你须得防他到外头莫狐假虎威借了侯府的势,反倒坏了你家的名声。”   温酌道:“我自有打算。”   两个喝了回茶,也没见荣杼同温酬过来。   温酌一边捧着手炉暖手不禁探他口风道:“你与那位丁兄可是有龃龉?”   荣栎斜眼瞧他,道:“什么龃龉不龃龉的,我就是看他烦罢了。”   要说荣栎公子啥都好,难免有些少爷脾气,瞧不顺眼的人还不少。先时他对上官九颇多疑虑,嫌弃人家心眼多江湖气重不稳当,这回对着他自家兄长的阁君亦是冷冷的,温酌也不算太意外了。   不过荣二公子自诩讲理,便是讨厌一个人也总要说出些理儿来,好叫人知道他占了公义。   提起丁宁,荣栎真真没个好脸色,道:“要我说,我哥虽样样都好,只是有时太过死心眼了。”   温酬奇道:“这是从何说来?”   因是私房话,世子爷怕底下奴才搬弄唇舌,便打发了书勤他们到亭子外头去守着。   荣栎见他八卦的样子也是无语,只是既开了话头,倒不好不说了。   “那个丁宁乃是我兄长先锋营里的一员小将。你也知道鹿州那地界百夷混居。因他生父是夷人,在营中难免被欺压。我兄长便抬举他,做了副将。这事本来也就完了,他自个儿争气军功也挣下了。你说说博一份家业给他那老娘养老再娶一门亲岂不痛快?便是好男色,长得好的小子大有人在。孰料他就看上我哥了!你说说这事!”   温酌愣了愣神,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丁宁原是倒贴了荣杼。他思来想去,觉得方才荣大表哥虽跟他没什么暧昧,到底还是挺关切的,哪儿有什么不情愿的地方?   “大表兄竟是愿意?”   荣栎气不打一处来,道:“他如何能不愿意?谁让丁宁救他一命!只是救命之恩就非得以身相许吗?兄长只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便应了他了。也不想想大嫂和侄儿侄女们该当如何自处!”   温酌有些闷了,想来荣栎必是与自家大嫂侄儿交好,这才为着他们鸣不平呢!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再横眉竖目的也无用了。   只是那丁宁心中可有悔恨?也不知容杼心中是否承他这片情意,又要面对家中长辈、嫡妻、儿女们,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阁君一称实在是一种嘲讽,好好的男儿生于天地、立于人世间,却跟闺阁女儿一般做“一阁之君”,还要被慢待鄙夷,该是怎样的心境。   他渐有些痴了,前日那些愁绪忽然又跟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心道不知殷鹤晟又是如何看他,莫非也盼着他做这么一个委委屈屈的“阁君”么?   作者有话要说:   恩啊 感想大家一直追文~么么哒   不过亲们不用给我扔地雷啊什么的   写文不过是业余爱好罢了~大家能回帖已经是对我的肯定了 谢谢 第155章 第 155 章   荣栎安心在侯府住着备考。荣杼却是闲不住的,带着丁宁天天上外头去。有几次温酌在院中遥遥地看见他们,丁宁紧随着荣杼的脚步,如影随形。   他想:真像一个影子。   世子爷深感憋闷,偏偏洛王殿下迟迟不见消息,温酌不由更加苦恼,心中暗骂自己简直快变成深宫怨妇了。   事实证明,人确实不能在家宅太久,无所事事容易滋生负面情绪。温酌在家呆了几天,闲愁日盛,见温士郁口上渐松了,终于出了门。他实在想出来透透气。   京中最近情景不少,简直一片肃杀,吓煞一众赴京赶考的学子。赵氏党羽伏诛倒台,圣上纾解了多年的宿怨,终于收了手。朝堂上下却被他惊得战战兢兢,城中自有种说不出紧张感。   上官九这些日子又来拜访几次,他都不冷不热地应酬了过去,不说这位上官兄是如何郁闷,于他自己心中来说也深觉愧疚,但是世子爷可不是什么封建余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些个话,荣栎不信,他是更不信的。明明不喜欢一个人,又为什么要勉强呢?   人有时简直就是一只虫子,被粘附于网上,受着人情世故的牵累,明明累了仍不得脱身,实在困顿非常。   正巧他那养生仁善堂已开起来了,却不在城中,乃是在西山另设了一处庄子,已收了不少孤苦孩童。   前些天连日风雪,他即便想去看,家里也断不许的。这一日日色倒好,雪也化了,他便乘了车去走走。   西山略有些偏,雪化之后淤泥更胜平常。温酌远远瞧见庄子上不少人在地里忙活,他心中奇怪,问书勤道:“你说这田中劳作,不也要等到春耕不是?这回子是在作甚么”   书勤自然不知,倒是赶车的伶俐,已吆喝道世子爷到了,那头的人听了立时唤了管事的来迎。   等温酌问了方知,原是这些人特意趁着天冷挖一条沟渠出来要把山泉水给引过来。   那方管事的见世子亲来,心中半是欢喜,半是忐忑,惶恐地领着温酌四下逛去。这一处的屋舍虽比不得京中雕梁画栋,倒也干净敞亮。便是孤儿,温酌也见了,大大小小一溜二十多个孩子都被洗濯干净了才领过来给他磕头见礼。温酌便捡了一个大些的问了几句话,那孩子一五一十地答了倒也算得有条理,又将几个孩子的手拉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对方管事点点头。   等婆子们带着孩子们下去了,才对他道:“这些个孩子虽是孤儿,既已到了仁善堂,往后不拘男女便是要学医的。你让他们干活亦无不可,只是不可误了正事。”   方管事被他瞧得身上渐起了鸡皮疙瘩,连声应了,又听温酌道:“此处风景甚好,我且住几日再回去罢。”   温酌早先出来时却是没说起这茬,临时起意却是愁怀了书勤,忙劝他道:“公子,这地方不比侯府,山中晚上冷得很。”   温酌却是不肯,道:“不妨事,咱们连凉州都去得,再冷也不过如此。不过住几天功夫,有甚可讲究的。”   书勤自是劝不住他,只得应了,白易自然更没意见。殊不知这一住,便出了大事。 第156章 第 156 章   天灾人祸纵是骇人,在史书上也不过是几句话而已。史书上提及这一天的事不过是这样一句话——“致和四十四年,密县地动,山岸崩裂,内河溢堤,泱泱不息。平野陷落,波及甚广,城郭破损屋宇摧毁,死伤无可计数。”   温酌这日遣了一人回府通报,自个儿却住在山庄之中散心。山中不比别处终日冷冷清清,众人皆是早睡早起。书勤伺候世子睡下后,自个儿在围子床的踏板上铺了铺盖躺下,白易则卧在外间。   谁想温酌越睡越冷,正裹紧了被子半睡半醒中,忽的觉得一阵摇晃,倒不似睡在屋里,好似卧在船中被海浪晃得直晕。他正有些茫然,突然就被书勤惊叫吓地险些跳起来,才挣了眼就觉出不对来。原来此时天不过擦亮,竟是整个屋宇不住地晃动,屋顶上的灰尘亦是被抖落下来。白易这时披了外衫进来拉他起来,道:“公子,不好了。这是地动。快走!”书勤虽吓得有些懵,到底回了神,忙给他拿了衣裳裘子,几人才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便见外头已有许多人。那方管事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跑过来,见了温酌无恙脸色才有所好转。   温酌也是被吓住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整理头绪,他眼瞧着远处有些土坯房子倒了,不由皱起眉来,对底下人道:“现在清点人数,莫在屋里呆着,把人都唤到院子里来。”正说话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便听几声巨响从不远处的山上传来。一时便听见叫嚷声,孩子哭叫声不绝于耳。温酌又道:“把人都带来,再派几个机灵些的去瞧瞧怎么回事。”   方管事立时便去了。温酌站了一会,那晃动渐平息了,他惊吓一去,这才觉出冷意,只是通常地震过后往往还有余震,此时却是不能回屋子去。   所幸他身侧的人俱是做事精细之辈,一会功夫给世子爷搬了把垫了兽皮的椅子来,又让人在院里支了火堆炭盆子等物,人群渐聚到院中来闹哄哄的也不觉得冷了。温酌一时倒觉得自己不像侯府世子,这架势倒是像足了山贼魁首。   方管事做事不慢,一会功夫便把事办妥了。庄上人不少,死伤倒不多。因那些倒了的土坯屋子乃是放农具家伙事的,并不住人,不过砸伤了两个,另有一个倒霉的被掉落的砖砸死的。那些孤儿中亦有三个逃出来扭伤脚,摔伤的,性命倒是无碍。   温酌心中感叹一句万幸,正思量着要快些回城看看家里情况,孰料下人们出去查探后无一不是哭丧着脸的,原是方才那几声巨响乃是山石跌落,外加地震本就厉害,把好好一条山路生生砸坏了,哪里还出得去?   温酌这回是真正傻眼了,心里免不了骂自己一句:no zuo no die!他这时纵使再焦心也没了法子。人们虽常常叫嚣:人定胜天,这话真到了天灾面前不过是一句笑话,人于天地间不过蝼蚁罢了。   要说上京此时比起西山也没好到哪儿去。不说眼下宫中如何,襄阳侯府已算得是大乱了。侯爷眼瞧着大怒,要把跟着世子爷出去又回来报信的奴才叉出去抽筋扒皮。谁料外头却说洛王府上来了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乃是洛王殿下`体恤下臣,地动之后特命人来侯府问安的。   那人这头得知世子在外生死未卜亦是吃了一惊,回去便如实禀了洛王。   要说殷鹤晟此时的心情,也只有襄阳侯能感同身受,一样的又惊又怒。这好端端的没事跑到西山上作甚?!   殷鹤晟双眉紧蹙,思忱片刻,还未理出头绪。裴云一路急匆匆进了来,对他道:“殿下,方才宫里消息,说是涵王此时入宫去了,已回报了这回地动是密县,说是领了司天监监副一同去的。”   “他倒是腿快。”殷鹤晟一声冷笑,道,“不妨事。地动怎么回事不过是嘴皮一碰的事罢了,何况不过是个监副,不是还有个监正么?眼下最要紧的乃是赈灾一事!”   裴云听罢,精神一振,道:“是。属下知道了。”   “等等!你说这次地动的是密县?   这事不忙。让季庸先写个章程出来回头再说。你现在点几个人跟我出去一趟。”   密县离上京可不算远,不过在西山之西二十余里。温酌此时可不就是在西山么? 第157章 第 157 章   这回的地动离着京师颇近,上京之中亦有伤亡,街面上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往日的繁华。   洛王殿下毕竟不是毛头小子,先遣了人到侯府里去把世子爷那庄子打听清楚。温士郁这回是真心感念王爷,心说王爷对他这儿子如此挂心,他这个当爹的岂能不同去。温酬一听便急了,唯恐弟弟没回来,再搭了亲爹进去,道:“父亲,您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是儿子去吧。”一旁荣杼却是抢着道:“事出突然,府里诸事还要姨丈费心操持,此刻实在不是出门的时候。阿酬,你也别去了,表弟妹一早受了惊吓,你岂能舍下她出去。还是我去罢,我脚程快,左右不过是带阿酌平安回来就是了。”   荣杼说话爽快,说走就走,温士郁哪里拦得住他。   倒是殷鹤晟等了一时,见侯府来人竟是个不认识的有些意外。荣杼不过带了丁宁同昨日温酌遣来报信的那个家人,对殷鹤晟一拱手道:“荣杼见过洛王殿下。”   殷鹤晟回了一礼,问了两句,便上了路。   他心中总有种急切不安,这让他想起许多往事,许多他不愿想起的事,可是越不愿想起,那些细节偏偏就浮现在眼前——成涛中毒身亡后被人抬走时淌在地上的血迹;又或者是母亲临死时憔悴惨白的面孔和她渐渐冷却的体温。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以至于让他联想起在郎州时听说温酌遇袭时的那种震惊错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这一次他总该把他牢牢抓在手里,让他安安稳稳地伴在自己身边。   往西山去的路差不多已废了一半,遍地乱石地陷,饶是殷鹤晟一行人轻骑简行,走这种路仍是为难。裴云不由劝道:“殿下,瞧这情形,上山的路恐是堵死了,咱们贸然上去恐是不妥。”   这倒是一句实话,山崩滚石地陷塌方可不是说笑的。荣杼亦是拧着眉瞧着,丁宁默不作声看了片刻上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荣杼却是犹豫了,对他道:“兹事体大。你莫把自己命不当回事。”   丁宁听他这一句,却是轻轻一笑,横生媚态。   荣杼不免咳了两声,又嘱咐他道:“小心!”   说着对殷鹤晟道:“殿下,这山路不好走,须得先探一探路。”   殷鹤晟已见他二人嘀咕,便道:“也好。”亦是遣了手下一个轻功了得的手下与丁宁同行。   温酌在山上急归急,却也知道是干着急。一早上忙忙活活除了把人都聚到一处外又让人把物资清点一遍,垒了石灶做大锅饭分了众人吃。他这处山庄,位置巧得很虽不高也近山腰了,平日里乃是走盘山的路上来的,地方也空旷。只是如今虽暂时性命无忧,却是被困在此处了。他急着想跟家里通个消息,奈何毫无办法,派了几人出去,虽下不去,却是把上头绵云寺里的和尚书生救了好些个下来。   原来半山腰的绵云寺年久失修,地动一来便塌了半边,比之世子爷的庄子惨多了。不说和尚如何,便是寄身其中苦读的学子亦是死伤了好几个。温酌一瞧,只得将这些“难民”都收在“麾下”,继续派人出去看那破路该怎么折腾才好下山。 第158章 第 158 章   这场灾难看来虽可怖,庄子上的人却大都挺平静的,一来死伤的少,二来世子爷在就有了主心骨,何况大锅饭一吃,饱食的满足把对灾难的恐惧冲淡了。   是以丁宁上来找到这庄子时,里头的人精神都还不错,男人们正忙着加固建筑,妇孺则是在收拾打扫,并没有料想中的那么狼狈。而世子爷则被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缠着正说着什么。他表情淡定,负手而立,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就丁宁看来,倒觉得这少年此刻的神情的的确确像极了襄阳侯。   不过等温酌见到丁宁之后,顿时判若两人,立时舍了那些个酸儒大步走过来,喜出望外道:“丁兄!你竟来了?!”   丁宁对他一拱手,道:“世子爷无恙便好。”   温酌却不跟他客套,亲热地去挽他,问:“自家人不说这些虚礼。这山上路都垮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丁宁见他没架子,便也不再拘礼,道:“是洛王殿下不放心。侯爷本也要来,被荣大哥拦住了。他们骑着马正在山脚,上不来。我就先来探个路。”   温酌一听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喃喃道:“是他…洛王来了?”   丁宁怎知他如何想的,这时便道:“山上不宜久留。世子还是跟我下山为妙。我这便给他们报个信。”说话间,便摸出一个短笛,凑到嘴边吹了几声,长长短短地跟说话一般,那山下不一会功夫竟也想起类似的哨声。   他见温酌一脸狐疑,解释道:“是约好的信号。洛王殿下还另遣了一个侍卫,总要跟他通个气。”   温酌转头看了眼庄子上拉拉杂杂的一伙人,皱了皱眉头,道:“上山不易,下山更难。你上来时可是做了标记?”   丁宁点头道:“正是如此。”   温酌犹豫片刻,道:“只我一个下山到底有些不放心。”一旁书勤却是插嘴劝他:“少爷,既然丁公子已寻了下山的法子,定是有办法的。您先回府去,咱们便是等过几日再回去也是一样的。这山上左右有吃有喝,一时半会准没事。何况还有方管事在此处,定会料理得妥妥帖帖,不用记挂咱们。”   白易道:“少爷,丁公子一人护着您下山,恐是不易。不若白易陪着您一块下去如何?”   温酌心想也是,便舍了家人在此处,带了白易跟丁宁下山。   丁宁轻功好,又身负南蛮子那些个奇技术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路上留了不少红色的痕迹,醒目得很,便是白易也摸不透他的武功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三人在山中艰难下行,过了不多时便遇着了殷鹤晟座下的那个侍卫。那人见着世子安然无恙也是大喜,只是天底下到底有一句:好事多磨。四人正走得艰险,孰料又是一阵颤动,温酌一惊,“不好,又震了。”   余震一来,许多要落不落的山石便纷纷滚下,几人顿时身陷险境。幸亏丁宁身手灵巧,危机之下一条软鞭勾了温酌腰身,将人卷到几棵大树下,山石擦着白易身边砸下去,把白大侠的一张俊脸蹭出了不少血。   温酌惊魂未定,几人都不敢贸然行动,只得先挨过这震动再说。   温酌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沮丧,他这时想起去年自己尚且还是陈锐,便是踩空了山石才会穿越成温酌,如今要是再摔了或是被砸了,这回的命岂不又没了?还累得许多人救自己一场,尤是对不住殷鹤晟。 第159章 第 159 章   几人此时俱是灰头土脸,却已顾不上这许多,心思全在脚下身侧头顶,唯恐上有巨石滚落,下有地动塌方。其实这余震不过一阵罢了,偏偏情形艰险,各人均是一身冷汗,尤觉漫长。   温酌手扒着身侧的树枝,只觉浑身酸软,口鼻之中都是灰,呛得他不住咳嗽。好不容易熬过了,几人才松了口气,四下打量已寻不到下山的标识。   丁宁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些许,总算寻了处地势略微平坦之处,这才掏出信号弹朝天发射。   温酌晓得他定是与山下联络,便也让白易扶着他过去。几人歇了好一会功夫,便听下面渐有人声,几人急忙出声招呼,便见一锦衣人从乱石杂木中一跃而上,温酌顿时一惊,张口唤道:“殿下!”   殷鹤晟抬眼一看,只见温酌被几人护着站在一棵松柏前,浑身蒙尘,几乎辨不出面目。他心中稍安,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温酌双手,道:“可受伤了?”   温酌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嘴上道:“我没事。”殷鹤晟盯着他,用衣袖给他面上揩了揩,又对一旁的三人点点头。容杼这时也上了来,见丁宁无碍也放了心。四人中只有白大侠最是点背,无端破相也是可怜。   既寻着人了,众人即刻动身下山。   说来也怪,温酌本已耗光了力气,连腿脚都软了,这时见着洛王,竟是全忘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倒也不足为怪,任凭哪个人死里逃生乍然见着心上人,必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名状。   殷鹤晟惯常是冷脸,此时见了他却也并不多言,只牢牢牵了温酌一路行走。他惯常使剑,手上薄茧蹭上温酌的手心并不让人舒服,却说不出的让人心安。   旁人自见了这情形亦是不敢多言,一个个莫不是眼观鼻,鼻观心,作出一派浑然不觉的样子来。荣杼心中暗暗吃惊,不过他到底也不是浮躁之辈,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便缀在众人之后一齐回了城。   待到荣杼丁宁回了侯府,襄阳侯一瞧,仍是不见儿子的人影。荣杼眼角直抽,对他解释道:“姨丈,阿酌并无大碍。乃是洛王殿下有要事与他相商,已跟着回了王府。”   温士郁心中本也猜着了,听了此言究竟还是郁闷,道:“也罢。等人回来再说罢。你为姨丈走这一遭辛苦了,去歇着吧。”   荣杼见他神色郁郁,不免想起方才洛王与世子共乘一骑的情景,心下有数便退下了。   不说襄阳侯如何,便是温酌眼下亦是没好到哪儿去。   洛王殿下许久不动怒,此时一张脸简直赛过数九寒天。饶是如此他仍是没有发作。   于是,温酌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收拾干净后,这才来到暖阁。   殷鹤晟独个坐着,脸色阴沉,温酌才掀了帘子进门,见他如此竟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出去。   “休要磨蹭。快进来。”   温酌只得进去。他瞧着殷鹤晟的脸色,虽觉得有些理亏,却谈不上害怕,脑子里想的竟是去年才到礼部当值时的见着洛王的场景,那会这个人也是如此冷着脸,让人不知所措。   殷鹤晟瞧着他这幅模样,心中那股愤懑之气渐消了些。   “你过来。”他说着,大手一伸,扯着温酌的手把人拉到罗汉塌上,“你到西山上作甚?”   温酌知他是担心自个儿,当下便将那庄子的事说了。   殷鹤晟沉吟不语,良久才道:“这事不怨你。可我就是有气,你可知我先时听说你在西山时是何感受?”   温酌顿时镇住了,忍不住凑上前亲了洛王一口。这可把洛王殿下彻底点着了,当下捉了人亲了半晌,他搂得死紧,又缠人得很,温酌不意他如此,险些厥过去。   好在王爷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一边把人按在怀里,一边嘱咐道:“卿当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孰知温酌却不依,推开他道:“殿下此言差矣。何谓君子不立危墙?殿下在凉州时比之危墙何如?外患羌奴,内患国贼,仍是斩敌寇,扬国威。殿下固然堂堂英雄,酌亦非弱质女流!” 第160章 第 160 章   “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番话并没有让殷鹤晟迟疑,他伸手托起温酌的下颌,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纤细脖颈下紧张搏动的脉搏。他不由眯起眼睛,沉迷地用手指反复描摹温酌的耳廓,随后凑近低语道:“阿酌,不要跟我玩心眼。说实话,你在怕什么?”   耳鬓厮磨的亲近让温酌背上一下子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他只觉眼底一热,再维持不了大义凛然的假象,一边捂着脸一边说:“我怕!我怕你今后会……”   “会如何?”   温酌咬咬牙,索性放下手,没出息的眼泪已糊了一脸,哽咽道:“往日我读到龙阳泣鱼,必要鄙薄龙阳君的品性。堂堂男儿依附男子,争风吃醋何其可笑!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我怕有朝一日也同此人一般,岂不遭人唾弃?!”   殷鹤晟却是一声嗤笑:“庸人自扰。”   洛王言辞讥诮,神情却反带着些愉悦,伸手给他揩泪,又忍不住在他唇上轻啄,道:“龙阳乃是魏王娈宠。你岂与此人同列?我早禀明父皇来日要为你请封阁君,名入宗谱,昭然天下,便是百年之后亦是同享香火供奉。”   这话却是洛王殿下第一次同他提起,实在令人震惊。可惜温酌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好转,反倒是更加纠结。   “你要封我做阁君?!”   殷鹤晟终究也不是蠢人,见他如此神色终于也瞧出不对劲来了。   “……你不愿么?”   温酌被他灼灼目光盯得不由一阵心虚,却是死撑着反问道:“恕我大胆,殿下若是阿酌,可愿意?”   难得殷鹤晟终于也有了被问住的时候。   方才的情热被这理智的三言两语拍了过来,顿时让王爷的脑子清醒了很多。   是了,他的阿酌可不是什么黎民百姓。好歹也是个有名有姓能继承侯爵的嫡子不是么?便是今上一生挚爱的霜君聂凝枫也不过是一介山野隐士罢了。历数历代殿君只有一位明凌君出身三甲,偏偏却是没能入朝却入了后宫,因厌恶君上自缢而死的,整个就是个皇室秘辛,超级大丑闻。   洛王不由蹙眉,心里觉得自己到底是有些心急莽撞了,又有些恼羞成怒。温酌原来竟是不愿意的?想到这里,他渐觉得心有些冷了,却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当真不愿?”   温酌被他看得心中直痛,却没有正面答他。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能说自己对殿下是真心实意。只是……”   殷鹤晟觉得自己简直快被温酌磨死了,不由催他道:“你既然心中有我。又犹豫些什么?”   温酌被他逼得,只得大着胆子悄声道:“殿下可想过他日身登大宝?诸侯夫人尚且有三宫之数,帝王又当何数?届时我又该当如何自处?温酌纵然寡德廉耻,也不愿与女子同列后宫。白乐天《宫词》有云: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我虽没有那等红颜,也自知心比针眼小,见不得……”   未等他把话说完,人已被洛王牢牢捉住,一只手捧了他后脑勺,狠狠亲了过来。   只听洛王恶狠狠道:“你真是我的魔障!父王既然能心系霜君一生,你竟是不信我?我殷鹤晟从今往后便只你一个,天地为证。” 第161章 第 161 章   在爱人面前发誓赌咒恐怕是全世界古往今来的通病,多情如罗密欧对月起誓,《上邪》有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成就一段千古绝叹。   要说俗套之能成为俗套,可见其有效。何况殷鹤晟是何人,不说“君无戏言”,最起码也是金口玉言。不过这一句“天地为证”,已让温酌怔住了,便轻而易举被洛王殿下按倒在榻上。   外头天色黯沉,眼看着要下雨,天地间仿佛蒙上一层粘腻的膜,网住芸芸众生。   屋里暗得紧,暖阁外头只邱志一个守着,笼着袖子靠在墙根边。老太监垂着眼,不知是睡是醒,或者假寐,一双耳朵微微向上立起,仿佛被人提着似的,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   温酌抿着嘴,嘴里的声音还是间断的漏出来。他忍不住伸手想捂住嘴,才抬起手腕,又被那人捉去唇边啄吻。他身子早软了,此时几乎快成了一汪水要化在床笫上了。   【省却1193字】   天空滑过一道闪电,霎时将上京置于一片短暂的明亮之中,殷鹤晟俯视着温酌泪痕淋漓的脸,只见那双眼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   “阿酌。”他说着,搂住身下人。   被翻红浪,云`雨不歇。   雨声潺潺,点点滴滴沿着檐瓦坠下来,打在石板上也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日正是大朝会,邱志才唤了声,殷鹤晟便醒了。一切仿佛都被黑暗吞噬了,像还在梦里,唯有他此时心头的甜蜜与满足是如此真切。   温酌睡得沉,头发尽散在枕上,乃是一副活生生的美人春睡图。殷鹤晟起身又细细瞧了会,唯恐扰了心上人的好梦,便不让人在内室掌灯,给温酌掖好被角,这才到外间梳洗更衣。   邱志眼瞧着洛王心情怡悦,嘴角都带着笑意,亦是跟着喜欢。待收拾妥当,洛王又嘱咐几句,这才出府。   温酌睡着,胡乱做了一通梦,梦里高楼大厦混着王府皇宫,建筑风格十分玄幻。他骑着脚踏车四处找殷鹤晟,偏偏在这么个怪地方迷了路,骑到后来腿也软了,腰也酸了,终于骑不动了。才停下就看见洛王殿下在前边公交车站正等着他,谁知等他过去,那公交车却是不等他,一溜烟地开走了。他气得直跺脚,一蹬腿,醒了。   空气中的冷意涌了上来,他裹紧了被子,转头张望。没瞧见殷鹤晟到底有些失望,好在他转念一想这日是大朝会,便不把这点事放心上了。   温酌拥着被子听了会雨声,脑子里乱糟糟,一时是昨天和殷鹤晟那些推心置腹的谈话,一时是没皮没脸滚床单的景象,他发了会呆,到底抵不住肚子饿,这才爬起来。   他昨日晚膳都错过了,这会亦错过了早饭时辰,所幸身上还算清爽,除却腰酸腿软外那隐秘之处此时上了药格外难以言说,中衣却是好端端穿在身上,还是殷鹤晟给他穿的。   外间伺候的侍从听见内室里的响动,便进来服侍他起床梳洗更衣用膳。事毕,邱志又领了位太医来见,嘴上道:“世子爷,王爷早间特意吩咐老奴请了太医来给您把个平安脉。前日那地动可是骇人,世子爷身份贵重在山中格外艰险,王爷百般不放心,总还是把个脉稳妥些。”   温酌眼瞧着太医进门,本有些不自在,听他如此说了,倒也不再拘泥,便伸手让那医正把了脉。他原本便身子弱,这几日折腾下来,果然又有些旧疾隐隐发作了。那医正也不含糊,立刻写了方子,叮嘱他务必卧床休养。温酌纵然十分无语,也只得从命。   他在王府中百无聊赖,朝堂上却是另番光景。   殷鸿兆昨日便入了宫,那司天监监副一顿胡说八道,只说夜观天象,地动直逼京师乃是朝堂不稳之相。今上听了倒来了兴致,听他们说了不少话。   殷鹤晟却是因着寻温酌去了,已错失了先机。不过洛王倒不在意,天灾如何到底不过是靠人一张嘴罢了。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偏今日朝堂上又有跳梁小丑起来兴风作浪。原说天灾人锅,天子为万民表率照例是要下“罪己诏”的。   要说殷沛隆原也如此打算,孰料偏有不长眼的将这次天灾与前些日子皇帝大肆捉拿赵氏党羽,将赵承初一系满门抄斩,废太子殷鸾晁贬为庶人的事联系起来。皇帝听罢顿时面沉似水。这种“天子不仁,上天惩戒”的说法,一定程度上来说还是挺有市场的。若是如此认下,下了“罪己诏”,岂不是自打耳光?   正在此时,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光禄寺卿陆桥余慢悠悠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话说。”   陆桥余在朝中不过庸庸碌碌而已,此时要开口,殷沛隆倒想听听他能说什么。   只听他道:“臣以为地动天灾乃是上天示警,刘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朝中不稳却非是陛下之过,赵氏一党奸猾佞邪,乃是咎由自取。然太子为国之储君,废太子不堪重任,陛下当早立太子,此为国本不可轻忽。”   这话虽有些牵强,好歹给皇帝留了台阶。温士郁等人立时出列附议,又扯了不少天象星宿等出来说事,一个个竟是赛过半仙,无不是奏请皇帝早立太子。   如此一来,皇帝自也不提什么“罪己诏”的事了。只说太子一事确是紧要,择日再议,倒是地动赈灾的事如今正在眼前。洛王便当朝奏请赈灾事宜,样样都说到点子上。殷鸿兆原还心中得意自己占了先机,这时到底是落了下风。 第162章 第 162 章   眼瞅着下了朝,温士郁一瞥洛王,正思衬着要跟对方搭话。温酌昨日未归,他这个做老子的没见着人,总还是不放心的。虽说洛王如今离着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平心而论,他却是不希望温酌跟这位从往过密,届时殿下身登大宝,他儿子又算怎么回事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平白落人口舌。   温士郁尚未开口,一旁角门处来了位内监正把洛王唤住,估摸着必是皇帝召见。襄阳侯不由眼皮子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安心,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抬步往宫外走去。   册封太子便在眼下,不过皇帝却不是为的此事召见洛王,赈灾的条陈摆在案上,皇帝垂着眼皮一项项看将下来,面上微微舒展,道:“有些长进。”   殷鹤晟照例俯首谢赏,殷沛隆精神不佳,瞧着面色有些黯沉。有道是能者多劳,皇帝这几日劳神压根就没睡好,这时瞧着儿子的面泛红光,心下不由一动。   “你昨日出京了?”   殷鹤晟微微凝眉,如实道:“是。儿子昨日去了一趟西山,接了襄阳侯世子就回来的。”   这话说得简单,皇帝却知道西山便在密县近旁,想来必是洛王忧心温酌方有此行了。他原想着殷鹤晟属意温酌只是借势襄阳侯,如今再来倒似是确实对温酌有情。   “人可是伤着了?”   “劳父皇挂心,他自是无恙。”   皇帝听罢,暂把奏折搁在案上。他只觉头有些隐隐的疼,却并不当回事,他一边瞧着儿子的脸,一边飞快地想着什么。殷鹤晟并不紧张,神情怡然地坐等父皇示下。   “你可想好了?”   皇帝突然问。   “是,儿臣只属意他一个,且我二人两情相悦。”洛王说着便跪到地上,对皇帝道:“儿臣乞父皇恩准。”   “好一个两情相悦!”殷沛隆嗤笑一声,心中自然明白他这儿子必是已把人哄上手了,如今不过是要自己出个头,把温酌光明正大地许给他,到时候温士郁要怨也怨不到他头上,倒是一副好算盘。   做老子的被儿子算计了,若是旁人说不得还要发一通火,殷沛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一扬手道:“你且不必在父皇面前耍这些花样。”又沉吟片刻,终于道:“若真是两情相悦,依你便是。”   此话刚落,殷鹤晟顿时面露喜色,俯首叩道:“谢父皇成全!”   这厢温酌却是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他睡醒,却见殷鹤晟已回来了,连衣裳都换过了,正坐在他身畔看书。   “你什么时辰回来的?”他一边起身一边问。   殷鹤晟见他睡得满脸潮红,不由俯身在他鬓边亲了亲,道:“才回来不多时。你若是累,便再睡会。”   “不睡了。再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殷鹤晟一想也是,见他起身穿衣,便丢开书伸手替他整理衣装,两个人虽不说话,眼神勾缠倒比说什么都腻人。外头雨声滴滴答答,两个人坐在一处手握着手,便只是听雨也好似别有情趣。   殷鹤晟一边将早间朝堂之事说了给他听,一边瞧他神态表情,温酌被他弄得简直无所适从,心说世人都说洛王冷情,要是见他如今这样黏人的模样又有谁会信? 第163章 第 163 章   隔天温酌总算是回家了。温士郁将儿子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回,算瞧着好端端的,总是有些异样。他虽疑心儿子同洛王有了首尾,只是这话倒不能搁在嘴上讲,心里免不了怒其不争,偏又舍不得打他,只得交代他不许再四处乱跑,更不得出京。温酌自是满口答应。   他这时回来,少不得要问起家里情状。侯府到底不同市井人家,便只是塌了间柴房,余下的不过是掉了些瓦,门窗略有损坏罢了。   只是他嫂子受了惊吓,已是连着两天请大夫来瞧。温酌问罢,知道刘氏卧床安胎,倒不好亲自去探望,便让侍玉挑了些孕妇能用的上等补药送去。   他又去看了一回兔哥儿,心里正是有些愧疚了。他到底算是孩子爹,天灾来时偏不在孩子身边,委实有愧。好在兔哥儿还太小,这会不过是流着口水喜滋滋地对温酌吱哇乱叫,并不晓得他这些心思。   温酌一边逗他一边发愁,想起殷鹤晟说起要封他做阁君的话来,对着兔哥儿也是无语,也不知到时拿这孩子怎么办。   这世上原也是愁不胜愁,想那洒脱不羁的李太白尚且要“举杯消愁愁更愁”,红尘俗世又岂知一人愁呢?   有过两日,荣栎正偷闲片刻来寻他吃茶,正是感慨时运不佳,春闱偏赶上这么个天灾的时候,也不知届时这考试当如何是好了。温酌却是对他道西山上的赶考学子更是悲催,且不提考试,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这会功夫便是他屋里的书勤尚且还困在山上不得下山呢。正说着闲话,孰料温酬忽地走进门,一脸焦急。温酌正是不明所以,便听他大哥道:“大事不好。听说今儿个下完朝,皇上竟是厥过去了。”   温酬难得这般风风火火,这么急匆匆进来,已是口干舌燥,抓起茶壶倒了杯茶水喝尽了。又对荣栎道:“大表兄如今何在,总要同他知会一声才好。”荣栎怔了怔,道:“他这几日说是外出会友。我这便去寻他。”温酬拦着他道:“不急于一时。家父如今还在宫中没回来,到底什么情状一时半会还未可知。不如等大表兄回来再说也不迟。”又道:“阿酌,你切莫出去乱走。如今这时节,就怕出个什么乱子,让人拿住了便说不清了。万事小心为好。”   温酌应了声,心里却直打鼓,说:“阿兄。我今个儿不出门。你这消息是爹让人回来报的信?”   温酬一点头,道:“听爹的话总不会错的。”   温士郁乃是这一家子的主心骨,如此说倒也不算错。温酌一时倒有些茫然,心想也不知殷鹤晟此时如何了。   皇帝昏厥,这动静可不小。朝廷重臣一个没落下,全守在殿外。内宫命妇这会也都懵了,一个个不知所措,便由如今掌印位分最高的容妃指了冉嫔侍疾。冉嫔冉梦云正是四皇子生母,由她前去倒也合乎情理,众命妇自然无话可说。倒是殷鸿兆母妃杨氏酸道:“冉嫔惯常招陛下宠爱,这会子自然要好好侍候回报皇恩的。”   冉梦云被她这话一刺却是没做声,反倒是容妃讥笑一声:“杨妹妹急什么!这侍疾一事自然是轮着来,今个儿冉嫔先去,等明日便轮到你去报答皇恩了。”   杨妃被她如此奚落,自是忿忿,反唇相讥道:“姐姐所言极是。只是涵王如今在前殿守着,我这个做母妃的自然诸多忧心,到底比不得容姐姐。”   俗话说打人莫打臉,揭人莫揭短,杨妃却是全无顾虑,这一嘴最是刺人。容妃出身高有才干,在这后宫之中位分不低,唯独子嗣有碍,先后夭折了两个孩子。杨氏拿这话刺她,岂不招恨?容妃果不其然冷哼一声,道:“当日赵芳如在这宫中何等风光,如今亦不过是一抔土罢了。我蔺宜初且也不过如此了,端看杨妹妹他日是如何的好荣光。”   此话一出,杨妃面色一变,抬腿便走再不多言。   众命妇亦是退下,倒是冉梦云忍不住留下劝了一声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我也忍得。姐姐何苦与她说这些,白白生一场闲气。”   容妃拍拍她的手道:“倒也不是全为了你。这宫里哪里就只能忍,让后退一步,说不得就是万丈深渊了。我看杨氏今日如此张狂必是有什么内情。你这几日且看住了四皇子,莫让人趁机作怪。你且准备准备,到前殿去罢。”   冉梦云虽脾气好,也不是傻瓜,自然会意。过了片刻,便领着殷雁娱到前殿侍疾去了。   洛王涵王自然也在,只不过没有同朝臣凑在一处罢了。两人见了冉氏行了礼,殷雁娱伸手拉住殷鹤晟的手仰头问道:“二皇兄,父皇如何了?”   殷鹤晟冷静道:“太医正在诊治。父皇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康复。”   冉嫔对他点一点头,便走入殿中。   殷沛隆昏昏沉沉,被太医一番施针总算渐渐醒了过来,此时已近黄昏。老皇帝的脸色灰败,不过总算是神志清醒了。   过了片刻又召了几位重臣入内,即刻拟旨,册封殷鹤晟为太子,赐婚襄阳侯世子温酌为阁君。饶是温士郁乍然听得如此消息亦是大吃一惊,几乎以为皇帝是病糊涂了。 第164章 第 164 章   御旨才下,襄阳侯便被宣了入殿。殷沛隆半卧半躺在榻上,微微阖眼,瞧不出是睡是醒。温士郁此时心中大震,难以明了皇帝的心思,却是不敢窥视,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殿中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气味,似是熏香混了药味,殷鹤晟侧头对身畔伺候的冉嫔道:“你去让他们把熏笼都撤了,散散味。屋里实在闷得慌。”   冉嫔立刻应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皇帝又喘了两口气,这才道:“阿巧,你怨朕吗?”   温士郁伏在地上,身子一颤,回道:“臣不敢。”   这“阿巧”二字,原是他的乳名,只是如今这世上会这么唤他的人却是所剩无几了。他们君臣二人,一个以乳名相称,一个却是甘守人臣本分,说不怨是假的。   老皇帝叹了口气,道:“阿巧,你起身。”温士郁到底与皇帝君臣相得这些年,这时起身一张脸神色郁郁,看得殷沛隆亦是有几分动容。   “你莫怪舅舅。朕这一生看似风光,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朕不能让太子也如此。”   温士郁心中愠怒,皇帝心疼儿子乃是人之常情,可温酌却是自个儿的儿子,以眼下皇帝所为,将来温酌便是要入宫去当那劳什子殿君去了。他却是心疼儿子的。   “陛下待太子殿下慈善仁爱。”   这话说得皇帝长叹一声,道:“温酌是你嫡子,你爱重他也是常情。然而你尚有个庶子温酬亦是人品出众,倒不必太忧虑了。倒是太子初来乍到,须得忠臣辅佐方能行事妥帖。这朝中我最是信任你,你莫辜负我。”   这话说得竟是坦白之极,简直是临终托孤的节奏。温士郁便是心中忿忿,听了这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立刻道:“陛下乃擎天支柱,天命所归,不过一时的疾患,好好将养几日必能痊愈。”   殷沛隆却是摇了摇头:“莫哄我。近日我夜里常梦见凝枫,想来定是时辰到了,他来接我了。”他后两句说得极轻,几乎可说是呓语,温士郁并没听清楚,可是“凝枫”这两个字却是极明晰的。温士郁顿时大惊失色,正想说什么,皇帝却已然闭了眼,对他摆摆手,道:“朕倦了。你且回去歇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士郁只得遵旨回府。   温酌这会也是懵了。宫里传旨早下来了,阖府都被这事惊着了。温酬一边给传旨太监打赏,一边打探道:“林公公,陛下这旨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林内监也是为难,不说阁君如何,历代殿君压根没见过哪个有比温酌出身更高的,何况还跟洛王差着辈分,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把个好好的侯府世子指给王爷当阁君,倒也实在委屈。   他虽是如此想的,嘴上却道:“大公子这是难为洒家了。陛下的心思,咱们这等作奴婢的岂敢胡乱猜测!”温酬到底不比温士郁脸面大,林内监不过敷衍了几句便走了。   温酌虽晓得此事定与殷鹤晟脱不开关系,然而这会却不是去寻他的时机,况且他如今既被封了太子,想来处境也不会太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子适王公贵戚有品级者为阁君位同诰命夫人 适君王为殿君加封号位同皇后 第165章 第 165 章   皇帝养病,太子监国。温酌阁君的身份也定下了,只是尚未成礼,碍于礼俗,他倒不得再老往洛王府跑了。殷鹤晟虽封了太子,倒是没立马就迁至东宫,眼下诸事缠身,莫说旁的,便是连同温酌温存厮磨的时间也未必有。   不过,他好歹抽了个空,备了礼到襄阳侯府拜见岳家。他这会是温士郁名正言顺的子婿,且又贵为太子,便是温侯爷再如何愤懑也只能憋着,客客气气地待他。   温酌世子的身份算是到了头,偏皇帝又不给温酬名分,这么空悬着。要是旁人恐是心中还要没底,温士郁和殷鹤晟却是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在给他家的脸面,待来日太子即位再施恩典,届时襄阳侯府只会声势更盛,可不显得新帝气魄?   只是温酌却是十足别扭,打量殷鹤晟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衬着俊朗的容貌,倒真是一派儒雅闲适。只是他这会同温士郁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如何看重自己,怎么瞧怎么像毛脚女婿上门的架势。温士郁听了频频颌首,几番目光扫过来,他这陪坐的简直如坐针毡。   待午间用过膳,太子已与诸人都熟稔,连温酌那最后的一点不自在也尽去了。   两人相携在园子里散步消食,殷鹤晟悄悄捏住他手指在他耳畔悄声道:“如隔三秋矣。”温酌那耳尖霎时便红了,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偏那嗔怪模样说不出的殊丽颜色,简直让殷鹤晟恨不得把他捉在怀里揉弄一番。   他忍不住在温酌腰间掐了一把,道:“只恨眼下事多,不能立时就把你娶进门。”   这等不知羞的话都能宣之于口,温酌听他这样可惜的语气,晓得他是喜欢极了自己,只是万万听不得那“娶”字,不由把眉一皱,轻轻啐他道:“什么娶不娶的。我又不是女人!”   殷鹤晟爱极了他这样鲜活明丽的神态,嘴角带了笑,道:“好好好,不是娶。是咱们酌哥儿心疼我,来伴我来了。”   这还像句话。温酌丢给他这样一个眼神,忍不住也笑起来。   不过这样闲散时光到底还是少数。   殷沛隆这一病倒似走了下坡路,连日昏厥数次,倒是昏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太子便成了个陀螺,连轴转似的几乎日日歇在宫中了。   此事温酌半点帮不上忙,只能心中盼着皇帝早日好起来,免得殷鹤晟终日劳神。   他在宫外也没闲着,地动那会谢蛮恰不在京里,这几日偏来寻他。原说这世上的穷人原比富人多,遭灾时也格外地惨。谢大侠一路瞧了不少摧人心肝的惨事,只是苦于自个儿囊中羞涩,便是想助一助也是双拳罢了,这回便想起世子爷这冤大头来了。   只是此时再寻温酌又多了许多顾虑,温酌如今虽与太子未成礼,好歹已顶了太子阁君的头衔,且殷鹤晟对白易的身手仍不放心,便又给温酌遣了个护卫来。此人年纪比谢蛮还小些,一双匕首舞得诡谲多变,正是季庸季衡兄弟二人的师弟王从。王从来历非常,是殷鹤晟昔年从虎口救下的孤儿,这世上便只效忠殷鹤晟一个,如今跟了温酌亦是一板一眼。   谢蛮已算是个楞头,谁知这回竟在侯府里遇着个比自个儿还楞的,两个说了不过几句便打了一场。亏得温酌很有些悭吝,唯恐他两个拆了自己的院子,当下喝住了才罢。   谢蛮楞归楞,心是好的。温酌听完,简直哭笑不得,道:“便是皇帝有事,也不是只管往户部要银子就算了的。你这是把我当钱庄哪!”   话虽如此,他倒也有心帮衬一二。思来想去,又道:“前几日,太子殿下还同我说起赈灾的事,朝廷已有了章程。只是如你说言,到底还是要救救急的。”   谢蛮听他肯出手,立时便喜不自胜,温酌苦着脸道:“莫高兴太早了。我原有个药庄子,专收容孤儿学医济世。这回也遭了灾,连书勤都还在山上未下来,也不知如何了。依我原来所想,那些灾中的老人孩子尚能收容,只是如今倒不好办。”   他一时陷在思考里,却不知宫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第166章 第 166 章   “我儿瘦了。”杨妃叹一句,便拉着殷鸿兆坐下。一旁的大宫女微微仰颌向左右示意,待她给主子们上完点心一干人等都退了下去。   涵王坐了一没碰点心,二没用茶,他面相雍容,此时眉间却带了愁色。   杨氏心疼他,忍不住低声抱怨:“无怪老话说人心长得偏!竟封了那武夫做太子!”   若是往常殷鸿兆说不得要劝一句“母妃慎言”。此刻他心思早被旁的占了,哪里还能想起这些。   他略略皱眉道:“母妃,这几日父皇身子如何了?”   杨氏恨道:“不提也罢。你父皇不知吃了冉梦云什么迷药,这几日全是让她去伺候的。我只听说昏昏醒醒的仍不见好。”要说杨氏虽嘴上抱怨着,心里却也是有恃无恐的。母凭子贵,她儿子既是亲王,便是皇帝驾崩,她也能孩儿傍身安度晚年。   只是殷鸿兆却未必满足,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拨弄着点心。上好的榛仁酥,是他年少时爱吃的。只是这宫里样样有份例,他少年时纵使再喜欢也不能日日吃这个,那会宫里有太后、赵妃。杨妃虽位分不低,亦被层层压制,如今再看糕啊饼啊都不过是权势的一片影子而已。天家子弟,谁人不能争上一争呢?   殷鸿兆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母妃入宫来熬了这许多年,尚且还要受容妃挟制,与冉嫔争宠。母妃,您甘心么?”   杨妃一愣:“自然不甘心……”她突然从这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捧在手中的茶盏忽地就变得沉重起来,险些砸在地上。   涵王眼明手快地替她接住了,顺势跪在地上握住母亲的手。   杨妃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像珍珠似的从脸颊上滚下来,纵然如今徐娘半老,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倾城娇容。杨妃说不清这眼泪是吓出来的还是因为心疼儿子。   她梗咽道:“我儿……”   蓉儿低着头将一盏醴酪送入房中,她低着头,旁人便看不清她的神情。殷雁娱过午后练武,待过后便要用些点心。蓉儿轻轻将东西摆在桌上,只觉手脚都有些哆嗦。   偏巧冉嫔这时走进来,一抬眼便看见她。蓉儿一惊,口中道了一声“娘娘”便福了福身。冉梦云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怎么便觉有些异样。这些天在御前侍疾委实累人,殷沛隆这病来势汹汹,那些个太医话里只说是皇帝积劳成疾,须得好好静养,至于被问及能不能痊愈,何时能好转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冉梦云心中暗惊,却也未必惶恐,如今的太子殿下已是殷鹤晟平时对她母子二人颇多照应,即便皇帝驾崩,她有殷雁娱作为倚仗,母子二人过那闲散富贵的日子也是再好不过的。   正思量着,殷雁娱恰回来了。他如今最是好动的年纪,正向师傅学射箭,倒很有些天赋,每日愿意花心思练习,冉嫔自然都由着他去。他这时一头大汗,见着母妃连忙行礼实在是乖巧可爱。冉梦云心中一片柔软,忙拉他起身道:“怎么出了这一身的汗。可累了?”殷雁娱笑了笑,正有些口渴,答了几句便伸手去端那醴酪。   冉嫔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打了个突,一眼瞥到一旁宫女蓉儿的手哆嗦了起来。她忙拉住儿子,面上却是一派自若,道:“这东西怪腻味的,一会再喝罢。玉屏,去倒些茶来。”殷雁娱虽渴,也不至于便违逆母妃,无有不从的。母子二人又闲话几句,待玉屏送了茶来,冉嫔宛若才想起来似的,对蓉儿道:“对了,前几日让针线房送的衣裳怎么还未送来?你去瞧瞧怎么回事。”   蓉儿一愣,连忙应了声,犹犹豫豫地去了。   冉嫔眼瞧着这宫女走了,转头唤了秦嬷嬷吩咐了几句。那嬷嬷领命将桌上的点心尽收了去,到后院墙角根都喂了猫,那猫儿不过一会功夫便七窍流血死了。   殷雁娱坐在冉嫔下首,听了秦嬷嬷回禀的话,不由大吃一惊,骇道:“母妃!”   冉嫔虽已猜到,心中的惊怒却远大于庆幸。她虽性子柔顺,也不是没有主意的蠢人,此时已猜到此事大有牵扯,连忙拉住殷雁娱的手。   殷雁娱年纪虽小,倒也有几分胆气,这时感到冉嫔双手冰冷,却也安慰起母亲来:“母妃。你莫怕!我这就去回禀父皇,让他给我们做主。”   冉嫔却是摇摇头:“你父皇如今卧病……此事绝不是只冲着咱们来的,这宫里已是不太平了。”   她说罢,紧紧抓着殷雁娱的手道:“我儿!你须得出宫去寻你太子哥哥。” 第167章 第 167 章   殷雁娱即便是个孩子也是晓得利害,当即同意。冉梦云倒也有几分心眼,对秦嬷嬷道:“拿我的帖子,遣章贾出宫。”说罢,又指使人送了一套小太监的衣裳来给殷雁娱换上。殷雁娱不明所以,一双眼满是不解。冉嫔只将他抱在怀中揉了揉,叮嘱道:“出得宫去,便去寻你太子哥哥。”   不会功夫章贾领命来拜,冉嫔又叮嘱几句,便让章贾领了殷雁娱同另个小太监一道出去。三人只作奉命出宫的架势,却是不敢打量近旁是否有探子。殷雁娱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学着太监低着头走路的模样,匆匆跟着章贾便是。   冉嫔送走儿子,心中犹是不放心,对秦嬷嬷道:“那蓉儿受人指使下毒,这会出去了,未必会回来。”   秦嬷嬷略一计较,答道:“倒也未必。这贱婢作出这样事来,想必是被人拿捏了短处,若不做成了,那头的人岂能轻饶了她?”   冉嫔仍是犹疑,她受了这通惊吓,整个人都恹恹的。比之殷沛隆也好不到哪儿去。   冉嫔略揉了揉太阳穴,倒是想出一计,急忙对秦嬷嬷道:“既是如此,便将这戏演足了便罢。”   秦嬷嬷一听,顿时会意,大声惊呼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说罢便扶着冉嫔躺到榻上,殿中的宦官侍婢听见秦嬷嬷惊呼不由一怔,一时间荣明殿愁云密布。   蓉儿才从针线局回来,正踌躇着要不要回去看看情形,便见内监顾生匆匆经过,她见此顿时心中一凛,不过张口问了一句,顾生瞪她道:“你还有心思在外头闲走!娘娘厥过去了。”   蓉儿一呆,疑道:“那四皇子呢?”   这话没头没尾的,着实让人诧异,顾生道:“如今宫里乱成一团,我哪里知道四皇子在何处!”说罢,舍下她便急匆匆往太医院去了。   章贾领着四皇子不敢大意,一路匆匆往宫外去,竟是一路畅通没遇着什么阻碍。待出宫核查时,照例受了一番盘问。殷雁娱同另个小太监手中各持一盏提篮,俱是冉嫔托付要送去娘家的东西,查验一番后便放过了。倒是见这两个小太监年纪不大便出来办差,闲话道:“你们宫里也是。这才多大点就出来办差了?”   章贾勉强一笑,道:“咱们主子年纪尚幼,这宫里头可不就是小太监多么?”   那人一想四皇子如今不过是个小孩,荣明宫小太监多也是常理,便不再疑虑,将人放出宫去了。   三人出了宫,不大点功夫,又来了几人。那值卫被问了几句,只说是查看出宫名录,查看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出宫。值卫不以为然道:“不过是荣明宫给冉嫔娘娘办差的。”来人嘿嘿一笑,邪佞道:“这倒是巧了。冉嫔娘娘如今急病卧床不起,怎么这会子就有人出宫给娘娘办差了。分明是有鬼!”说罢一抬手,道:“还不快追!” 第168章 第 168 章   王府纵使离皇宫不远,到底也有些路程。章贾这几人又是太监打扮,实在忒显眼,他也是个有心人,并不只是要紧赶路,而是租了两顶轿子来,抬了三人去。如此一来,那后头来追的人便扑了个空。然而来人毕竟也有些脑子,晓得荣明殿的这位冉嫔势单力薄,京中除却无甚权势的娘家,只不过与太子有些个交情。因而两处都埋伏了人马,亏得章贾心细,一路都偷窥着外头情状,一瞧如此情形,立刻心中有数,让几个轿夫另寻去处。他这时也是急中生智,想起太子前几日才封了阁君便是襄阳侯府的世子温酌,这会一行人便匆匆往襄阳侯府去了。   温酌岂能料得这事,听闻内侍相寻已是意外,再瞧见殷雁娱顿时目瞪口呆,连忙将人请入屋中,关上门才开口想问。   好在殷雁娱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很有条理,他虽心中忐忑,到底还是将宫中情状和盘托出。温酌惊得险些跳起来,好言安慰几句后,便遣人到洛王府去。   他乍然晓得此事,也有些慌神,便是想找温士郁商议,偏巧他爹这日入宫去了。   几人焦灼等待,孰料王府那头竟是回报了殷鹤晟入宫未回的消息。   温酌一下子愣了,又细细将殷雁娱方才提及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便觉此事未免太过蹊跷。   只是他这时也不能算有十分的头绪,这时不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想起洛王府中到底还有裴云季庸等人皆是殷鹤晟的心腹,这时倒是可找了商议一番。他既做了打算,当下便更衣出门,连带章贾等人亦是换了衣裳跟去。   可巧季庸正在王府中没出去,这时见着温酌领着几人上门来寻他也是有些诧异。待理清事情经过后,便是季庸也是眉头紧蹙,道:“此计颇是歹毒下作。”   此话自然,权柄之争再如何激烈,也决计没有舍下太子,直冲着年幼皇子来的道理。如今既是动了小的,怎么可能不动大的?季庸摩挲着唇下的短须,与温酌相对而视,彼此心中均是百般思量。照着这回的架势看来,对方既是从后宫伸出手来,且这手又能伸到宫外来,可见势力不小,自然是涵王无疑了。   温酌不解道:“此计乃是个下下策,实在令人费解。”   季庸却是摇头,道:“世子差矣。筹谋计算,贵在有用。涵王如今失了先机,若是再不放手一搏,便彻底败了。此计虽算不得聪明,倒是实在有用。斩草除根,可不就是此话么。”   温酌大惊失色,联想起殷鹤晟此时入宫未归,不由急道:“那洛王如今不是极险?”   依季庸看来,如今协理后宫的乃是容妃,何以让人能在她眼皮底下作出这么一个局来,若说没有前朝的搅弄,孰人能信?   如今看来,这位容妃娘娘必也是凶多吉少了。殷雁娱在旁听了半晌,道:“如今太子哥哥不在,咱们又当如何?”   季庸眯着眼想了想,道:“便是后宫接连出事,也不需咱们殿下出面,只是事关皇子安危,陛下又病着,这便说不得须得咱们殿下前去料理了,这是此处乃是个泥淖。若是进去,怕是险!”   温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幸殷雁娱如今是逃出宫来,而不是死在宫中,此时若是将他带入宫中,证明皇子无恙,至少殷鹤晟便不需入后宫去了。然而,温酌如今这身份倒有些尴尬,虽有了赐婚,到底还未成礼,冒冒失失入宫去,也不像样。   季庸笑道:“若是请的大公主出面,便十拿九稳了。大公主身份超然,便是协理后宫,总也比咱们殿下出面强。”   大公主殷翎衣乃是今上长女,素来受父皇宠爱,且她生母早亡,自幼便是在容妃膝下,此时她入宫倒是谁也说不出话的。 第169章 第 169 章   “如何?”殷鹤晟问。   张院使白眉微蹙,虽想开口,但又斟酌着用词,殷鹤晟见他如此,便道:“院使直言便是。”   张院使略一沉吟,才道:“陛下脉息紊乱,老臣方才施针只能略作疏通。只是万岁毕竟年事已高,还须再用些药瞧一瞧才稳妥。”   如此看来,皇帝虽然昏迷,性命倒是无碍。   殷鹤晟心下稍安,却见张院使上前一步,悄声道:“殿下。”   他神色有异,殷鹤晟顿时惊觉,便听老太医走上前来,俯首在他耳侧道:“老臣行医数十年,自认手段不差。前几日陛下调理得已有些起色,今日看来确有蹊跷,我方才离着陛下近旁,闻着倒像是被用了什么旁的药。”   张院使能说出这样话来已是不易,殷鹤晟不由一怔,面上却是不显。略一思量,又对张院使道:“张院使乃是杏林圣手,只是不知这药味旁人是否也闻得出来?”   老太医稍稍想了想,答道:“倒也未必闻不出来。想来用药之人别有居心。”   这药既是他能闻出来,旁人未必不知道,这样看来自然不是要害皇帝的性命了。只是即便不是要谋害性命,此人已能在皇帝汤药中动手脚,所图必是不小。   老太医提了这几句,便自去行事。   殷鹤晟心中暗自想着,踱步到殿前,只见合宫的侍从宫人行色匆忙,无不是一派尽心竭力的模样。总管太监曹至眼下发青,正指使着手下人忙这忙那,冷不防瞥见太子殿下走过来,连忙行了一礼:“殿下。”   殷鹤晟微微颌首,道:“曹公公这些日子辛苦。”   曹至却是受宠若惊,忙道:“太子折煞老奴了。服侍陛下原就是奴婢等的分内事,只盼陛下早日安康便是奴婢等的福气了。”   殷鹤晟点点头:“曹总管忠心可鉴。不知父皇这几日都是用的哪些药,是哪几位娘娘在侍疾?”   曹至微微欠身,心中却是暗惊,皇帝所用汤药专人配制熬煮,皆是有据可查,全部备案的。若只是问汤药的话,谁会比太医们更清楚的?看来太子便是要问内宫侍疾的名录了。   只是好端端的来问这名录……曹至一惊,想到方才太子问及汤药,莫不是皇帝的药出了岔子,且还可能是疑上了侍疾的妃嫔!   曹至脑中飞快作想,嘴上答道:“这侍疾的妃嫔俱是容妃娘娘指派的。这四日来都是冉嫔娘娘侍疾。”   “……冉嫔娘娘?”殷鹤晟狐疑道,“只她一人侍疾?”   “是。”曹至道,“陛下尚清醒时便说冉嫔娘娘服侍得好,便娘娘一人足矣,不用其他的娘娘轮着来了。只是昨夜杨妃娘娘也来了一趟,说是思念陛下,前来探望。”   殷鹤晟微微冷笑,涵王子肖其母,母子俩这装模作样的做派倒是一模一样。只是冉嫔侍疾多日俱是好端端的,怎么昨日杨妃才来一趟,父皇今日便昏厥了?殷鸿兆到底有什么阴谋? 第170章 第 170 章   杨妃已有些坐不住了。这后宫里的阴私手段,她不是第一次动手,不过动到皇帝身上却是第一次。   殷鸿兆跟她交待的清楚,给父皇用的药并不伤身,不过就是昏睡罢了。那会殷鸿兆枕着她的膝头,轻声道:“父皇操劳多年,这才病了。合该要多歇息歇息才是。咱们这也是替他分忧。”   这些话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些惊心又有些麻木。她孩儿说的也不无道理,都是殷氏子弟谁人来坐那龙椅不都一样么?   只是她不理解为何要先对殷雁娱下手,这小崽子才多大一点,便是哪天夭折了也不奇怪,何劳他们来动手。   倒是殷鹤晟,那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殷鸿兆笑了笑,道:“母妃您想,二皇兄在外头,咱们可不是要给他一个入得后宫来的理由不是么?如今父皇重病,若是皇弟夭折,他怎么都要来瞧瞧的不是么?”   这倒是了。杨妃心里略酸,殷鸿兆一表人才,又有学识,可惜平日里只与皇亲世家往来密切,那些个外臣倒只会恭维太子,如今又是那洛王……如今,连他也成了太子。再不狠狠心,何日才能轮到他的鸿兆啊?!   如今这计策虽仓促些,却是合用。那殷鹤晟不是素日与殷雁娱兄友弟恭么?待那小崽子死了,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怎么样也要来瞧一趟,届时便让他有来无回。   皇帝统共四个儿子,废了一个,再死上两个,怎么样都该轮到他殷鸿兆了吧!   “我儿!”杨妃忽地不安道,“这未免风险有些太大。到时你父皇必是要彻查此事,你……”   “母妃莫急。您想京中如今不过只有平王叔在,父皇岂会让他插手此事?究竟是儿子亲,还是表弟亲?”   殷鸿兆笃定道:“况且,我已在筹划良久只在一击,母妃您定要助我成事啊!”   杨妃轻轻抚他头顶,微微一笑:“好。”   杨妃渐回神,见走进来是恰是亲信小喜,那宫女对她微一行礼,凑到她身侧启口轻言。   语罢,杨妃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前几日她已让人动手换了容妃的熏香,容妃与皇帝一般也是头疼的顽疾,被这熏香里头的药一引,这几天头疼欲裂,简直生不如死,莫说调停理事了,便是连起床都成了难事。   这理事之责,便这样顺顺当当交到杨妃处暂代了。昨日她借机探望皇帝,亲手将那粉末掺在药里喂了皇帝喝下。今日便要那殷雁娱的小命。谁料小喜如今来报荣明宫里倒下的竟是冉嫔。   杨妃一时大恨!暗骂那蓉儿是个蠢货!   “那四皇子又如何了?”   “这!”小喜皱眉道,“便是这事奇了。冉嫔昏厥,却是合宫也找不着四皇子呢!”   杨妃不由横眉竖目瞧废物一般看她,轻斥:“总不见得他便生了翅膀飞出去了不成?”   小喜悻悻道:“已让钱总管去查了。听说冉嫔今儿个差了人出宫给娘家送东西了。”   杨妃便是再傻也听明白了,一个耳光扇在小喜脸上,骂道:“定是混出宫去了。还不速速派人去找!” 第171章 第 171 章   杨妃这头得了消息,涵王自然也不会太慢,此时一双眉毛简直拧成了一条。他心中有数这次行事本就险极,偏偏在要紧关头还真出了岔子!   如今莫说毒死了殷雁娱,便是连人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人,最合理的原因就是事情败露,殷雁娱觉得不安全躲起来了,或者是冉嫔察觉后授意如此。   殷鸿兆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他手里惯常喜欢拿一柄折扇,这时那折扇被他用力过猛已捏得有些变形,他毫无所觉,只有一脑子的机关算计。   不行!   既是如此,如今便不能再莽撞了。须得提醒母妃快些把那些人事证据都撇干净了再说。机会今后未必没有,再观望形势便罢。若是让人拿住了把柄,说不得连这王爷也做不得,要与那倒霉的殷鸾晁一齐被圈禁在宗正司了。   殷鸿兆理清头绪,立刻开口吩咐道:“来人。速速更衣,孤要入宫看望父皇。”   他这头忙着更衣,温酌已带着殷雁娱一齐去了珍毓公主府。大公主殷翎衣,封号珍毓公主,可见皇帝对这长女的喜爱。   殷翎衣下嫁余颍侯阮宜钵,这夫妇俩性子爱好颇是投合,倒是一对神仙眷侣。二人平日里不问政事,只谈风月,是以这位身份超然的公主殿下便能身临前朝后宫的纷争而丝毫不受影响。   温酌来找她时,心中很是惴惴不安,莫说殷翎衣如何,便是设身处地由他来想,他好端端坐家里旁人若是乍然要他去后宫搅那坛子浑水,特可未必乐意!   季庸却是老神在在,有把握地道:“世子爷差矣。大公主乃自幼在容妃娘娘膝下长大,母女情深,如今这局势,她岂会坐视不理?”   “容妃……”   温酌这一想,便明白了。容妃如今执掌凤印,这后宫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连年幼的皇子都险遭毒手,若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张狂行事,想来也是不太可能。极大的可能性便是这位容妃必也遭了算计。正做如此想,殷雁娱想了想道:“听说容娘娘这几日旧疾发作,已是好几日不得下床了。”   季庸点点头:“这便是了。大公主必不会坐视不理。”   如他所言,殷翎衣与殷雁娱年岁相差颇大,也无甚太大的交情。乍然见着自个儿幼弟同襄阳侯世子出现在公主府,倒是诧异大过惊喜,又兼看他穿着太监的衣裳不伦不类的,心中便更有些狐疑。   待听温酌说及宫中情状不由大吃一惊,她仍是不敢相信,对殷雁娱道:“四弟,世子所说的都是真的?”   殷雁娱这时神情疲惫,强打精神,道:“长姐!世子说的一言不差。所幸母妃警觉,不然我便不能在此处同你说话了!我那只绣虎便是吃了那碗醴酪死的!”   殷翎衣整个人虽是个女子,听到此话却也没有惊骇慌张。她到底是皇长女,自幼在宫中对于这些深宫妇人的鬼蜮伎俩也不算陌生。只是如今看到幼弟如此狼狈,亦是起了手足相连的怜悯之心来。   “雁娱,你莫怕。长姐这便入宫。你只管跟着长姐,我看谁敢碰你一根指头!” 第172章 第 172 章   殷翎衣再如何雷厉风行,毕竟慢了。   此时涵王驾马已至宫前。他要做的,不过是跟杨妃传个话,将打法出去的人事处理干净而已。他殷鸿兆依旧是贤孝谦恭的典范,哪里会是毒杀幼弟暗算皇兄的逆子呢?   只是殷鸿兆到底觉得有些可惜,他简直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钓鱼的渔人,下的饵料被鱼吃了,偏偏那鱼儿却挣脱而去。他固然感慨,却仍觉自己还有希望,还有下次。   他照例被内监引入宫室,走的那段路还能瞧见内阁大臣忙忙碌碌的身影。这是殷鹤晟前几日临时拟定的,开了大歆的先例,也有几个臣子跳出来反对,却被太子弹压下了。太子既要侍疾,又要处理朝政,临时在前殿设置一处内阁议事,这也合情合理,最要紧的是内阁臣子无不是朝中权贵,可谓搔到了朝臣的痒处。臣子们尽忠是真,仕宦的利益便更真,有了这个机会,谁人不乐意?殷鹤晟便因此更得人心,几乎可说是众望所归了。   这内阁离着此处尚有一些距离,殷鸿兆一边匆匆睥了一眼,一边往前走着,引路的内监自是他的眼线,他此时便叮嘱道:“速去与杨妃娘娘回话,只说覆水当收。”   常理说覆水难收,涵王这话是如何都说不通的,但是小内监却是不敢反驳,默默记下便往后宫的方向去了。   皇帝的寝殿近了,阴沉的天色下金色的瓦当依然泛着光彩,甚至能看见瓦当上隐隐的龙纹,仿佛暗示着这大歆的王气依旧,气数不衰。殷鸿兆止了步子,驻足默默看了会,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这才又拾起步子。   他看皇帝是假,传递消息是真。只是没料到自己真就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殷鹤晟冷着脸从偏殿走出来,殷鸿兆虽不意外,却也不会高兴。   “太子这是何意?”   “父皇龙体欠安,如今尚且人事不知,皇弟还是莫进去为好。”   殷鸿兆一时吃不准他是防着自己还是有意要给下马威,只是这两者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太子未免危言耸听,孤亦是皇子,如何就不能探望父皇了?”   殷鹤晟好似是极浅地笑了一下:“皇弟若是真心无所顾忌,那便进去罢。”   殷鸿兆自然不会无所顾忌,若真是毫无忌惮,他也不会临到此时让母妃收手了,真拼个鱼死网破不就行了?他仍有顾忌,所以畏惧,他忽然发现他畏惧的不仅是那屋子里昏睡不醒的老人,还有眼前这个始终冷漠的皇兄。他心中忽的有了一种颓丧和彷徨,却偏偏还要掩饰,唯恐对方发现。 第173章 第 173 章   “父皇如今病情如何了?”殷鸿兆犹豫片刻,终于打消了硬闯的念头。   殷鹤晟瞧他一眼,道:“并无大碍。只是这病势颇有蹊跷。”   殷鸿兆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反问道:“有什么蹊跷?”   “父皇今日昏厥。晌午过后冉嫔娘娘也厥过去了。这难道不蹊跷么?”殷鹤晟淡淡说道,负手而立直视涵王。   殷鸿兆被他这么看着,不知为何就有些焦躁。   他冷笑一声:“我还当什么!冉嫔娘娘不过是连日侍疾,过于辛劳罢了。”   “皇弟倒是事事通晓。”   殷鹤晟这冷不防的一句简直让殷鸿兆寒毛都炸起来了。殷鹤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什么了?母妃手下的人事没处理干净已让他提前拿到手了?   他顿时脸上一变,怒气冲冲:“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孤不过是忧心父皇,想略尽孝道而已。怎么在皇兄口中便成了别有所图的心机之辈了?!”   “呵。”殷鹤晟瞧着他这急躁的模样,好整以暇道:“皇弟未免多心了。如此孝道,想来父皇若是得知,定会心中甚慰。”   这些话似是而非,让殷鸿兆心中更加不安,他再没兴致与殷鹤晟斗嘴皮子,正想拂袖而去。孰料便见一行人正款款而来。   为首的恰是大公主殷翎衣,身侧跟着殷雁娱,其后紧随之人亦不眼生,乃是父皇亲封的太子阁君温酌。这几人竟是走在一处,殷鸿兆不由惊诧。   “皇姐。”殷鹤晟先开了口。   他如今贵为太子,却先一步出声招呼,倒是颇给殷翎衣脸面。大公主果然面露笑容,道:“太子。”说着一揽裙摆,牵着殷雁娱过来了。   殷鸿兆这时才勉强招呼道:“皇姐、四弟,你们怎么倒一块来了。”他眼神一瞥温酌,道:“还有襄阳侯世子。真是久违了。”   温酌抬眼见他神色不忿,只当没注意,平淡无奇地回了一句:“涵王安好。”   殷翎衣却不大苟同,道:“你也忒见外些。世子已被父皇赐婚,乃是太子阁君,便如同你皇嫂无二。便是来给父皇请安问候,亦是本分。”   殷鸿兆却是面露讥讽,道:“皇姐这话说得委实过早。如今未曾行礼,名不正言不顺,恕我不能苟同。太子执掌礼部,这些个道理该当比我通透才是。”   说罢,倒是对殷鹤晟侧目。   殷鹤晟却不爱搭理他似的,随口道一句:“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罢了。”说着便撇下他,同大公主说了几句皇帝的病情。   这几人在一处,唯独殷雁娱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引得涵王注意。 第174章 第 174 章   “四弟,你不在宫中呆着,竟是出宫去找皇姐了么?”   殷鸿兆走上前问。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早先打好的主意全泡了汤,如今不说殷雁娱好端端的,便是连殷鹤晟好似也疑心上了自己,倒叫他如何不愤懑。   殷雁娱向来性子绵软伶俐,此时却是神情冷漠,活脱脱像极了那一旁的殷鹤晟,张口幽幽道:“孤要往何处去,不劳三哥挂怀。”   涵王立时气极,这殷雁娱何曾用如此口气同自己说话,正欲上前教训几句,偏偏温酌上前半步将殷雁娱侧身挡在身后,笑吟吟对他道:“涵王殿下,四皇子尚且年幼如今父母俱是卧病,难免心思忧虑惆怅。您与他乃骨肉至亲,这点情状想来定能感同身受,体谅一二的罢。”   他这话到底堵了涵王之口,殷鸿兆便是恼怒,因着他这几句话反倒不得训诫这个不像话的弟弟,否则众目睽睽落了旁人口舌,届时他这皇兄在父皇寝宫外仗势欺负幼弟的名声可难听至极。   殷翎衣同太子不过数言,晓得此时见不得皇帝便也作罢,准备摆架回宫探望容妃去了。刚唤上殷雁娱,却见殷鸿兆亦要同往,问他道:“涵王这是要去往何处?”   殷鸿兆坦荡道:“自然是去给我母妃请安。”   大公主点点头,却规劝道:“我知你孝顺。只是此时去恐怕不太妥当。如今宫里头有些个阴私糟粕须得理理干净,这些个内廷妇人的鬼蜮伎俩,连太子都不方便出面,你又不比雁娱是个小孩子,有妻有妾的一个大男人总不好老往后宫里跑。况且父皇如今还病着,这风头浪尖的总也该避避嫌才好。”   殷鸿兆微微一怔,问:“公主所言这后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殷翎衣却已不耐烦与这皇弟歪缠了,随口敷衍道:“不过是些龌龊事而已,也值得你一个王爷问这些个。只管忙你的正事去罢。”说着,拉上殷雁娱坐上轿辇往内廷处去了。   涵王这时已彻底没了声,当下只得负气走了。   倒是温酌走到殷鹤晟身畔,两人在殿上远远瞧着那处情况。待殷鸿兆走了,温酌才松了口气。   殷鹤晟将他待到偏殿,屏退众人,这才问他道:“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依着殷鹤晟的心思,他极是不愿温酌趟这浑水的。温酌却没法子,只得一五一十说与他听:“如今想来,所幸四皇子寻到我家,否则真不知会如何了!”   温酌说得仔细,将殷雁娱所说与季庸所分析的清清楚楚原原本本都说了,殷鹤晟听罢,道:“我倒是不知阿酌还有这样沙场策应的本事。”这倒是一句玩笑话,温酌听了却笑不出来,又说:“我瞧着那涵王真是歹毒,连幼弟都不放过,不过这事分明冲着你来,你可想好法子了没有?总不能让他白白陷害咱们一场。”   这体己话再说也不嫌多,殷鹤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侧着头沉思。温酌见他神情有些疲惫,眼下有些发青,知道他近日已累极,便不再开口,只默默陪他坐了会。   过了半晌,殷鹤晟才动了动,见温酌瞧着自己只是静默,心中更是熨贴,伸手又摸了摸温酌的眉眼鬓发,口中说的却又是旁的:“且再等等。总得等父皇的病有些起色,咱们再行礼不迟。”   温酌被他臊得顿时脸红了,忙拍开他的手,白他一眼道:“尽说些什么话!我又不急!”   殷鹤晟却是笑了:“是我心急。”   两个心中都有些可惜,此处到底还是皇帝寝殿,独处太久唯恐旁人闲话,殷鹤晟又道:“这些事情我尽知晓,你只管放心回家便是。”   温酌却是不依,道:“来都来了。我去瞧瞧我爹总行罢。”   殷鹤晟哪里拗得过他,便由得他去内阁寻襄阳侯去。   倒是温酌又凑到他耳边叮嘱道:“你可千万小心,尤其是吃食上,莫让人也动了手脚。”   殷鹤晟简直哭笑不得,又拍了拍他的手,这才把人送走了。 第175章 第 175 章   这深宫投毒一案因着没出人命亦是可大可小,偏偏涉及了皇帝。张院使更是不敢大意,早前已将那药渣要了去查验,却是并不异样。他心思细,倒是在房中桌面嵌缝的里摸索到些个粉末,这便有了物证。曹至得知后亦将寝殿内上上下下的奴才全都梳理了一遍。如此一来,杨妃果不其然乃是嫌疑最大的一个。杨妃既涉及其中,殷鸿兆哪里又会是清白的呢?殷鹤晟心中早已有数。   又兼冉嫔处秦嬷嬷早已拿住那给四皇子下毒的蓉儿,这会已交到赵天素手中严刑拷问。便是容妃的芷兰宫这会乱糟糟尚没头绪,想来大公主必会有手段料理。   殷鹤晟略微闭目养神,嘴角微翘,他心中笃定——送上门的猎物,岂有不落刀的道理?   温酌这会闲逛去内阁寻他爹,温士郁这阵子也是遭罪,皇帝倒下来,太子又是新封的,折子是下来了,礼部正要忙活着这位晋升储君的大礼呢。偏偏刚遇着地动的天灾了,殷鹤晟大手一挥,一切延后先把银子尽着赈灾的事项旁的再议。他这一手若从礼数上挑,真是一挑一个准,可偏偏这礼部恰是他治下,便各个都夸赞太子贤德以民为贵。   为着这么一位仁厚的储君,行事都是这样雷厉风行的,六部各位大人们这阵子简直就要在这内阁的屋子里打地铺办公了。襄阳侯?这位可更是诸位仰仗的焦点。皇上固然重病,可襄阳侯如今可成了太子岳丈,地位水涨船高,更上一层楼。温士郁为了这皇帝父子俩可说得上尽忠尽职了。   因而此时在屋里不经意瞥见温酌,还当自己是花了眼了。   温酌倒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先唤了一声爹,屋里顿时静了,这一瞧,嗬,太子阁君温酌,更是殷勤招呼。温酌拱手向诸人招呼:“诸位大人有礼。”   他这会来,温士郁心中便起疑了。立时把手上事情放下,把儿子牵出屋外问:“你不在家里呆着,怎么上这儿来了?”   这地方也是不是说话的地方,温酌眼珠子一转,仰头朗声道:“爹,您这向忙得都不着家。儿子们都想您了。您今个儿可得早些回家了吧?”   这调皮话说的,襄阳侯抬手在他脑门上一弹,力道却是一点不重,嘴里教训他:“尽胡闹!”   虽说如此,温士郁也明白温酌定是有什么事要与他说。当下便将几件事情交待下去,下值回府了。众人见状皆是摇头暗笑,这位襄阳侯溺爱嫡子可是满朝皆知的。 第176章 第 176 章   父子俩回府后屏退诸人,温酌这才将今日所见皆与温士郁说了。襄阳侯沉默良久,感慨道:“想不到这位涵王竟然昏聩至此!”   温酌亦是附和:“谁道不是呢!我今日乍一见四皇子真是吃了一惊。”   温士郁扫他一眼道:“你道是甚么?他必是在后宫里有什么布置,留了后手对付太子。不然何用对四皇子动手。”又道:“不过即便如此也无甚用。”   温酌从没觉得哪天比今日更费脑,先前在宫中见殷鹤晟镇定自如只当他早有防备,这会又听他爹如此说,奇道:“我听季先生说涵王许是想毒死四皇子引了太子进宫再动手。”   温士郁面露讥讽,道:“这筹谋计策也得讲求退路,方为良策。他如此作为牵涉已广,岂能不被人觉察?你看唐朝太宗李世民玄武之变亦是兄弟势均力敌方有此举。如今涵王岂能与太子同日而语?莫说太子凭借郎州一战手握兵权,便是如今在朝野中诸般举措也是大获人心。涵王所能倚仗的是什么?便是废太子当初尚且还有个赵承初做靠山,涵王若是想依着杨氏在朝中的势力,未免把这朝堂想得忒容易了些。”   温酌自是晓得这朝堂之争也是一种博弈,温士郁将这大局观说给他听也是提点自己。他这才明白为何他爹面有嘲色,殷鸿兆只当自己皇子的身份便是有了保障,却不想想殷氏皇族岂是只有今上这一支?若是储君德行有亏,难以服众,最后还不是会被宗族弹劾下台,那西汉时的海昏侯不就是极好的例子么?   父子俩喝了会茶,温士郁却是轻轻一笑,道:“如此一来也好,太子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这涵王如此便是自己交了把柄给他了。”   此言不假,上京今日的夜晚颇是晴朗,多少才子佳人仰观朗月晓风之时。杨妃也终于等来了一人。头发花白的赵天素慢吞吞地走进浓怡殿,“陛下有旨”,说着展开一卷黄绫念了起来,他年纪老迈声音也略有些嘶哑,实在说不上好听,而这圣旨的内容也是骇人之极。   杨妃默默听罢,顿时瘫倒在地,然而她忽地又大声驳斥起来:“你这老奴!陛下如今昏厥,哪里来的圣旨?分明是你假传圣旨!来人!还不给我把这老奴拿下!”   然而合宫俱静,赵天素亦是神色淡然,道:“杨氏,你死期已到,还不醒悟?陛下鸿福齐天,已然醒转,大公主早将你的诸般罪行禀明万岁。陛下亲下旨意,你是不服么?”   “我不服!我不服!”杨氏竟踉跄地爬起身,神情恍惚道:“我去见陛下,定是有小人挑拨是非!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只是这些话都是徒劳,太监们虎狼般窜上前,死死按住他,甚至于还出言讥讽:“娘娘,多说无益,您还是早点上路吧!”   赵天素轻轻咳了声:“娘娘,陛下好歹已给您留了体面,您就不给涵王殿下留些体面么?”   “涵王?!”杨妃好似才回过神,她的孩子还是涵王,他没有被牵连进来!这便是他的造化了。她忽然失了所以反抗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娘娘,您还有什么交待的么?”赵天素随口问道。   杨妃怔怔地点了点头,道:“我…我都认了。我嫉恨容妃和冉嫔那两个贱人!是我让人给四皇子下的毒。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害陛下……”   赵天素点点头,转身随意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吩咐道:“送娘娘上路。” 第177章 第 177 章   殷沛隆缓缓喝完玉盏里的药,这才把碗推给太子。容妃病了,冉嫔倒了,殷雁娱差点被毒死,就连自己也被宫里人下了毒。任谁从昏迷中醒来,听到这样的事实都不会愉快。他做决定一向很快,自从霜君死后他就很少犹豫了。眼下他只是觉得累——心累。   殷翎衣做事利落,又有殷鹤晟提供的诸多线索,要查这么个案子也废不了什么劲。倒是皇帝的决定让她有些意外,赐了杨妃白绫,降了涵王的王爵,从此涵王便成了涵郡王。按理说涵王的行径便是贬为庶人亦不算出格,然而殷沛隆却没有这么做。   皇帝下完旨,闭目养身片刻才对殷翎衣道:“夜露深寒,你也累了,快些回府去歇罢。”   殷翎衣应了声,便退出宫去了。   不多时,赵天素来报,杨氏已投缳。殷沛隆听罢只是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侧头看向殷鹤晟,问:“朕没有贬下涵郡王,你是不是失望了?”   殷鹤晟丝毫不慌,反问道:“父皇不是已贬斥了三弟么?”   殷沛隆眼中闪过一丝神彩,轻声道:“他母亲因妒为祸,母罪子受,再动不得心思了。只是,朕倒不是为他,咱们殷氏乃天下之主,却也不能污名加身。”   是了,殷鸿兆毒弟害父,这等忤逆名声若是传扬出去,加之前些日子震惊天下的密县地动,即便殷沛隆这样勤政善治的皇帝也难逃污名。殷鹤晟怎么会不懂父皇的心思?   是以,杨妃之死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只留下史书上一句“内命妇杨氏善妒无德,羞而自裁。”   至于殷鸿兆,如今身为尴尬无比又被迫闭门思过的涵郡王怕也是快要“羞愤自裁”了。   皇帝这回醒过来之后,大有起色,精神好了许多。听罢太子在朝政上的作为也很是欣慰,因此殷鹤晟依旧忙碌,并没有闲下来。   倒是困在后山上的诸人经过这么多天的努力之后总算是把山路清理干净了。书勤回到侯府再见温酌简直是激动万分,不过激动归激动,听说温酌被封阁君也是大吃一惊。   温酌白他一眼道:“大惊小怪!”   “少爷!”书勤急忙表忠心道:“这王府里可不比咱们府里,我是怕您去了之后那些个王府里的奴才耍奸滑头,伺候不好少爷。”   温酌果然乐了,挑眉道:“那我带你去?”   书勤正喜上眉梢,却被一旁的白易泼上一盆凉水:“你莫忘了,太子将来可是要登基的。届时你若是想进宫,下头可是要挨一刀的。”   书勤顿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夹紧双腿,把几人逗得大笑。他气不过,回嘴道:“那你还不是一样?!”   白易哪里会斗不过他,当下将王从的脖子一揽道:“这哪儿一样!我跟王兄弟还能混个侍卫当当。你嘛,就算了。”   书勤气极。 第178章 第 178 章   密县官道上尘土飞扬,谢蛮一马当先在前,后头紧随着一队人,为首的却是季衡。季衡一扯缰绳赶上他,一边道:“你骑那么快干嘛?前面路不好走。”   谢蛮冷哼一声,满脸不耐:“见你就烦!”   难得季衡没跟他一般计较,却仍与他并进。   谢蛮低声抱怨道:“温酌也真是的,怎么就派了你来。”   这话没被季衡漏下,当下一挥马鞭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谢蛮顿时炸了毛,正要发作孰料路上横七竖八倒了不少树,连忙紧握缰绳控马。季衡嘲道:“毛毛躁躁的!倒还嫌弃起我来了。”   谢蛮回头瞪他,回嘴道:“用得着你管!”   “呵!我不管?我不管,难道等着你给阁君惹祸?”   “我呸!”   后面诸人这一路早见惯了二人这样斗嘴吵架的模式,早已见怪不怪,此时皆是默默,但凭他二人嬉笑怒骂。   原来几日前,皇帝已命宗正司与礼部速速将太子册封大典办了,并同阁君完婚,温酌如今可是真真正正地成了太子阁君了。   殷鹤晟入主东宫此时已名正言顺,底下的诸人如今正式领了官职得了品衔。   温酌此时正窝在东宫书阁里,半卧在罗汉床上没个正形闲着捧着名录有滋有味地瞧着。殷鹤晟坐在他对面,正低着头看折子,此时抬头看他脸上喜滋滋的表情,不知不觉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   “你瞧这个这么高兴做什么?”   温酌眉飞色舞对他道:“想不到东宫官属这么多啊。季庸做詹事倒是实至名归。”他一边看一边评论,殷鹤晟被他说得也起了兴致,索性撂下折子,走到罗汉床边坐下跟他一道看。   殷鹤晟手下诸人,温酌虽不至于全认得,不过核心分子却是都认得的,他一个个瞧下来,认了个七七八八,不认得的殷鹤晟也都给他说了。   “咦?这个右赞善大夫,梁展平。……这名字倒是耳熟,是咱们府里的么?”   殷鹤晟一笑,在他耳际轻声说了几句。温酌恍然大悟,这梁展平从前是废太子的左参赞,颇是受殷鸾晁器重,难怪眼熟。   他不由恍惚,凑到殷鹤晟跟前,神秘兮兮问:“这是你安在殷鸾晁身畔的?”   殷鹤晟古井无波道:“他是成涛的表弟。”   温酌着实犹疑了一小会,才想起来这位成涛公子是殷鹤晟故去的那位伴读。嗬,这条线埋得可够长的。   殷鹤晟瞧他表情变化多端,情绪几乎完全写在脸上,心中觉得好笑,伸手去捏他颈后软肉。温酌被他一捏,整个人都不好了,急忙把他拍开,斜眼瞪他一眼警告:“别闹。”   他们这几日尚是新婚休假,殷鹤晟无须上朝成日与他腻在一处,温酌固然喜欢他也消受不了这等“雨露恩泽”。他这时尚且还觉得腰疼,实在不想再招惹太子殿下。   殷鹤晟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鼻子,这才道:“这密县赈灾的事,你真打算全交给谢蛮去办?”   温酌笑:“不是还有季衡嘛?”   季衡与谢蛮,这简直就是天敌和猎物。殷鹤晟一时也有些无语,唯恐温酌是胡闹。温酌老神在在把名册一合:“你就放心吧。我让云姑娘去那儿接应了,她做事细心,断不会出岔子的。” 第179章 第 179 章   赈灾之事虽有朝廷主持,不过到底只是流于大面上。谢蛮此去一则为的救助孤儿、扶持老者,那些身强力壮者生计自不会太艰难,二则乃是协助官府防治瘟疫,大灾之后若是不及时焚烧尸体,清理废墟便容易滋生瘟疫形成二次灾难。他虽莽莽撞撞,行动力却极强,又有云想容这样玲珑心思的人从旁协助,温酌便不太担心。季衡则是殷鹤晟遣去的,既是帮衬谢蛮这泼猴,又能监督朝臣赈灾一事,正是一举两得。   温酌同殷鹤晟凑在一处说了诸多赈灾的看法建议,渐有些困起来,不由打了个哈欠索性倒在床上闭上眼假寐。殷鹤晟亦是侧卧撑着头勾着唇角看他,若是谁瞧见他此时的眼神断不会信太子殿下竟会有如此露骨肉麻的表情。   也无怪温酌如此瞌睡,自大典后他光明正大进了东宫,殷鹤晟整个就是饿狼解禁,这几日没少折腾他,且花样百出,简直把温酌吓一跳。他这会尚且还有些恍惚,觉着这一切都太过虚幻,唯恐是自己做的梦。   阁君出阁不比女子出嫁,尤其是太子阁君,并非寻常嫁娶那般吹吹打打抬嫁送亲。男子雌伏违背天道又何谈肆意张扬,是以寻常人家迎娶阁君便不过是契以婚书,禀知宗族,祭祀先祖,再行拜礼这四个步骤而已。   温酌作为太子阁君,身份纵然高贵,大抵也不过雷同。他这婚书不比旁人证婚一栏乃是当今天子,因着是赐婚莫说是禀知宗族了,简直就是天下尽知。祭祀先祖却是与殷鹤晟坐着辇车一同去的太庙,先行太子大典,后入庙室焚香祭拜,从此姓名录入宗正司便正式算是殷氏皇族。温酌偷眼打量那香桌神龛上头供奉的历代先祖,正中间最上头明晃晃摆着殷氏□□皇帝的牌位,右首果然便是那位美名远扬的昭德君。温酌当时愣了愣神,还是殷鹤晟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才回的神。如果不意外的话,他将来恐怕也会和殷鹤晟在这香案上成为两行金字,届时后人又将如何看待他呢?   这入阁仪礼说起来简单,其实繁琐至极,衣冠礼节都不得出一丝岔子,如今想来温酌只记得被人活生生摆弄了一天,天没亮就睡眼惺忪地被礼官盯着说规矩,眼下已忘得七七八八了。他大约忘了殷鹤晟如今这太子早晚是要登基的,届时还不得又被裹成个贵气逼人的粽子参拜行礼。   他这时迷迷瞪瞪地睡觉,到了晚上却睡不着了。   阁君自有自己的寝殿,入寝时分温酌梳洗完毕正坐在榻上让个宫人给他洗足,殷鹤晟便进来了。温酌抬眼看见他不由自主地一激灵,果不其然便见太子殿下挥退众人。麟趾殿诸人早已习以为常,皆知太子爱宠这位阁君,纷纷躬身退出殿外。温酌一阵头疼,赤着脚盘腿坐在榻上瞧着殷鹤晟。不过太子殿下显然不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挑衅就望而却步,很是自在从容地就走了过来坐下。温酌这几日已被他弄得有些怕了,不露痕迹地往一旁退了退,开口道:“咱们今日歇歇吧。……呃……俗话说过犹不及,太多了容易肾亏。”   殷鹤晟不由失笑,伸手在他脸皮子上一刮,问他道:“你肾亏?”   温酌大窘,恨道:“还不是因为你!”他生气时自有一派烂漫无畏,正是殷鹤晟爱极了的,此时哪还管他是不是肾虚,长臂一伸将他搂过来亲昵道:“你过午睡那么久,这会还睡得着?”   睡不着便自然要引他做些旁的事。温酌警惕地瞥他一眼,道:“这有什么睡不着的,我数会羊自然就着了。”   “数羊?”殷鹤晟问,“哪儿来的羊?”   话虽这样问,他的手却已探到温酌中衣底下扯住汗巾子一拉,温酌“啊”地一声已是晚了,那裤子便已经松松垮垮地掉下来了。   殷鹤晟只将他裤子三两下一拽,握到鼻间嗅了嗅,温酌半躺着见他如此动作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整个脸都烧起来了。   待殷鹤晟连床帐子都挑下来了,他才回过神轻声骂道:“做什么闻那个!也不嫌脏。”   “这有什么!你身上我有哪一出没有瞧过亲过?”殷鹤晟一边说着大言不惭的混帐话,一边宽衣解带,说罢已欺上身来,“天下至亲不过夫妻,你我与夫妻无异,行周公礼,做些床笫内帷的秘戏有什么可害臊的?”   温酌自觉没有他这份坦然,这时被殷鹤晟捞到怀里,仰头瞧他俊逸的眉眼,心中不由感叹,果然道貌岸然,当初在衙门里见他时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殷鹤晟嘴里听到这么些污言秽语。   【此处省略1429字】   这太子阁君新婚便因内帷密戏晕厥,实在也算得上一件宫闱丑闻了。是以殷鹤晟很是自责了一番,也终于让温阁君休养了几日。温酌出了个大丑,心中也是郁闷这几日便也爱搭不理的。太子自觉理亏,很是伏低做小了几日。此事自然瞒不过老皇帝,殷沛隆得知后亦是失笑,心中却也有几分难言的感慨和怀念来。 第180章 第 180 章   转眼十日过去,到了阁君归宁之日。他那日与太子一齐册封所行之处尽数清场庶民回避,不被人围观倒也没什么尴尬。今日乍然要回侯府去了,倒是面有赧色,总觉得跟女子回娘家没什么两样。殷鹤晟瞧出他这样别扭心思,对他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认亲戚罢了。我看你父兄行事都明理晓事,谁还会笑话你不成?”   温酌瞥他一眼,道:“我不骑马,被人瞧猴戏似的,多丢脸。你陪我坐车罢。”   这分明就是撒娇了,殷鹤晟岂有不应之理。   两个一同坐在车上尚且还低声说着话,书勤在侧不由腹诽心道自家公子与太子这般如胶似漆,实在腻得慌。   他倒不知殷鹤晟正为一桩要事与温酌商议。原说温酌如今虽为太子阁君再不得另娶妻妾亲近女色,偏偏他倒是还有个儿子,这真是天底下做阁君头一份的本事了。   先时兔哥儿的事还不急,便撂下了。殷鹤晟如今想来这世上原也没断然把老子儿子一刀两断的道理,他岂会连这点心胸也无?今日正要省亲便把此事跟温酌提了。   温酌也有些吃惊,扭捏道:“这个吧……说起来,我爹还是很疼兔哥儿的。咱们贸然把孩子接回府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殷鹤晟拍拍他的手道:“隔代亲也是常理。只是如今你已出府,总不能就把孩子撇下了。再者,你大嫂不是已有孕了么?岳丈届时含饴弄孙也是一般。孩儿毕竟自个儿养大了才亲厚,自幼远离父亲若是大些了说不得会生出怨怼来,反为不美。”   这是确确实实在为温酌着想了。只是温酌亦有自己的郁闷,纠结道:“话虽如此,只是让他入住东宫,这于礼不合,若是因此被人參了白白生出事来。”   殷鹤晟却是不以为然,道:“常夏常乐他们尚且要尊你一声亚父。名分这事不过就是一句话罢了,我认他作个义子总不为过。”   如此一来倒是真能堵住那些卫道士的嘴了,温酌自然没有异议。   殷常夏与常乐常悦三子因失却生母又是嫡出子女,如今都是殷鹤晟亲自抚养,常夏已有些懂事,如今知道昔日的酌兄再不是跟自个儿同辈的了,见了要行礼呼为亚父。依殷鹤晟的意思,便把温霖接来与这些孩子们一块儿养在偏殿,方便日常照拂。   正说着话,侯府已在近前,温士郁亲自携了温酬荣杼荣栎等人出迎,众人见面皆是一团喜气。侯爷等依礼先向太子阁君问安,殷鹤晟亲自扶了温士郁温言道:“岳丈请起,在家不比在宫中,咱们自在些便是。不用这些虚礼了。”翁婿俩好一番寒暄客气,亲亲热热地跨进门内。温酌看着眼角直抽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自己如今这亲儿子的待遇直线下降,被殷鹤晟成功上位了。倒是温酬与荣栎一左一右围上来逗他道:“莫不是近乡情怯了?”   温酌佯怒:“怎么连阿兄也打趣起我来了?定是让荣栎这厮带坏了。”   荣栎哈哈大笑:“你如今贵为太子阁君,哪个有胆子来打趣你?不说做个巴结奉承的狗腿子已是强忍着了。”   温酬也忍不住笑起来,骂他道:“嘴上没遮没拦的,看太子听见不撕了你的狗嘴。”   温酌总算抓到机会,飞快地笑骂一句道:“有甚可撕的!又吐不出象牙。”分明是坐实了荣栎乃是个狗嘴。荣栎被这哥俩合伙欺压了一番,哭笑不得只得服输。   襄阳侯府人口不多,内帷亦无长辈,不过让温酌长嫂刘氏出来认了一回亲。刘妍精神熠熠,已过了吐不出吃不下的阶段,又兼她夫君如今在府内地位今日不同往日皆因温酌而起,对太子更是恭敬有加。   待众人一齐用了饭,余人各自散去,只剩太子与侯爷议事。   温酌起先旁听了一会,听他们说得尽是时政,便有些昏昏然不自在起来。   温士郁最知他性子,假意骂他道:“如今成婚了,仍跟个孩子似的,没个定性。且莫在此处碍眼了,自去找你兄弟们耍去罢。”   殷鹤晟亦是对他点头,道:“散散心去罢。”   温酌便这么被他们俩联手赶出来,便只得百无聊赖地寻荣栎去了。   荣栎说是备考,日子过得却逍遥,这会功夫又在画他的画了。温酌从窗外头偷偷看了会,就叫荣栎用纸团打了头。   那打人的还直乐:“怎么不在前头陪你夫君,倒闲逛到此处来了?”   温酌走进屋里瞪他道:“你切莫得意,将近大考了,还有功夫瞎胡闹,也不怕名落孙山。”   荣栎也不恼:“这不,还有你这大靠山在呢嘛。”   话虽如此,他自然不是真这么打算的,不然便是荣杼也饶不得他。两人聊了会,荣栎画完那美人图当作消遣,便要开卷念书了。   温酌也不扰他,自去寻他那儿子兔哥儿。这孩子被养得白胖可爱,见了亲爹已会嘟囔,虽听不清到底嘟囔个啥,但是发扬一下脑补精神,勉强可以认为是在喊他“爹”。   温酌这头抱着儿子逗弄,那头殷鹤晟已将此事与温士郁商议了。温侯爷纵然舍不得孙子,倒也不是不识好歹。太子心系温酌,为他着意思量打算便是再好不过的,当下便点了头。   这兔哥儿温霖自此便与他爹一起入了东宫。   致和四十四年秋,靖帝崩。   殷沛隆终于还是没有迎来自己的六十一岁大寿。他走得不算太难捱,许是为政尽心,以民为贵,上天到底还是厚待了他。殷沛隆在睡眠中故去,他神色安详甚至还有些隐约的笑意,谁都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不过能让靖帝高兴的事实在不多,因此很多人猜想在靖帝最后的梦中该是梦见了霜君吧。   霜君挽弓,鸿雁还恩。鸿雁是不是真的还恩,无从评说,但是被人记了一辈子某种意义上说也算的上是一件幸事了。   殷沛隆觉得自己步履轻盈,一生一世好似镜花水月般从身畔掠过,他只觉自己渐渐走入一片密林,一如当年年少时那样,只是少了窘迫,少了焦急,而是从容自得地跨了过去。无数棵树从他身畔退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在这片密林深处与聂凝枫邂逅,正如此时。他看见那人正撑着伞在桥头伫立,无需多言,只一个背影,他便知道是他。他轻呼一声:“凝枫。”那人便回过头来对他一笑:“沛隆,久违了。”他只觉青春焕发,身轻如燕,张开双臂抱住那心爱之人,与他一齐化作一对比翼双飞的鸿雁冲天而去。   登基大典,一切都井井有条。   殷鹤晟身披龙袍巍然而立,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到了龙椅上。这龙椅上坐过不少人,孤家寡人们的面容已被历史的洪涛湮灭。殷鹤晟坐得很稳当,他的目光投下御陛之下,汉白玉砌成的台阶造就了君臣无形的落差。   温酌立在群臣之首,正遥遥与他对视。   朝玉阶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